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追求超越、再超越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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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希望能夠做到逍遙自在地暢游于無窮;一方面是對于種種世俗價值、世俗觀念與個人欲望的極度蔑視與否定,高度張揚自己的與眾不同、特立獨行。這是莊子思想的主要特點之一。
也可以說,莊子認定、否定世俗,是得到逍遙的根本前提。
《史記》有云: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牲牛乎?養(yǎng)食之數(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這雖然是《史記》上的記載,更有人認為是莊子的寓言。寓言也罷,表達的思想感情仍然是清高超拔,傲然獨立,難能可貴,與眾不同。竟然說是楚威王以厚幣即重金禮聘莊周去擔任相國。而莊周嘲笑說,那是郊野祭祠用的、準備以之犧牲的牛只,飼養(yǎng)幾年,披上官服帶花紋的服裝,送進太廟,到了那時悔之莫及,想做一只野生的孤獨的牲畜亦不可能實現(xiàn)。說是莊周還罵威王,去吧,別污染我了吧,我寧愿過著卑賤的生活,自得其樂,也不愿意受君侯政務(wù)的羈絆,我終生都不會去做官的,那樣才能夠痛痛快快地實現(xiàn)我自己的志趣,那是多么痛快呀。
這個意思當然很不差,但是這里所謂莊子的話仍嫌過于火氣,似亦不甚禮貌。莊子未仕,應(yīng)是歷史事實,他會不會、敢不敢、必要不必要這樣當面嘲笑駁斥權(quán)貴尤其是“王”,則難以判定。包括歷史上有記載,莊子也喜歡引用的許由拒絕唐堯禪讓的故事,許由真的那樣激烈,聽了堯的話要洗耳朵以清除精神污染,還是讀書人的藉題發(fā)揮,吹牛皮不上稅?誰知道!要不就是那個年代的中華君王特別謙虛好脾氣,甚至常常厭倦于政務(wù)與權(quán)力?那就另當別論了。
《莊子•秋水》上又記載: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子知之乎?夫鹓,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惠子,即惠施,名(邏輯與概念研究)家,在《莊子》中常常充當莊子的談話伙伴與對手。說惠子在梁國當了宰相,老友莊周去看望他。有人對惠子說,莊子來是要代替你做宰相,惠子聽了很緊張,在梁國進行了三天三夜的搜捕。莊子大大方方地去見他,給他講,說是南方有一種叫鹓的鳥,你知道嗎?此鳥從南海起飛,一直飛到北海,不是高貴的梧桐樹不棲息,不是修竹的果實不吃,不是甘甜的清泉不喝。有一只鴟梟抓到一只腐爛了的死耗子,見鹓飛過,向天出怪聲發(fā)威……如今你就像那只鴟鸮,而你的官職就好比那只死老鼠,你還要發(fā)威護住你這只被我所厭惡的死耗子嗎?
這一段話莊子說得強烈夸張,富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但更重要的是他在宣揚一種逍遙、自在、養(yǎng)生、悠游、追求精神的獨立與滿足的主體性、精神性、道性(與道融合)、高智商、高境界的價值觀,而對于世俗名利、權(quán)位、勝負、是非都貶得一錢不值,對于功名利祿、光宗耀祖,對于所謂立德立功立言這樣的通用理想,一概否定。
除了《紅樓夢》里的寶玉以外,少有其匹。寶玉稱這樣的俗人為“祿蠹”,即尋吃俸祿的蠹蟲;莊子稱這樣的人為嗜吃腐鼠的鴟鸮。當然寶玉否定功名利祿卻不否定愛情、親情、男女之情乃至男男之情(如他與秦鐘、柳湘蓮直至北靜王的關(guān)系)。而莊子干脆此后連這個七情六欲也全否定了。莊子關(guān)心的只剩下了養(yǎng)生、求生、終其天年即生存權(quán)與精神生活的暢快、自由、滿足即逍遙游的快感了。余華的一篇小說名為《活著》,還遭到過只求茍活之譏?磥,活著亦大不易也。
老子其實并不否定修齊治平的一套,他在五十四章中所講的修之于身、于家、于鄉(xiāng)、于國、于天下,講的以身觀身、以家觀家直到以天下觀天下,與修齊治平的理想并無二致。只不過是要修的道或德或仁術(shù)不同。這樣徹底地否定入世入仕,莊子應(yīng)是第一人。
《莊子》一書中不斷通過堯、舜、許由、顏回、仲尼(孔子)等人反復(fù)地講述君王或者大臣讓權(quán)讓位讓地盤以至這種讓被拒絕、被嘲諷、被視為惡意的故事。其中堯讓天下給許由的故事中許由顯得很清高,而堯顯得極無聊。其實能夠讓出天下的唐堯與拒絕接受的許由的偉大勁兒應(yīng)該相差不太多。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堯讓天下給許由,說是太陽月亮出來了以后,還要爝火(火把)做啥?大雨及時降下來了,還接著灌溉個啥?以為這樣灌水有用處,不是自找麻煩嗎?您的出現(xiàn)使天下大治,我卻仍然占著君王的位子,那不是我缺心眼嗎?請吧,請你來管理天下、擁有天下的權(quán)柄吧。
許由先是說他要天下干什么?似乎是肯定堯的作為已使天下大治,他再來摻和純屬不智。這并沒有多少理論或者智慧的內(nèi)容,甚至像曲線奉承拍馬。他說:“天下治理得這樣好,我再去取代您老,我圖什么呢?是為名聲嗎?名聲是實際的附屬物,我為了從屬的東西而獻身嗎?鷦鷯生活在樹林深處,它需要的不過是一根樹枝;偃鼠到河中喝水,它能喝的不過是喝飽肚子。算了吧,君王,我要那個天下有何用處?廚子有廚子的工作,尸祝(主祭)有尸祝的責任,總不能因為廚子沒有去做飯,就由主祭代勞——越俎代庖吧。”
許由講得有點花哨。要是當真不想干,似乎不必如此雄辯忽悠。但是他講名為實之賓,反詰自己“吾將為賓乎”,就是說如果他接受堯的禪讓,他就是丟了實去求名,丟了主而去求賓。主賓問題與禪讓的是否接受并無那么貼切的邏輯關(guān)系,但是丟了實求名,丟了主求賓,倒是俗人的通病。人這一生,忘掉了實,卻為賓而鬧它個死去活來,這樣的事已成人類通病。例如“文革”中有的老人,干了一輩子革命,最后卻因等不到一個“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結(jié)論而抑郁致死;有的堂堂知識分子成就卓著,卻為評一個職稱而痛不欲生或丑態(tài)百出……叫人說什么好!
許由說:鷦鷯巢于深林……這話表面上極富說服力,幾乎是不疑不爭之論,問題在于天下的誘惑并不僅僅是提供給你深林與河水的資源,而是吸引你實現(xiàn)自我,發(fā)揮生命能量的極致。這里也許仍然適用莊子的名實之辯與主賓之辯。你能不能做到滿足于深林一枝與飲水滿腹,這恰恰是莊子最最較真的地方。這正是莊子所提倡的心齋,把愿望、追求局限于——不過是巢于一枝與飲而滿腹。不要求溫飽以上以外的東西,不要求生存權(quán)以外的權(quán)利。對于祿蠹、官迷、吸癰舐痔之徒的蠅營狗茍,古今中外都有正派的知識分子嗤之以鼻,認為這樣的人和事丟人現(xiàn)眼、丑態(tài)百出、不堪入目。但他們多數(shù)人是以精英與高雅的姿態(tài)來討伐祿蠹官迷的,所謂“不為五斗米折腰”(陶潛),所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所謂德王有很多而貝多芬只有一個,關(guān)于貝多芬不但輕視德國皇帝也輕視尊重皇帝的歌德的故事,他們都是以自己的智慧與道德優(yōu)越感,以自己的超眾的才能學問創(chuàng)造發(fā)明為本錢,拒絕向權(quán)力與財富低頭的?傊,這些厭惡功名利祿的高人,都是有專長有境界的,都是很牛的。
而莊子則是走了另一條相反的相當極端的路:他干脆否定一切社會性集團性的努力,否定王侯權(quán)貴,也否定學問的追求與爭論,他為自己與門徒樹立的榜樣不是王侯,不是諸子百家,不是鯤或鵬,不是類似李白或貝多芬式的天才專家,而是小小的鷦鷯與偃鼠。
奇哉莊周之文也,剛才還在生猛地介紹鯤與鵬,介紹高壽的冥靈、彭祖與大椿,忽然,一個猛子扎下來,變成了鷦鷯與偃鼠了。精英型的知識分子,是以睥睨世俗的姿態(tài)實現(xiàn)精神的跨越與拔份兒。而莊子的姿態(tài)是降低自身的要求以至于無,以小巧的鳥兒與地里的老鼠的姿態(tài),擺脫俗世名利權(quán)位是非功過的羈絆,求得一己的逍遙與自由。他的方法可以說是以退為進,以屈求伸,以侏儒的姿態(tài)求大道。他并不從外部跨越而過,而是從內(nèi)里先否定一切功名地位的任何意義,他主張遠離世俗、避禍避險避憂,以避讓一切世俗追求為得到自身的平安與快樂的目的的手段。
而且,除了個人的主觀上的優(yōu)游閑適、逍遙自在,莊子不相信、不承認任何其他的事功、利益、名聲、(社會與政治)地位、影響力、德行、輿論(物議)、奉獻、奮斗、獲取、勝利與失敗,直至健康與疾病、長壽與夭折的意義。除了“我自己”的舒適感、自在感、自由感、滿足感與對于其他事物環(huán)境的麻木感,一切其他的感覺,概不承認。這種主張極端化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同時也令人毛骨悚然,一個活人怎么可能這樣?又令我們五體投地,任何人做到了這一步,確實是如仙如圣,已經(jīng)不是肉體凡胎了,已經(jīng)做到了超級的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外力不能干預(yù),不能生殺予奪,不能影響擾亂促進勸導;又絕對不需自我膨脹、雄心壯志沖云天,而只需兩眼一閉,兩耳自封,心中默默一想即可。
我想這里莊子首先面對的是那個時代的惡性競爭,侯王爭霸,臣下爭寵,士人爭(為世所)用,而這種競爭并無規(guī)則,叫做天下無道,大家都在賭博,碰運氣,趕點兒,旦夕禍福,朝暮成敗,你砍我殺,血腥涂炭,孰能無過?孰能免禍?這種情況下還忙著進取功名,不是活膩了又是什么?
莊子之所以如此激憤與極端,還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更加無奈的事實。古代中國,一向是權(quán)力、榮華、富貴、各種資源高度集中的社會。一個讀書人,一個有大志與高人一頭的能力的上層人物,如果與這樣集中管控的資源不沾邊,沾不上集中強大的資源的光,單憑個人的才智奮斗,常常是作用有限,事少有成。而一個相對的草包,碰對了點兒了就硬是大放光芒,不服不行。而且你越是有所期待有所特長有所雄心壯志有所真見識真本領(lǐng),你的失敗就越明顯,你的挫折感就越是十倍百倍于旁人。別人看不透,聰明透徹如莊周者也看不透嗎?
盡管他是奇才奇論奇文奇理,但是讀之不無阿Q精神淵藪的觀感。
洋人特別喜歡用“面對”一詞。叫做“faceit”,我們前邊也講了莊子所面對的險惡形勢與競爭條件。同時,這里還有一個與社會環(huán)境無關(guān)的狀況,人們常常忘記了面對,而莊子是面對了。那就是,不論多么有條有理的競爭,優(yōu)勝者是少數(shù)、極少數(shù),例如全世界那么多運動員卻極少有人能參加奧運會,奧運會上那么多優(yōu)秀運動員,只有極少的人才能得到金牌。除卻這極少數(shù)幸運兒,誰能不痛失金牌?誰能不功敗垂成?誰能不將心血夢幻付諸東流?即使得了金牌,你又能保持多久?你在人老珠黃、謝幕回身、過時遺忘之后又當如何自處?
在美國這樣的提倡生存競爭、從理論與法制上至少是聲稱力圖規(guī)范競爭規(guī)則而絕對不會提倡老莊之道的無為與不爭的國家,也常常發(fā)生競爭中的失敗者絕望瘋狂,變成殺人狂,變成恐怖分子、社會渣滓的惡性刑事案件,或者也會發(fā)生競爭中的僥幸者幸運兒腐化墮落、失常、歇斯底里的悲劇,許多大明星就有這樣的事。而我國早熟的哲人莊子,過早地感受了這一切競爭的荒謬性與悲劇性,他過早地唾棄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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