- 第2節(jié) 秦鐘與長篇小說的局部與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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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情節(jié)線索、人物塑造、思想意義、環(huán)境描寫等諸方面思考,秦鐘不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人物,甚至可以說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用系統(tǒng)論的觀點看待文學作品究竟對不對?一部長篇小說,必須是或全部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嗎?它的任何一個章節(jié)段落,一個人物,一個插曲,只有放在與其他組成部分的關聯(lián)當中才有意義,否則就會失去意義了嗎?
恐怕是又是又不是。整體結構,前后呼應,人物與事件的對比,各種因果關系邏輯關系等等,對于一部長篇小說,當然是重要的。特別是對于以人物和情節(jié)為主線,注意時空的確定性與事件的有序性合理性的作品來說,這是至關重要的。但說得絕對化了就說不通。表現(xiàn)生活與意識的偶然性、隨機性、無序性的作品尤其不是這樣。這一類作品中,“局部”的意義反倒增大了,更加講究了。由于多少地放棄了情節(jié)懸念的吸引力即很易奏效也很廉價地吊讀者胃口的魅力,每一個局部都必須寫得生氣貫注,五光十色,俏皮靈逸而又意味雋永。每一個詞乃至標點都得鏗鏘作響、閃閃發(fā)光。無知者以為后一種作品是信手隨意寫出來的,此話不差,但信手隨意之中恰恰提出了對作家的修養(yǎng)閱歷人格深度功夫的更高的要求,要求你一信手一隨意都顯示超級的才華,超級的內蘊,超級的水平。比如寫字,描紅模子層次的人難與之論狂草。比如繪畫,畫寫生層次的人難以與之論潑墨。
《紅樓夢》當然不是“現(xiàn)代派”,但是此書由于對生活的忠實,對作家自我特別是他的藝術感覺的忠實,使它在諸多方面與中國的傳統(tǒng)章回小說演義小說話本小說不同。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幾個基本模式——“才子佳人”模式,“清官”模式,“忠臣遭誣終于昭雪”的模式等——根本罩不住他,而這些模式甚至對我國當代作家中的某些人仍然極其有效。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教化主旨——諸如忠孝節(jié)義之類,也管不住它,當然不能說《紅樓夢》是什么教化小說,雖然它盡力至少在字面上不去違背。事實上此書是對小說教化模式的一大突破。結構上,它也突破了以情節(jié)主體組織全篇、與每段搞點懸念的“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來自評話的結構方法,它比一切其他傳統(tǒng)小說都要豐富得多,自由得多,放得開得多。
秦氏姐弟,可卿與秦鐘在全書中只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他們身上放射著一種獨特的與原生的美麗與邪惡相混合的異彩。王熙鳳也是又美麗又邪惡,但鳳姐的美麗更多的是后天的,是一種智慧的乃至政治性的又美麗又邪惡,而秦氏姐弟的美與惡卻是生理性的,是與她與他的生命存在、生命形式與生命本質不可分離的。對于秦可卿,論述推理車載斗量,這里不擬贅敘。關于秦鐘,這里多說幾句。
早在第五回“神游太虛境”前后就提到了秦鐘。“裊娜纖巧、溫柔和平”的秦可卿安排寶玉到自己屋里睡中覺。一個嬤嬤質疑:“哪里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的房里睡覺的禮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上月……我那個兄弟來了……”兩個人要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么沒有見過他?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哪里帶去?見的日子有呢。”虛晃一槍,秦鐘并未出場,寶玉已經遙相思念,油然而生興趣了。是愛姐及弟嗎?這談話發(fā)生在走向秦氏臥房的路上。是府里生活的寂寞使然么?是寶玉的一種朦朧散漫而又充溢泛濫的情(欲)的表現(xiàn)么?
及至第七回,寶玉隨鳳姐到寧府,與秦鐘相見,見秦鐘“眉清目秀,粉面朱唇……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tài)……”,寶玉“心中若有所失,癡了半日……自思道:‘……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這段寫得有些個奇處,對秦鐘的外貌產生好感也罷,何感慨至此自謙自貶至此,何其“言重”了!
寶玉確實是敏感多情,崇美趨美的本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異性戀與同性戀的本性流露得淋漓盡致。寶玉對自己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也常有不滿的慨嘆,歸根結蒂還是越高貴越不自由的緣故。寶玉想:“(我)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確實是一種自發(fā)的對本階級的批判。雖然是內涵極其有限的批判。以至寫到往后書房中寶玉、秦鐘、香憐、玉愛,直到往后寫到“饅頭庵”里寶玉、秦鐘、智能兒的種種輕薄茍且,一方面,作者毫不掩飾地寫了這些闊少的偷雞摸狗,無情地暴露了仁義道德種種的虛偽性與無效性,另一方面,仍然不失寶玉的幼稚天真,所謂性情中人。似乎寶玉的這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紅樓夢》在愛情問題上是主張靈肉的統(tǒng)一的,所謂“知情即淫,好色更淫”,是警幻仙子也是作者的理論。但實際上,靈肉又常常脫節(jié)。寶玉對黛玉、寶釵就絕少或干脆沒有這種肉的輕薄。而且寶玉越成長,年齡越大,對黛玉愛得越深,就越沒有了這種輕薄。如此說來,真正的愛情確實是有一種凈化作用了。
王熙鳳與寧府,與賈蓉、可卿以及尤氏似乎有點特殊關系。前一回劉姥姥在場,賈蓉來借玻璃炕屏,熙鳳就與賈蓉逗開了悶子。鳳姐拒賈蓉于千里之外,說:“你來遲了,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說不但不惱不灰心,而且笑嘻嘻半跪道:“……好嬸子,只當可憐我吧”,能求可憐,便有情誼,堪稱知己。鳳姐又抱怨:“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賈蓉再求“嬸娘開恩”,鳳姐嚇他說:“碰壞一點,可仔細你的皮!”話厲害事情卻答應了,答應了辦事再說厲害話就更透著親熱,透著過得著。
寫到這兒已經夠充分的了,可賈蓉起身出去之后鳳姐忽然又向窗外叫:“蓉兒回來”,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瞧著鳳姐——賈蓉一見鳳姐就笑,打也笑罵也笑,面不改笑。鳳姐“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又不說了。如此叫人不解的舉止,賈蓉只是“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
有成語道是“笑里藏刀”。鳳姐是善于笑里藏刀的,如她見尤二姐時的那一套炭簍子式的熱情問候與表白。但她與賈蓉的語言似乎有自己的特殊的“符號系統(tǒng)”,這不是“笑里藏刀”,而是“刀里藏笑”,在表面的挖苦、拒絕、威嚇的下面卻是一種親昵,一種交情,叫做很過得著。賈蓉對鳳姐呢,則是笑里藏壞,曲意奉承、百依百順、央告求饒后面透露出一種奸邪詭詐,一種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鬼蜮伎倆,一種陰謀和陰私的默契。王熙鳳是個敢做敢當敢說敢罵敢哭敢笑的人,這位“六敢”女性居然想了半日“臉一紅”“又不說了”,她要說什么?為何一個字沒吐出來賈蓉已“抿嘴一笑”,簡直可以喊“理解萬歲”了!而這位在“嬸娘”面前又下半跪又抿嘴兒的男子,其行狀又是何等地下作!
那么到底熙鳳欲說還休的是什么話呢?其中關節(jié),全付闕如。動機可能是遮掩,效果是欲蓋彌彰或欲彰彌蓋,閱讀效果是更加有魅力,更吸引人。關節(jié)是有意地模糊,性格與人物關系卻更加凸現(xiàn)和引人入勝。不僅如此,這一段描寫還暗合著當今的一派創(chuàng)作方法,這一派認為心理語言只能通過外在的情狀來表現(xiàn),因而作家的任務應該是寫好外在的情狀,而不是充當全知的上帝,越俎代庖地把一個個人物當成解剖床上的尸體,喋喋不休地向讀者灌輸關于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的一切而剝奪了讀者自己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觀察與推理的無限創(chuàng)造,無限樂趣。筆者激賞過的上海青年作家陳潔寫的《牌坊》就是這樣的路子。
提到秦鐘,鳳姐對他的反應也有點奇。鳳姐道:“……為什么不請進來我也見見呢?”尤氏偏偏攔阻,道理卻不大說得通,尤氏說:“罷罷,可以不必見……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沒見過你這樣潑辣貨……”可以與鳳姐這樣說話的,除賈母外,只有尤氏等一二人,賈璉不敢也不可能這樣說,賈璉在鳳姐前經常處于被審查被數(shù)落的地位,實在難得有雅興有還手之力或還手之趣。鳳姐笑道:“我不笑話他就罷了,他敢笑話我!”賈蓉道:“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打你頓好嘴巴子!”……粗話透著親熱。果然一見秦鐘,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探身一把攥住了這孩子的手”。而丫環(huán)媳婦立即報告平兒,平兒立即做主送來了表禮,“鳳姐還說太簡薄些”。按書上的交代,可卿秦鐘姐弟并非出身于富貴大家,但兩人如此受寵,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們的容貌美麗。人的相貌對于人的命運是有重大意義的,這一點即使對于決不相信“相面”的人也不可不察。
“那尤氏一見鳳姐,必先嘲笑一陣。”普普通通地見一下可卿的弟弟秦鐘,竟寫得這樣曲折有致,生動活潑,趣味盎然。從外在情狀來說,音容笑貌,纖毫畢現(xiàn)。內里的關節(jié)實質思想情況心理動機,一概不寫。一概不寫卻又不像中國傳統(tǒng)小說那樣只把眼睛盯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上,所有這些音容笑貌,似乎充滿了內里的心理活動與人物關系的蛛絲馬跡,相當微妙。中國傳統(tǒng)小說從無大段心理描寫!都t樓夢》中也無多少大段心理描寫,但讀《紅樓夢》處處可以看到感到人物的重重心理活動的跡象,以至掩卷后感到《紅樓夢》頗不乏心理描寫。這大概可以叫作心理跡象描寫,心理跡象小說吧?不是有時比一切都說穿說透的心理小說更心理,叫作“無限心理跡象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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