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不要自作聰明也不要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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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篇之“雜”字,不一定含有貶義。不論是否后人托莊之名所寫,能放到《莊子》書中流傳至今,也算是夤緣時會、盛情高論。這一章對于人情世故,對于私心雜念,對于心魔心結(jié)的描繪就很獨(dú)到。所謂不喜歡自作聰明與自作多情的人,所謂為他人一時的是非判斷而殉節(jié),所謂名相反而實相順,所謂蟲能蟲、蟲能天,而人未必能成為全人,所謂以天下為籠則雀無所逃,都是令讀者拍案叫絕的新鮮說法。讀之益智、舒心、理氣、賞神、悅目,如登高山,如覽群峰,如戲滄海,如沐清風(fēng)。好你個莊周其人其文!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yuǎn)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穰。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灑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余。庶幾其圣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老聃有個學(xué)生叫庚桑楚,對于老聃的大道論述有獨(dú)到的、深刻的體悟與修養(yǎng)。他從而遷移到了畏壘山那邊去居住了——不知是否意味著有了道就要隱居。道的作用是把人藏起來。下人當(dāng)中有一種什么都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人,他們似乎什么都明白(卑人之智),他們是萬事通,庚桑楚就請他們走人了。婢女侍妾中還有一種人,時時自作多情地講仁講義(婦人之仁),他也與她們拉開了距離。最后是比較遲慢厚重的人跟他生活在一起,再有就是辛辛苦苦干粗活的人為他做事。他在畏壘山這里住了三年,畏壘山這邊收成極好。畏壘山的民人交相議論:“庚桑楚這個人剛來的時候,我們一看就吃了一驚,他好像是另一類人呀!(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喲。┤缃窨粗,我們?nèi)绻惶焯斓貜谋砻嫔峡,想法計算他帶來了哪些變化,也許還會感到不那么明顯,不足以說明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一年過去,咱們總括起來計算,他帶來的變化、他的作用可就大了去啦!這樣的人,差不多就該算是圣人的啦!咱們大伙兒為什么不供奉他朝拜他并尊崇他做這個地區(qū)的首領(lǐng)呢?”
比較有意思的是,這位了不起的、走到哪里能夠讓哪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人物,他不喜歡兩種人,一種是過于明白的人,即自作聰明的人,一種是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即酸溜溜的自作多情的人。為什么?前者往往成事不足,壞事有余,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徒增煩亂,擾人視聽;而后者呢,酸不溜秋,表面文章,假仁假義,黏黏糊糊。他們都顯得裝蒜、淺薄、啰唆、煩人、添亂、無事生非、自找麻煩,倒也有趣。
與之相較,這位庚桑楚先生,寧愿與魯鈍的人為伍,與干活的人為伍。沒有太多的腦筋與心性的人比似智似愚、若仁若不仁、小有聰明仁義的人好相處,這恐怕是事實。
然而,莊子早就認(rèn)同了大小老板的寧取愚而毋取智、寧取冷血而毋取溫?zé)、寧取淡漠而毋取多情、寧用十個小人毋用一個大大的君子的用人原則。這算不算逆向淘汰呢?算不算選劣汰優(yōu),至少是選真劣而不選偽優(yōu)呢?為什么人類會有這樣的原則呢?
我曾經(jīng)搞過一次“民調(diào)”。我問了幾十個人,他們一聽,都贊成庚桑楚,不愿意使用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什么都自作多情、動不動仁義道德的人。與其多用明白人,不如多用傻瓜。與其多用善人,不如多用只顧自己的小人。與其任用有自己見解的人,不如用只知聽喝的人。嗚呼,胸懷狹隘的大小老板們啊,有你們在,還能有真正的人才出現(xiàn)嗎?
而一萬個自作多情的人當(dāng)中,有幾個是真正的明哲、真正的德行之人呢?有幾個不是令人厭煩無比的呢?
還有就是說按天計算不足、按年計算有余,或謂這里是講此地的國民收入狀況,疑非。在這時講起國民收入來,突兀?峙逻是作為對庚桑楚先生的評價講更好。話有分寸,日?,具體地看,微觀地看,庚某成就與長處并不突出,時有不足之處,但是中華文化注重的是總體,是模糊數(shù)學(xué)——局部地看一般般,誰跟誰又能有什么不同呢?總體一看,嚯,高出一大截,可能是境界高、氣象高、經(jīng)緯高、胸懷高,即使沒有任何具體善行、事功、著作的記錄,也硬是往那兒一戳就會影響到方圓幾百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囤滿圈足、人壽年豐起來,誰知道呢?
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于予?夫春氣發(fā)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huán)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xì)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間,我其杓(dí)之人邪!吾是以不釋于老聃之言。”
庚桑楚聽說人們要推舉他南面稱王,心里很不痛快。他的弟子們覺得不可理解。庚桑楚說:“這又有什么可怪的呢?春天陽氣上升發(fā)散,諸草萌生,而秋季當(dāng)令,種種果實籽粒成熟飽滿。春天啊秋天啊,它們沒有什么根據(jù)、沒有受到什么啟示與觸動就會這樣的嗎?這其實不是春與秋季節(jié)本身的意愿與行事,而是天道(自然之道)在那里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據(jù)說道性道行修養(yǎng)到家的高人,從來都是安安靜靜、踏踏實實地居住在樸素的小屋子里,而老百姓隨隨便便、悠游自適地各行其是,根本不用操心該要做什么或勿要做什么。如今畏壘山一帶的民人百姓嘀嘀咕咕,談?wù)撝氚盐姨Ц吲跗饋矶右怨┓畛绨荩俏移鹆耸裁床缓玫、不自然的作用了嗎?我豈愿意成為這樣的風(fēng)頭人物或是半人半神!這不恰好違背了我的老師老聃的教導(dǎo)了嗎?”
想認(rèn)真弄清這一段話的邏輯,似乎還得費(fèi)一點(diǎn)勁。天道、自然而然之道,這是萬物或成或不成的根源,而個人的意圖行為德行的作用是很有限的。春草秋實,與其歸功于季節(jié)不如歸功于天道——這話有點(diǎn)勉強(qiáng),因為四季的嬗變當(dāng)然就是天道。至人做你的至人,百姓做他的百姓,這個觀點(diǎn)倒有點(diǎn)自由主義的味道。誰比誰高,高是自己的事情;誰比誰蠢,蠢也是蠢人的權(quán)利。自以為是高人的人,是至人圣人VIP的人,是理想主義利他主義的人,并無權(quán)或必然性去改變?nèi)ピO(shè)計民眾的生活方向。有此一說,早在莊周那里,值得一書。
順便說一下,“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猖狂是自由的意思,自由了就會猖狂,有趣。“不知所如往”,則至少可以作兩種解釋:一個是百姓處于自發(fā)多元的狀態(tài),并無一定方向目標(biāo);一個是百姓不知道至人的所往,不知道偉大的至人的目標(biāo)與方向,自然也不會因為自身的愚昧而干擾至人的偉大。“知其所如往”——說來有趣,老王喜歡在線觀看的視頻節(jié)目中有美國猶太裔歌星兼演員芭芭拉•史翠珊演唱的電影插曲《往日情懷》,有一個版本,她一上臺先說:“你并不知道你的所往,直到你去了(Youdon’tknowwhereareyougoing,untilyouhavebeen)。”中國的諺語說“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而史翠珊的說法是:“目的未達(dá)到前,你并不知道你會向何目的走去。”即“地非到過不知情”。這句話確實有點(diǎn)《莊子》的情調(diào),有點(diǎn)蘇格拉底的“我知道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
“至人尸居環(huán)堵之室”,中華文化強(qiáng)調(diào)的是把自己藏起來,隱匿起來。為了說明諸葛亮的偉大,《三國演義》首先要寫足他藏得如何嚴(yán)實。至人要善于與歷史、社會、政治、權(quán)力藏貓貓。這種蒙老瞎文化傳統(tǒng),恐怕只能用茲時社會條件的惡劣、士人選擇上的簡單化(即缺少多向選擇的可能)等來解釋了。
弟子曰:“不然。夫?qū)こV疁,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
弟子說:“不是吧?平常的水溝里,大魚沒有辦法掉轉(zhuǎn)它們的身軀,可是小小的泥鰍小魚之類卻能轉(zhuǎn)動自如;低小的山丘土堆,大的野獸沒有辦法隱蔽它們的身體,可是妖狐卻正好得其所哉。講究尊重賢者、任用能人、推崇善人并給以利祿,從堯舜時代起就是這樣,何況畏壘山一帶的百姓呢!先生您還是順從大家的心意吧!”
講小魚小獸的靈便與適應(yīng),莫非是要庚桑楚學(xué)習(xí)泥鰍與妖狐?有點(diǎn)邪門了。奉勸老師不要太自大,不要搞得生活那樣笨重艱難,增加點(diǎn)隨和與適應(yīng)、靈活與方便?或有可能。
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于網(wǎng)罟之患;吞舟之魚,碭(dàng)而失水,則螻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yáng)哉!是其于辯也,將妄鑿垣墻而殖蓬蒿也。簡發(fā)而櫛,數(shù)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jì)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dāng)?shù)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yōu)楸I,日中穴阫(pēi)。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庚桑楚說:“小子,你過來!嘴大得能含車的巨獸,孤身離開山林,不能免于就擒于羅網(wǎng)的災(zāi)難;口能吞船的大魚,一旦被浪頭沖出水域,小小的螞蟻也能讓它狼狽吃苦。所以鳥獸從來不嫌山嶺過高,魚鱉從來不嫌水域過深。那些善于保護(hù)自己的形體本性的人,隱蔽自己的身形,怎么會嫌棄深幽高遠(yuǎn)呢?至于唐堯與虞舜這兩位君主,又有什么可以值得贊揚(yáng)弘揚(yáng)的呢?堯與舜心勞日拙地去分辨世上的善惡賢愚,就像是在胡作非為地鑿爛墻壁而去種植蓬蒿亂草。也好比一根根地捋著頭發(fā)來梳理,點(diǎn)著米粒數(shù)目來做飯,斤斤計較于枝枝節(jié)節(jié),啰里啰唆,又怎么可能有助于世道與政治啊!搞什么舉薦提拔賢才,人們相互競爭,就會出現(xiàn)彼此的損傷殘害;而任命信用智者,百姓就會相互動心眼,使計謀,出現(xiàn)作偽與欺騙。這些個行事的方法,并不能使民人得到利益。人們對于與私利有關(guān)系的事本來就很積極過問,為了私利,有的兒子殺死了老父,有的臣下殺死了君王,有的白晝正中午搶劫,有的光天化日竟敢在別人墻上鑿洞。我告訴你,天下大亂的苗頭,恰恰是在堯舜的時代產(chǎn)生的,而它的后果和影響又可能會流毒于千年之后——千年之后,恐怕要出現(xiàn)人吃人的慘烈情況哩!”
再講必須深藏、離了深藏命都保不住的道理。然后力透紙背地講解舉賢任知、樹立價值與規(guī)范的危險性,千年后會發(fā)展到人吃人的程度。這話當(dāng)真不假。人的理論愈高、價值認(rèn)定愈堅決、規(guī)范愈明確、信奉愈強(qiáng)烈,與異己者的斗爭也就愈慘烈。
魯迅曾經(jīng)激烈地批判中國舊文化的本質(zhì)是吃人,《莊子》這里講到食人,應(yīng)該算是中華典籍上比較早的此類說法啦。
當(dāng)然,這不全面也不現(xiàn)實。某種人為的追求、規(guī)范、價值認(rèn)定,會有惡果,很惡的果;好的,那么不要任何追求規(guī)范與價值認(rèn)定呢?是會更好還是更壞呢?例如一個非常不發(fā)達(dá)的地域,它可能沒有那么多競爭和分歧,但是它有許多迷信、愚蠢、陋俗,如河伯娶婦,如殺人祭天,如活人殉葬,如虐待婦女、兒童、老人,而當(dāng)?shù)氐娜瞬灰詾榉牵匆詾槭钱?dāng)然的,他們擁有很高的幸福指數(shù),我們能夠認(rèn)同這樣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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