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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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不住王惠淑吹噓了一路,她在從前工作的醫(yī)院殘存的“勢力范圍”如何強大,于是我同意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第二天睡到快中午,我才和王惠淑去體檢,反正她拍著胸脯說了,醫(yī)院有她的人,根本不用起早排隊。
一到醫(yī)院,王惠淑就徑直走向收費人員那里,可還沒說完自己是老職工,就被隊伍里的一個婦女近乎粗暴地拉開了,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讓她不要倚老賣老,隨便插隊。盡管王惠淑盡力使自己放松,卻還是漲紅了臉,說自己退休太久了,收費的小姑娘一定是新來的,沒見過她,也沒聽說過當(dāng)年在婦產(chǎn)科叱咤風(fēng)云的王護士長。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站到了九曲十八彎的隊尾。王惠淑這會兒是一點兒都沒有天不亮就在超市門外排隊買打折雞蛋的激情了,醫(yī)院收費處的隊伍更可怕,連帶著小板凳兒織毛衣的都有。
由于空腹,加上前一夜暈倒造成的虛弱,我已經(jīng)有點暈了,但王惠淑迅速發(fā)現(xiàn)了新項目——利用公費醫(yī)療去開免費的東西,包括棉簽、碘酒、紗布、開塞露、凡士林,以及各種各樣藥店售價只要幾塊錢的小東西。我對著興致勃勃的她擺擺手,唉,由她去吧。結(jié)果,我在隊伍里還沒挪到第三步,她就空著手回來了。此刻我倆達成一種無聲的共識:別折騰了。
王惠淑終于跟我坦白,她上一次來醫(yī)院是在三年前。那時,她拼命拿夠了幾年用的小東西,就再也沒來過?磥,東西還是不能一次拿太狠嘍。我笑了起來,說:“得了,別解釋了,今天的不算數(shù),我不會跟麻友們說的!在我心里定格的,不是今天的王惠淑,而是我生孩子時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護士長。”
我說的本來是安慰的話,沒想到起了激勵的作用。醫(yī)院的午休時間就要到了,這時候王惠淑的特長算是得到了完全的展示。到底是為了我,不能說她胡攪蠻纏,但也絕不是個好對付的老太太。小護士根本攔不住她,她徑直沖進診室,抓住一名斯文的男醫(yī)生的胳膊就開始認親。原來這名男醫(yī)生左耳根有一塊非常大的胎記,王惠淑一眼便認出他是自己當(dāng)年接生過的那個男嬰。說實話,我都有些為王惠淑的舉動難為情,在這么多人面前說人家光著身子時候的樣子。好在那醫(yī)生面子也薄,在王惠淑嗓音再放大之前,多批了一張抽血單子給我。在抽血的小護士那里,王惠淑差點又演了一出剛才的戲碼,那小護士這才嘟著嘴,念叨著讓不讓人吃午飯,一臉不滿地給我抽了血。幸虧是王惠淑也餓了,其他的體檢項目才等到下午進行。
總的來說,在醫(yī)院體檢的那半天就跟打仗似的,我是心里沒底的突襲部隊,王惠淑本來上午被打擊了一下,但自從成功攔截那位男醫(yī)生后,又元氣滿滿了。等待做腹腔CT的過程中,王惠淑甚至向其他病人吹噓她和她干兒子關(guān)系如何如何親密。根據(jù)她的說法,凡是她接生的孩子都得認她做干媽了,否則簡直就是不孝。
本應(yīng)該第二天出的報告,也被王惠淑兩小時便盯出來了。這一次,還沒靠近診室,小姑娘就出來攔她了,而且理由充分:一個號不能用兩遍,要想再找那位主治醫(yī)師就診,必須去掛專家號,今天的專家號已經(jīng)滿了,得明天再來。不知道為什么,王惠淑被攔下來讓我感覺松了一口氣,我便順?biāo)浦劾丶摇U\實地說,其實,我忽然特別害怕知道結(jié)果,甚至害怕王惠淑在醫(yī)院里橫沖直撞。
我說了半車好話才把三步一回頭的王惠淑拉走,可是那位主治醫(yī)師運氣太差,離開診室上廁所的當(dāng)口兒被逮個正著。當(dāng)時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王惠淑從手里搶走一疊報告和化驗單,單子在我手里抓得緊,這么一拔,嘩啦撒了一地。她也顧不得撿起來,一把將一只腳已經(jīng)邁進男廁所的主治醫(yī)師拽了出來。在王惠淑大嗓門的召喚下,我趕緊撿起報告送過去。王惠淑拿著報告差點捅到人家臉上,只見B超圖上有一只碩大的腳印。主治醫(yī)師用商量的口吻問,能不能讓他先去上個廁所。王惠淑急了,拉開嗓門又開始講男醫(yī)生出生時的情景。男醫(yī)生一聽,趕緊主動把所有報告拿過來一張一張看。最后像送神一樣送走了我們,并讓我們帶走了一個好消息,沒事沒事,皆大歡喜。
回家的路上,我覺得步履輕快,陽光那么明媚,一切都透亮、可愛;仡^看看,王惠淑癱在了公園的椅子上,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原來,她比我害怕!她橫橫地說:“哼,我就知道,癌癥哪兒那么容易得,你哪敢丟下我先走呢!”我重重地打了她一下,兩人對著瘋笑了起來,真的是瘋,樹上的兩只麻雀都被我們的笑聲驚飛了。
我們倆接下來的“節(jié)目”,除了討論吃館子還是做飯慶祝,主要就是互相取笑。王惠淑取笑我是一只紙老虎,假裝矜持講禮貌,其實是害怕疾病的怯懦表現(xiàn)。我則反擊她,說她是醫(yī)院里比醫(yī)托更令人發(fā)指的不安定因素。
我和王惠淑的車轱轆玩笑終于在我們走到家門口的時候,被另一個更大的玩笑終止了:報告科的小護士竟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怯生生地承認給錯了報告,盡管我們一直瘋笑著,聽不到手機鈴聲,但是小護士還是弄到了我的地址,親自上門賠禮道歉,并把報告送過來。王惠淑,我錯了,我不該笑你,你在醫(yī)院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卵巢癌晚期,已經(jīng)擴散!”這幾個字,是我們這一天,或者說是我這一段時間里,老天爺給我開的最大的玩笑。王惠淑歇斯底里地喊著她對不起我,還要帶我去別的醫(yī)院。
我愣了半天,擠出一句話,讓她先不要告訴其他人。然后我假笑著,把她關(guān)在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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