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什么樣的境界才稱得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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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異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
世上的俗人,都喜歡別人與自己意見相同,不喜歡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呢?其用心是自己的出人頭地。一心想著出人頭地,其實何嘗能夠出人頭地呢?人們一般要靠眾人的所知所聞來求得一己的安心,僅僅一個人的所知所聞,他的本事可就大大地不如人眾啊。(最后一句,老王寧愿解釋為:靠眾人的認同才能安心踏實,這樣的人看著是出人頭地,其實他們的處境大不如人眾百姓呢。)
那個時代,什么人才能出人頭地呢?諸侯、君王、大臣,還有用嘴皮子立論的圣賢。這些人出人頭地的前提是有人跟著他走,聽他的。把一個人的成就感直到安身立命與否的判定寄托在他人的認同上,這本身就已經(jīng)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性,已經(jīng)被動,已經(jīng)水準不高了。莊子的這個論斷有點厲害。卻原來以掌握威權(quán)為人生標桿的人,實際上是在喪失自我,掌握威權(quán)的結(jié)果,是自己首先被威權(quán),被一時的多數(shù),被潮流所掌握。那就還不如“眾”,不如做個老百姓,而得道得趣者,相對能自得其樂,能自我逍遙,能自得其道,能自我完成。前賢解釋“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是眾人之技高于一人,是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疑非。從整部《莊子》看來,《莊子》可不講民粹主義,也不崇拜多數(shù)。
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幸也。幾何僥幸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余喪矣。
還有那種圖謀旁人的國家的人物,是看到了三代帝王的利益而沒有看到他們留下來的后患。這是在抱著僥幸賭博心理算計別人的國家?績e幸得了國,那么靠僥幸能不亡國亡頭嗎?他們圖謀把一個侯國掌握到自己手里的可能性,到不了一萬分之一,而亡國亡頭的可能性超過一萬倍。
可能是由于人生太短促了,可能是由于威權(quán)的吸引力太大了,可能是由于一般民人的日子太黯淡了,也可能是由于先秦時期群雄逐鹿的賭局太紅火了,可能是由于我們的先秦政治生活缺少章法——法制,而太像熱火朝天、千奇百怪的賭局了,還可能與我偉大中華民族自古就有嗜賭的風習有關,而賭的特點是百萬分之一的成功率——中彩率足以吸引上千萬人參與。那個年代的國人,所謂有出息的國人,硬是愿意去做那種成功的概率不足萬一,失敗的必然性大于一萬的爭權(quán)勾當。悲夫,人生如賭焉。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太可悲啦,一個擁有國土的侯王卻太缺乏智慧了:有國土,也就有巨大的對象——外物(資源、責任、能量等)。有著巨大的對象的人物,不可以異化而成為自我的異物,成為自我主體的對立面。為而不為,管而不管,才能撥拉得開對象,而不是被對象所撥拉所掌握。明白了在巨大的外物對象之中而保持道性、主體性的大道,豈止是能夠治天下管百姓這點入世的小事,更可以出入六合三維空間,遨游天下九州,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叫做獨往獨來。這叫做獨有——獨立。你能做到獨有——獨立了,這才算至高無上。
莊子認為,能夠出世,能夠具有出世逍遙、高端超拔、獨立不羈的品格,比善于精于入世更重要。出世的道行乃是入世的前提與基礎,而保持精神的自由與主體性比治理天下、掌握威權(quán)更重要。寧愿想入非非,不可喪失主動;寧愿無為一身輕,不可為外物所物役,即不可使自己陷入被動。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把自己擺到被廢黜、排斥、靠邊、歇菜或主動自我廢黜、排斥、靠邊、歇菜的境遇,再考慮能否多少做點什么。你必須認清,本來世上人們并無可為、無能為、無以為、為也白為,為也是緣木求魚、南轅北轍、畫虎類犬、無事生非、庸人自擾、害人害己、自討苦吃、自尋煩惱、自取其咎……這方面的成語、諺語、熟語之多正是老莊思想深入人心的證明,更是人眾閱歷、經(jīng)驗與老莊思想契合的證明。你很渺小,人都渺小,世界根本不會按你的意思運轉(zhuǎn),你不要抱什么希望,更不可擺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勢。有了這些冷準備、冷地基,庶幾略圖伸展一下,做一點有用有益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事,見好就收,急流勇退,獨往獨來,無喜無悲。能夠提出獨往獨來,也算有中國特色的知識分子獨立性的一種說法啦。有趣的是,這種獨立是出世、退世、遁世的產(chǎn)物。早在《人間世》一章中,莊子告訴我們的是,如果你入世,你是拿威權(quán)毫無辦法的。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聲之于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游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大寫的人——圣人、至人的教化如影之隨形,響之隨聲,須臾不離不棄。有問題就有答案,有起動就有反應,全無保留,與天下相匹配相符合。它存在(此種教化)而并無響動,運動而并無路線,帶著你回到紛紛亂亂的原生狀態(tài)(或帶領紛紛亂亂的眾生);遨游在無邊無際之中,出入是獨來獨往不依傍什么,也沒有哪一天算開始或者算結(jié)束,永遠是綿綿延延;形象身軀,合乎大同、大道、大的本體,合乎——歸屬于大同了,哪兒還會有什么個人、小我可言呢?沒有個人的主體了,哪兒還會有什么(被觀照、被區(qū)分的)客體存在?能夠觀察到客體存在的人,是前人中的君子;能夠觀察到天下的實質(zhì)是虛無的,才是做到了與天地同游的天地之友之伴呢。
剛剛講完了有中國特色的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又大講起無我、無存在、無一切來了。古圣先賢的悖論思維,戴上個摩登幌子就是辯證思維,太厲害了。形影聲響之論似乎玄虛,然而或可理解為,對于思想者來說,問題的提出已經(jīng)包含著問題的答案。正像歷史提出的問題本身必然包含著解決問題的因素,歷史只提出它已經(jīng)能夠解決的問題一樣,哲學家也同樣只提出能夠解決的問題。萬物萬有,眾生眾滅,存在通向虛無,虛無再成存在,問題就是答案,答案再成問題。以問求答,以問作答,這是一種思辨的好方法。如我講過,問:道到底是什么?答:到底就是道,道就是窮追到底的覺悟。問:人生的意義是什么?答:意義就是對于意義的永遠的追求。問:處于逆境,我如何能夠活下去?答:逆境正是活著的滋味,至少是滋味之一種。問:怎樣才能取得成功?答:去取得,去爭取,已經(jīng)是成功,或者,不成功也是成功之一種……這樣的說法中既有真理,也有自我的慰安與精神享受。
觀察到有,是昔日的君子。君子在這里應無貶義。承認客觀世界的存在,君子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謙恭謹慎,只是不免小手小腳,哆哩哆嗦。而看到無的人,才是大氣磅礴,逍遙無極,把思想搶足,把想象用神,叫做盡其所懷,暢其心性。古往今來,有幾個這樣的巨鯤神鵬式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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