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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將東游，過扶搖之枝而適遭鴻蒙。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游。云將見之，倘然止，贄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云將曰：“游！”云將曰：“朕愿有問也。”鴻蒙仰而視云將曰：“吁！”云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郁結(jié)，六氣不調(diào)，四時不節(jié)。今我愿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將不得問。
　　
　　云人格化而稱作云將——云的主將，經(jīng)過神木扶搖的巨枝，遭遇到了鴻蒙——混沌的天空，類似星云的東西，鴻蒙正在那里拍著腿跳躍。云將看到了鴻蒙，馬上站下，端端站立，問道：“老人家，您是哪位呀？您這是在干什么？”鴻蒙照舊跳躍不止，對云將說：“來玩嘛！”云將說：“我有事請教啊。”鴻蒙抬起頭來了，看著云將。云將說：“現(xiàn)在天氣不和順，地氣不通暢，六氣不協(xié)調(diào)，四時不正常。我愿意調(diào)和六氣（或指風(fēng)寒暑濕燥火）之精華，來幫助眾生，你看怎么樣好呢？”鴻蒙拍著大腿，轉(zhuǎn)過頭去說：“我哪里知道？我哪里知道？”這樣云將就沒有辦法再問了。
　　
　　這是一種想象力，也是一種文體，這還是一種講故事的方法，即把一切抽象名詞、自然界或精神界的名詞人格化。內(nèi)篇中講倏、忽、混沌是這樣的，現(xiàn)在講云、鴻蒙（《紅樓夢》中唱道：“開辟鴻蒙，誰為情種……”）也是這樣。按現(xiàn)在的說法，開天辟地之時的混沌的鴻蒙，應(yīng)該是星云一類，而現(xiàn)在說的云、云霞、云層、云彩、云霧、地平線、大地等則是天地已分，盤古或上帝的最初的創(chuàng)世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章以后出現(xiàn)的氣象、地貌或天象。創(chuàng)世第一章后的云，看到了創(chuàng)世序曲中的老人鴻蒙，鴻蒙卻是一副老頑童的形象，而云將是類似本章中講的黃帝一流人物，有點啰嗦，有點沒事找事。鴻蒙拍著腿跳躍，這個說法實在可愛。
　　
　　這個拍著腿跳躍的描繪，令人想起于光遠(yuǎn)先生的發(fā)明：“人之初，性本玩。”說性善性惡都是自找麻煩，自找杠抬，說性善性惡都有理也都沒有理，只有說性本玩最實在。只要能活命了，溫飽了或待好了睡夠了，初人即嬰兒，要干的就是玩，鴻蒙深諳此理。
　　
　　又三年，東游，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云將大喜，行趨而進(jìn)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聞于鴻蒙。鴻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觀無妄。朕又何知！”
　　
　　過了三年，云將東游，經(jīng)過宋國的地盤，正好又碰到了鴻蒙。云將很高興，快步趕上去，說：“我的天爺，您沒有忘記我吧？沒有忘記我吧？”再次敬禮叩拜如儀，說是要聆聽鴻蒙的教誨。鴻蒙說：“你只須——其實我們壓根也都是隨遇而安，到處飄浮游蕩，并沒有什么追求、目的；任性任意，無束無拘，隨意而往，想干嘛就干嘛，也未必知道有個什么目標(biāo)方向。飄來游去，東張西望，無際無邊，真相假象，虛虛實實，悠悠蕩蕩。（或謂：我觀眾象，心正理正，自然是樣。）我又知道個啥、用心個啥呢！”
　　
　　相當(dāng)于佛家的破執(zhí)，人生不滿百，何懷千歲憂，這里的說法是人生不必自討苦吃，不要給自己找麻煩，要從一切有為、成心、仁義、道德、規(guī)范、使命、條條框框中解脫出來，利人利己，無憂無慮。本來嘛，人生幾十年，不就是隨遇而安，隨意而往，隨緣起止，隨風(fēng)飄蕩嘛。新疆人的說法，人是隨風(fēng)刮起的流沙。英文的說法是Gonewithwind——隨風(fēng)飄去，即電影《飄》這一標(biāo)題的原文，卻原來《莊子》在兩千多年前就有此意此詞。
　　
　　當(dāng)然，這樣說又太虛無太原始了，那樣的話，人與一切動植物、礦物、塵埃、病毒就完全等同了。人畢竟有靈性，有自覺，有社會也有家庭、族群與國家。人并且有良知、良能、天良，有對于真善美的愿望，哪怕這種愿望還很不清晰，還存在紛爭，人們還有基本上能夠得到共識的價值認(rèn)定與價值體悟。莊子提醒我們不要太跟自己較勁，則是有點意義的。某些時候?qū)W著點鴻蒙，多拍著腿跳躍，少裝腔作勢地爭論你根本鬧不清的大事。這也許不失為某種情況下的一個忠告。
　　
　　莊子的勸告對于弱勢者、老者、病人或確實不幸遭難的人，應(yīng)該說不失為一種安慰。只要世界上還有你我他掌握不了的變數(shù)、意外、突然、天災(zāi)、人禍、生老病死，只要一個人的有生之年發(fā)現(xiàn)世界的發(fā)展變化并不可能完全稱心如意，你就不可能完全用目的論、價值論、使命感、責(zé)任感取代破執(zhí)與隨遇而安的聲明：不知所求，不知所往，以觀無妄，朕又何知！
　　
　　云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則民之放也！愿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jīng)，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zāi)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
　　
　　云將說：“其實我也就是隨意而往，率性而為的，可老百姓硬是跟隨著我行事呀；我是不得已才與民人老百姓打交道的呀，可老百姓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于聽我的了，請給我一點忠告吧。”鴻蒙說：“把天地的經(jīng)緯章法搞亂，違背了萬物的本性，使得偉大的自然造化也沒有辦法按原意運轉(zhuǎn)；搞得雞犬不寧，連草木也受害，昆蟲也招災(zāi)。唉，這就是統(tǒng)治人的過錯呀！”
　　
　　云將的說法令人擊節(jié)，那些進(jìn)入統(tǒng)治者圈子的人，可能有部分人是自身孜孜以求、蠅營狗茍所得來的“成功”，還有一部分人是相對清高的人，自己率性而為，無意裝腔作勢，卻硬是受到擁護(hù)與器重，或正因為他們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才進(jìn)入了公眾與領(lǐng)導(dǎo)層的視野，他們強(qiáng)調(diào)他們的入世是身不由己。但是莊子極堅決，不是本意也不行，你只要進(jìn)入了“治人”的圈子，干什么都是不對的，其惡果會侵害到鳥獸草木魚蟲。這些地方還真有幾分無政府主義啦。
　　
　　云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僊（xiān）僊乎歸矣。”云將曰：“吾遇天難，愿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yǎng)。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xìng）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fù)其根，各復(fù)其根而不知。混混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故自生。”云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