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終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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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被我分成兩半,上半夜是像孩子一樣把臉埋在枕頭里大哭,下半夜是上網(wǎng)查病癥。我戴著老花鏡看了幾遍,不得不承認,我所有的癥狀都符合。
清早,我隨便上了一輛駛向郊外的公交車。我不理會一直震動的手機,全是王惠淑打來的。我已經(jīng)在門上貼了條,說我出門了,別找我。
我實在沒法假裝自己不熟悉這個城市,北京就像一個越攤越大的煎餅,本來人人都想咬一口,可到了后來,咬住的人就不想松口了,一直掛在上面。中間皮薄料多,外圍寡淡無味。我隨著車慢慢地晃悠在外圈的寡淡里,眼前的乘客來來去去。我就像一個嬰兒一樣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車已經(jīng)到終點站了。售票員把我叫醒,還好心地問我,睡了一路,要不要喝點熱水?
我環(huán)顧四周,大家都下車了。這是哪里,是夢還是現(xiàn)實?我摸了一下售票員的水杯——熱的,這是現(xiàn)實。
我回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手里抱著一只泡菜壇子。車到終點站的時候,我忽然想通了,每個人都會到站的,都要下車的,不管有多么不舍。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在剩下的路程里,睜大眼睛看想看的風(fēng)景,安排好瑣事。我想到的第一件瑣事,當(dāng)然是骨灰盒。我不喜歡正經(jīng)的骨灰盒,貴不說,還描金畫銀的,俗氣得很。我喜歡廚具,這幾年為了給孩子們做飯,廚房里的每一件廚具都是我的朋友。我最后放棄鍋,選了這只大泡菜壇子。這是一只多可愛的壇子啊,陶的、圓潤、大,才三十塊錢。我想象著,我死之后,像泡菜一樣,在孩子們的心里靜靜地發(fā)酵,讓他們饞,饞我的每一點好。饞的時候,他們不痛苦,會覺得幸福,因為泡菜是一種有回味的東西,憑著想象舌尖也能感覺得到。
右胳膊夾著壇子走到單元樓下的時候,我看見王惠淑、老克臘和老官員三個人一臉關(guān)切地坐在石凳上,特別不開心。這個王惠淑到底還是說出去了,真是個大嘴巴!拗勁兒上來,只當(dāng)作沒看見他們,徑直往樓道里走。王惠淑上前拉我,我也不理她。找鑰匙的時候,我透過單元樓里的窗子往外看,這三個死心眼兒居然還坐在樓下等。唉,想繃著面子一天不說話真是太難了,我告訴他們,從明天起搓麻照常,一切都照常!他們還是疑惑著,我又大聲喊,誰也不許遲到!他們這才稍稍放了心。
直到蘇巖打電話來我才知道真的是有人敲門。難道是因為得了癌癥,上天看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才開始眷顧和彌補我?她居然在非聚會時間來了。
雖然才六點多,但是冬天天黑得早,門外的蘇巖即使站在陰影里,還是能看出她一臉的不悅。蘇巖雙手插在風(fēng)衣的兜里,腳邊放著一箱煙臺蘋果。
她一進門就開始數(shù)落我,先是說我不及時開門,又怪我看的節(jié)目不對,是她的競爭對手主持的。從她進門,到一屁股坐下來拿起熟食就吃,抹著大紅口紅的嘴就沒閑下來過。出乎意料的是,她是三個孩子中唯一在事后過問演講比賽的,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真難以想象,她一個人是怎么把這一箱蘋果抬上來的,也不怕劈了亮晶晶的指甲。不好,難道那個梁冬在樓下等她?
蘇巖很隨意地問我:“戶口本在哪里,我要幫蘇康辦外國國籍的事。”我立刻有所警惕地說:“不是你自己要吧?”蘇巖立刻停下來,說:“我不管了,讓蘇康自己回來辦吧,疑神疑鬼的。”我剛看了電視劇,里面的孩子偷戶口本,瞞著家長結(jié)婚,難道蘇巖也是這樣嗎?
我正想著,蘇巖卻說不提了,一個人抬起一箱蘋果進了里屋?此谋秤,一點兒都不吃勁的樣子,和她平時走路一樣,快了瀟灑,慢了婀娜。我自責(zé)著,自己真是多心。蘇巖一邊拍著手,一邊從蘇康房間里出來,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泡菜壇子上。她伸手把壇子抱了起來,說:“這個我拿走了!”
我頓時語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難道直接告訴她這是我的骨灰壇?蘇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這個壇子適合在我的演播室當(dāng)花瓶,F(xiàn)在天天收視率大比拼,節(jié)目都得武裝到牙齒,這個壇子算是您在我的成長過程里最大的貢獻。”我頓時覺得,蘇巖只有在一個地方說話是得體的,那就是在電視里。
我忽然笑了起來——我的骨灰壇,要陪著我美麗的、伶牙俐齒的女兒在電視上一再地亮相。我七十歲了,蘇巖頭一次認同我的審美,不是衣服,不是鞋子,是骨灰壇!這樣也不錯,至少我和她有一點是相似的——我們都不想毫無創(chuàng)意地把壇子當(dāng)壇子,而是為它發(fā)掘了新的用途和生命。
今天,我覺得可以給自己一朵小紅花,表現(xiàn)多好!我真是一個有悟性的老太太。有悟性,才能想到特別的事情,才會快樂。腹部又疼了,我躺下來,趕快想想,這種疼痛是不是還有什么我沒有想到的可愛之處?趕快想,限你五分鐘想出來,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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