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再談《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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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設想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卻是十分地曲奧艱險,達到了眾人難解、專家也無解的程度;很難設想一首一味深奧乃至繞脖子花式子的詩卻流行得家喻戶曉。
《錦瑟》的特點是它被廣泛接受、廣泛欣賞、廣泛討論,卻又沒有定解,歧義歧議甚多。說明它有一種易接受性、易欣賞性,有討論價值與討論興趣。沒有定解也就是可以有多種解,因而既難解又易解,這是難解與易解的統(tǒng)一,曉暢與艱深的統(tǒng)一,實在辯證得很。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里無一字一詞生僻,幾乎每個字詞都可以原封不動地用在白話文里。“錦瑟”呀,“五十弦”呀,“一弦一柱”呀,都是大白話。“無端”“華年”“思”,稍微文一點,但仍通用至今。由錦瑟弦柱而思過往的歲月,不費解。一弦一柱是指具體的瑟上的一弦一柱,還是比喻往事歷歷密密,如弦弦柱柱長長短短排排列列于眼前,乃至是指弦弦柱柱發(fā)出的聲響?都行,無需深鉆力爭。因為它不是法規(guī)條文。
“無端”二字要緊。無端是無來由,無特別具體的固定性之意,即此詩此情此思,不是因一人一事一地一時一景一物而發(fā),不是專指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一時一地。它不是新聞,不要求不提供新聞必備的諸“W”(何人何時何地為何如何……)。它有更大的概括性與彌漫性。無端又是無始無終無頭緒之意。本來一切感情思想都是具體的、有端的;一切有端的感情思緒卻又都可能與過去的未來的、意識到的未意識到的、精神的肉體的、原生的與次生的個人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相關,乃至與階級的社會的人類的宇宙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相關,所以又是無端的。而義山此詩的無端性更強更自覺罷了。
無端還因為這是深層的語言。去商店買貨、給孩子講書、向老板求職,那是需要把話說清楚的,需要把語言規(guī)范化、通用化、邏輯化;長吁一聲,百感交集,無端愁緒,欲語還止,叫做無言以對,叫做言不達意,言不盡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里提到的“言”是表層的交際語言。求不可言之言,求直接寫“意”之言,便是詩,便是深層語言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只要對典故稍加解釋,這兩句便于明麗中見感情的纏繞,并不費解。典故可以是謎語,就是說另有謎底,也可以不是謎語,就是說無另外的謎底,只是聯(lián)想,只是觸發(fā),觸景生情,觸今思(典)故,那么,引用典故便是一種“故國神游”,是今與古的一種契合,是李商隱與莊周與望帝之共鳴與對話,李商隱有莊生之夢莊生之迷莊生之不知此身為何之失落感,又有望帝之心望帝之托望帝之死而無已的執(zhí)著勁兒。
把詩當做謎語猜,猜中了也未必是定論,猜中了也難算解詩!侗本┩韴蟆啡涨拜d文稱白居易的“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去處”為詩謎,謎底是“霜”。說老實話,這個謎底相當貼切,霜如花而非花,成霧而非霧,夜生而晝消,蒸發(fā)后哪有什么去處?這樣的解釋難以推翻,只是煞風景得厲害,蓋以詩為謎,以破謎(讀“悶兒”)的方法解詩,這個路子就太無詩意。(有這么一解聊備一格倒也挺妙)
“滄海月明珠有淚”,何其闊漠、原始、深情!不知鮫人故事,也會為此句的氣象情調(diào)所震驚。“藍田日暖玉生煙”,使震驚近于暈眩的讀者又徐徐還陽,舒出了一口氣。“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節(jié)奏更加放慢,信息量更加減少,似乎是高潮后的一個歇息,歇息中的一個淡淡回顧,使讀者最后平靜下來了,斯李的幾首著名的抒情七律,尾聯(lián)表面看似乎未見佳勝,更非“豹尾”突翻,不是歐•亨利的小說路子——全靠結(jié)尾抖包袱取勝。“相見時難”一詩的結(jié)尾是“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來是空言去絕蹤”一首,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結(jié)束,“昨夜星辰昨夜風”一首,以“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結(jié)束,都比較平淡舒緩。詩人是把勁用在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上的,不像例如長吉那樣,在高峰之后再立險峰,這就更易攀緣領略,其道理如陸文夫小說《美食家》中所論,幾道大菜吃過之后,上的湯應該清淡,清淡到可不放鹽也。
八句詩引完,越引越是大白話,從詞句的角度看,明白曉暢易懂;從形式特別是音韻方面看,更是朗朗上口,整齊合律,絕不佶屈聱牙。語言明白(有時還有些艷麗,如錦瑟、華年、蝴蝶、春心、杜鵑、珠淚、玉煙諸字)、形式整齊、音韻流暢,使這首詩讀起來舒服、美妙。它絕不是一首以讀者為“敵”的故作艱深的詩。它讀著一點也不費勁、不作難。
那么它的深奧費解到底來自什么地方呢?無端便覺廣泛,便覺抓不著摸不住,強解無端為有端,自討苦吃,自然艱深。這是從內(nèi)容上看。從結(jié)構(gòu)上看,則是它的跳躍性、跨越性、縱橫性。由錦瑟而弦柱,自是切近;由弦柱而華年,便是跳了一大步。這個蒙太奇的具象與抽象、器物與時間(而且是過往的、一去不復返的時間)、有端(瑟、弦、柱都是有端的,當然)與無端之間的反差很大,只靠一個“思”字聯(lián)結(jié)。然后莊生望帝,跳到了互不相關的兩個人物兩段掌故上去了。仍然是思出來,神思出來的,故事神游游出來的。游就是流,神游就是精神流心理流包括意識流。再跳到滄海那里,詩膽如天,詩心如海,從歷史到宇宙,從莊周到望帝,從迷蒙的蝴蝶到春心無已的杜鵑,一下子變成了滄海月明的空鏡頭,然后一個特寫凸出了晶瑩的珍珠上的淚跡,你能不悚然么?你能不感到那樣一種神秘乃至神圣的戰(zhàn)栗嗎?你能不崇拜這時間與空間的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無端無已嗎?華年是時間,莊生望帝的回溯激活的也是時間感,而“滄海月明珠有淚”七字一下子把你拉到了空間,由滄海明月之遼闊而至于珍珠淚痕之細小,由滄海明月之廣曠而至于珍珠淚痕之深摯并近纏綿,嗚呼義山,所感所寫真是到了絕頂了!
然后藍田玉煙的鏡頭淡出,暖暖洋洋,徐徐裊裊,是“思”平靜下來了么?是“游”歇息下來了么?我們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中國,回到了例如陜西藍田,多了幾分人間味。比如氣功入定,現(xiàn)在開始收功了。比如交響樂,引子過去了,呈示過去了,發(fā)展過去了。追憶惘然之情,已是裊裊余音,淡淡的再現(xiàn)了。以電影手法而論,已是淡淡的回閃了,觀眾已經(jīng)站起來了,黑簾已經(jīng)拉開了,光束已經(jīng)照進來了。“可待”乎,“何待”乎,“當時”即“當時”抑“現(xiàn)時”乎,人們爭著這個就像觀眾爭著一部電影的未看清的情節(jié)一樣,也許根本沒爭完,電影已經(jīng)散場而觀眾已經(jīng)散去了。
這種結(jié)構(gòu)的非邏輯性、非順序性是李商隱的一些抒情詩特別是無題詩以及膾炙人口的《錦瑟》的一大特點。它的詞與詞之間、句與句之間、特別是聯(lián)與聯(lián)之間所留下的空白相當大,所形成的蒙太奇相當奇妙,這些正是這首詩的引人入勝之處。
以明麗的詩語詩句詩聯(lián)組成迂回深妙的詩情詩境詩意,這是李商隱這一類詩在詩藝上的巨大貢獻,是關于語言層次的一些學說的一個很好的例證。就是說,這一類詩證明,人的思想感情并非一開始都采取都形成表層可用的語言形式,所謂可以意會不可言傳,就是難以用表層語言表達的意思。追求不可言之言,便有《錦瑟》曰詩。欲將不可言之言變成可言之言,欲將一首深邃的抒情詩變成一首明確的悼亡詩、詠物詩乃至感遇詩、懷人詩、敘事詩,便益感詩之艱深莫測。
這樣的詩也同時是漢語的奇妙性的例證。漢語不是以嚴格的主謂賓結(jié)構(gòu),以語法的嚴密性為其特征,而是以其微妙的情境傳達乃至描繪為其特征的(可參看張頤武發(fā)表在《鐘山》今年三期上的一篇文章)。杜甫詩有句:“幼子繞我膝,畏我復都去”,解釋也是聚訟紛紜。換一種動詞有人稱變化、名詞有主賓變化的語言,就根本不會出現(xiàn)這種產(chǎn)生疑問的詩句。起碼對于詩來說,這難道是漢語的弱點嗎?換一種語法嚴密,各種詞隨著它們在句子中的語法地位而嚴格變化的語言,還能有中國文學,中國文化,例如,還能有《道德經(jīng)》或者《錦瑟》嗎?
這種大跨越的非邏輯非順序結(jié)構(gòu)造就了奇妙的意境詩境,也帶來了一定的隨意性。這里說的隨意性只是敘述事實,不含褒貶。例如,起碼按現(xiàn)代漢語讀法平仄上韻腳上沒有不一致處的《無題》——“相見時難”一首,讓我們拿來與這首詩摻和起來重新排列組合一下吧,我們可得例如“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首;亦可得“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一首。如果不考慮對仗,甚至于可以摻上別的義山《無題》七律中的詩句,另集幾首,例如:“相見時難別亦難,一弦一柱思華年。身無彩鳳雙飛翼,蠟炬成灰淚始干。曾是寂寥金燼暗,夜吟應覺月光寒。此情可待成追憶,錦瑟無端五十弦。”這些新排列的詩雖不無勉強,畢竟仍然像詩。這里形式的完整統(tǒng)一與感情的相通起了巨大的作用。古詩搞集句令人成癖,不知道算不算“玩文學”的一種該批該判的惡劣傾向?聯(lián)系到具有現(xiàn)代派慧名的“撲克牌”小說,不又是我中華古國早已有之了嗎?能有什么啟示么?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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