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暗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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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診之后,時間突然變得特別少又好像特別多,特別少是事實,特別多是因為千頭萬緒,實在是不知道先做哪一件;盍艘惠呑,到了晚年,我努力做一個自強、自立,甚至兒女的到來會打擾我私人生活的老太太。但是現(xiàn)在看著白紙黑字的診斷書,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假裝瀟灑,除了陽光下彌漫著霧一樣粉筆灰的講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還是我的這四個孩子。
既然他們對我在聚會中的欲言又止渾然不覺,那么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正面告訴他們。人老了,忽然變成一個撒嬌的孩子,說我摔疼了,你們要哄我、要注意我、要疼我,這種感覺會不會有些尷尬?畢竟我是一個威嚴的媽媽。想到這里,被他們忽視的一絲惆悵消失了,我決定好好地去看看我的兒女們,盡量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找時間跟他們多待一會兒。這種感覺好像一個暗戀者每天圍繞在自己意中人的身邊,而對方渾然不覺。這其實也是一件挺浪漫的事情,不是嗎?
回想我年輕時候看過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如果那種單戀不是那么狂熱、那么歇斯底里,不是最后爆發(fā)出來,而是像釀酒一樣,和緩地、沉默地在黑暗中升溫,那么結(jié)果將美妙得多,好像是一個人愛上了自己的愛情而不在乎對方的回音。我知道這從理論上來說很難,但我是媽媽,媽媽本來就是不求回報的。我不將診斷結(jié)果告訴孩子們,他們知道我病情的時間就會短一些,難過的時間也會短一些,這或許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我甚至為他們對自己的忽視高興起來,這比他們因關(guān)注我而產(chǎn)生憂慮、震驚、痛苦、不舍要好得多。
于是我鄭重其事地告訴了王惠淑、老克臘和老官員,請他們發(fā)誓:沒有我的允許,不能把我的病情告訴我的孩子們。他們一下子都沉默了。我還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一樣,得寸進尺地要他們每個人都把誓言說一遍,否則我不放心。結(jié)果,老官員是以共產(chǎn)黨員的名義發(fā)誓;而老克臘則說了一段英文,在上帝的面前保證;王惠淑則跟我勾了勾手指頭,說了一通希波拉底宣言。
晚上我慢慢地走在小區(qū)旁邊的商業(yè)街上,商業(yè)街的小店都關(guān)門了,只有花店還亮著燈。一桶桶的玫瑰花擺在花店的門口,將花店圍得像黑暗中的舞臺中心。我俯下身來,抱著一捧白色玫瑰,腦子里快速搜索著一個買它們的理由。對了,今天是蘇嵐的結(jié)婚紀念日。
我抱著一大捧散發(fā)著濃郁清香的白玫瑰,按響了蘇嵐家的門鈴。
蘇嵐開了門。她看著我,非常吃驚:“媽媽,你怎么來了?”我進屋坐下,把沙發(fā)旁邊兩盞巴洛克式的臺燈擰亮,然后微笑著說:“來給你和馬躍慶祝結(jié)婚紀念日呀。”
蘇嵐的臉上掠過一些尷尬和憂慮,但是她很快用刑警冰冷且快速的語氣反駁了我:“老夫老妻了,我們哪有時間搞那個!”我指著那兩盞燈說:“老二呀,這一對燈還是我送你們的結(jié)婚禮物,是托學生從捷克淺水灣帶回來的呢。人家都說燈要常亮著,家里才甜蜜。”
蘇嵐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關(guān)心起她的結(jié)婚紀念日來。正好,馬躍不在家,外孫馬俊也睡了。蘇嵐警覺地把我拉到臥室,問我:“媽,你突然來是知道什么壞消息了嗎?”接著蘇嵐又安慰我,如果聽到有關(guān)馬躍的不利傳言,請我不要相信。畢竟馬躍在生意場上應(yīng)酬是常有的事,以他的為人,是不會犯什么大錯的。
這不是我熟悉的蘇嵐,她不斷把利落的短發(fā)往后捋的動作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不安。于是我決定做一個奸詐的、套人話的“長舌婦”。首先,我含糊地不否定我聽到了傳言,知道某些不利于馬躍的消息。然后,我進一步質(zhì)問她,這樣重要的日子馬躍為什么不在家,又質(zhì)問蘇嵐為什么不準備些特別節(jié)目。蘇嵐更慌了,只是說不想跟我討論這些,便急著要把我送回家,說太晚了路上冷,擔心我會著涼。
聽蘇嵐說完,我還確實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單薄。她把衣柜打開,找出一條看電視時蓋在身上的格紋毛毯給我當披肩。衣柜里,一片中性的灰暗顏色。蘇嵐的制服和日常中性化的便服混在馬躍的衣服當中,竟然看不出來這是一對夫婦的衣柜。通常夫婦的衣柜里一半是明艷,一半是沉悶。我看著衣柜,愣住了。
蘇嵐催我披上披肩。在我披披肩的時候,衣柜里掉出了唯一的一小塊亮色,是一個粉紅色的購物袋。我笑著撿起來給蘇嵐,說這是衣柜里最好看的一抹顏色。蘇嵐解釋道:“這不是我買的,是刑警隊的閨蜜送的性感內(nèi)衣。還有一張紫色的美容卡,是蘇巖送給我的。”她跟我抱怨:“閨蜜要我重視內(nèi)在美,說內(nèi)衣一定要性感火辣,妹妹又讓我保護皮膚,您又在我的結(jié)婚紀念日不請自來,難道我非得做一個嬌滴滴的小女人你們才罷休嗎?我不認為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刑警就該被丈夫嫌棄,就該讓眾人擔憂!”她越說越急,我真不知道這種急切和煩躁,是由于我給她的壓力,還是她的婚姻確實出現(xiàn)了危機。我冷靜地想,她的閨蜜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提醒,而蘇巖作為妹妹,也一定洞察到了我所不知道的隱秘。我這個沖動的、不請自來的老年偵探,在這個晚上,竟然意外偵察到了蘇嵐婚姻的冰冷。
蘇嵐在這四個孩子里本來是我最放心、生活看起來也最美滿的?墒沁@一大捧白玫瑰就立刻揭開了讓人無法想象的事實——聚會中對大家都殷勤關(guān)照、活躍氣氛的馬躍,原來和蘇嵐已經(jīng)有了深深的隔閡。否則他不會不過結(jié)婚紀念日,送內(nèi)衣、送美容卡這些事情也會是他來做。或者哪怕不是這些女性化浪漫的東西,馬躍在這個日子的前后送蘇嵐一根皮帶、一雙靴子,甚至一袋她愛吃的糖炒栗子也是好的。
蘇嵐開車送我回家,路過鬧市的時候,大商場正要打烊。我讓她把車停在路邊,我跳下車,沖進了商場,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只口紅。我不知道牌子,只看到商場門口的大燈箱上有夏奈爾的口紅廣告,于是我買了夏奈爾牌子的口紅。
回到車里,我給蘇嵐涂了口紅?诩t的顏色很自然,蘇嵐蒼白的嘴唇一下子豐潤起來,整個臉也有了神采。我跟她說:“這是媽給你的禮物。你看,廣告上那個女孩子跟你一樣,也是短發(fā)?墒怯辛丝诩t,她的嘴就是笑的,臉就是有精神的。你也要這樣,英姿颯爽的女刑警和口紅一點也不矛盾。”
蘇嵐近乎嚷嚷地責怪我又亂花錢,莫名其妙地給她買禮物。她甚至還說我跑那么快,這么大年紀摔了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微笑著全盤接受她的抱怨,因為我看到蘇嵐抱怨的時候眼睛是濕潤的。她是一個不會說軟話的孩子。我這四個孩子除了最小的蘇康,嘴都是硬硬的。
深夜,我醒來,把蘇嵐小時候的照片翻出來。照片上的她捧著優(yōu)秀學生干部的獎狀,笑得沒有一絲陰影。在這個家里,她也像一個班干部,我依然像個班主任,她要忍受著其他孩子對她“馬屁精”的指責,以及我對她親昵的猜忌,還要包容我的嘮叨,關(guān)心我的瑣事。而我卻不知道她笑臉之下的隱痛,就像一個學生發(fā)著高燒依舊答了一份高分的試卷;或者在運動場上跑了冠軍,其實白球鞋上滿是血跡——在奔跑的過程中,腳早已被鐵釘扎破了。我的心抽搐起來,我一個個看似幸福的、微笑著的孩子,他們真實的生活難道都有我所不知道的隱痛?我單戀般的偵察,是不是還要繼續(xù)呢?
我在翻弄著老照片的時候,天亮了,窗外的一切都清晰起來。陽光一寸一寸地挪到我的身上,慢慢地升高,掠過我的鼻子、眼睛,一直到我的白發(fā)上。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下了決心——我要真正了解我的孩子們,不論真相有多殘酷,我也應(yīng)該繼續(xù)“偵查”,那才是身為媽媽真正的責任和幸福。
很快,我約蘇嵐的閨蜜見了面。我從內(nèi)衣談起,談到了馬躍和一些模糊的傳言。她閨蜜開始拿各種甜話搪塞我,要我不要操心,但是我跟她說:“你小時候的作文,什么是真情實感,什么是假大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即使你再長大,在我眼里,也是孩子。告訴我,或許我們可以一起暗中幫助蘇嵐。”她閨蜜終于把臉上強裝的笑容褪去,說了一件讓我想不到的、難堪的事情。原來他們在掃黃的時候,竟然在酒店房間里揪出了馬躍和他的高中同學。那同學是一個楚楚可憐的、祖籍蘇州的女孩子!
蘇嵐霎時覺得在單位里丟盡了臉,而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她自己去向馬躍求證,于是他們夫婦就一直冷戰(zhàn)僵持。馬躍在聚會上的隨和與比以往更熱情的態(tài)度是一種宛轉(zhuǎn)的道歉。蘇嵐只有在那個場合是接受的,但是一回家她又恢復(fù)了拒人千里的姿態(tài)。閨蜜和蘇嵐談過,勸蘇嵐給馬躍機會,可是蘇嵐依然想不通。照她的個性,她可以忍受一個她崇拜的人對她的虐待甚至暴力,但不能忍受一個她俯視的人的背叛,哪怕這種背叛經(jīng)過一萬次的懺悔和補償。他們夫婦僵持的原因,一是自尊心,二是孩子。蘇嵐雖然辦案果斷、頭腦敏捷,但是她一定沒有想好孩子的處置。我謝過蘇嵐的閨蜜,便乘著公交往家走。
在公交車上,一個背著蛇皮袋的外地小伙子給我讓座,叫我大媽。我的鼻子開始發(fā)酸,馬躍剛來我家的時候也是拉著這樣的蛇皮袋,裝著從廣州背回來的熱帶水果。那些水果一個個都被牛皮紙袋精心地包起來,經(jīng)過火車的長途顛簸,竟然一個也沒有壞。盡管當時蘇嵐對他并不滿意,可是就憑著他包水果的這份偎貼和溫暖,我還是力勸蘇嵐嫁給了他。
前面紅燈,車停下來。車窗外,一輛熟悉的車?吭谖业慕——竟然是馬躍的車。他旁邊確實坐著一個嬌媚的女人。女人不算驚艷,但是比起我的蘇嵐,卻是有一番楚楚可憐、讓人想呵護的感覺。我的淚模糊了雙眼。女人試圖靠在馬躍的身上,被馬躍慌亂推開了。
綠燈亮了,馬躍的車箭一般沖出去,把蹣跚的公交甩在后面。我擦了擦眼淚,笑了。馬躍推開那個女人了,說明他的心里還是糾結(jié)的,他還是在意蘇嵐,在意我們這個大家庭。
公交車路過民政局,我下了車,這是蘇可工作的地方。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想在這里下車。不知我是想跟蘇可討論一下他大妹妹蘇嵐的事情,還是我想看一看蘇可的工作狀態(tài)。
蘇可長得最像他爸爸了。他在民政局的離婚登記處已經(jīng)工作了快二十年。二十年里,我從來沒有來找過他,或許是這個工作太平凡,又或許是我從來都不想像一個婆婆媽媽的家庭婦女那樣表現(xiàn)出對孩子的粘膩。
我選了一個有欄桿的樓梯處,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蘇可工作的大廳,而且他也不會注意到我。蘇可正在給一對爭吵不休的夫婦勸架。他和那個男子越吵越兇,男子竟然一拳打在他的臉上,我心疼得尖叫起來。大廳里其他的人很快上去,制止了混亂的場面。那對夫婦出去的時候,蘇可還在大聲地喊著:“這婚不能離!大兄弟,你攤開手掌,看看你的生命線,看看你老婆陪你走了有多長!這婚不能離!”
那對夫婦走了之后,蘇可用一塊冰慢慢地敷著自己的臉,似乎也在想著什么。我看著冰袋的雪白,覺得蘇可仿佛又變成了十幾歲的小孩兒。那時候蘇可知道他的爸爸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在河邊的一棵柳樹下找到了他,他就用一條雪白的毛巾捂著自己的鼻子,脆弱又絕望。之后,雪白的顏色似乎一直跟著他。
蘇浩然的單位為了照顧蘇可,給了我們一個招工指標。還在讀高中的蘇可覺得弟弟妹妹太小,毅然決然選擇輟學,去動物園當了老虎飼養(yǎng)員。我抱著蘇康去看蘇可的時候,他就把白毛巾圍在脖子上,邊打掃虎山邊沖我們招手。后來有一天,他的手臂裹著厚厚的白紗布回家,他卻什么也沒有說。從報紙上我們才知道,他救了一個掉進虎山、差點被老虎襲擊的年輕姑娘,那姑娘就是楊霞。楊霞就這樣傳奇地成了我的兒媳。
在小兩口結(jié)婚之后,蘇可就搬出去單住了。他每次回來,除了給我?guī)沓缘,腋窩里還卷著一抹雪白,那是成人大學的作業(yè)和考卷。蘇可每周讓我和他一起做作業(yè),并進行試卷分析,最后終于拿到了成人大學的畢業(yè)證書。從此那一抹雪白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暖色。有過節(jié)時他們給我的橘子的橙黃、烏雞精盒子的金色,還有大柚子的青色,最多的還是楊霞給我的紅包的耀眼通紅。他們是越過越紅火了,然而我想念那一抹雪白;蛟S是因為只有那一抹雪白里才有蘇可的脆弱、無助和透明,還有對我的依戀,就像必然要脫落的乳牙。我又開始自責起來:在理智上,我應(yīng)該為孩子的成長而驕傲,而不是多愁善感地懷舊。
蘇可把冰袋挪了位置,他抬起頭來,往上看。我慌忙躲到一旁。我也想過是不是應(yīng)該大方地走過去,然后抱住他,給他好好地敷臉。再然后,我們親親熱熱地去吃一頓午飯。但是我的腿邁不開,我害怕自己對蘇可小時候的那種依戀蔓延開來,然后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刻骨銘心的溫情和悲切,而不再是那種形形色色的暖色帶來的——表面的,然而卻是輕松的。
戲劇性的是,那對來辦離婚的夫婦回來了。那個男子抱住蘇可,說他想通了,要請?zhí)K可吃飯!他們?nèi)齻人歡天喜地地出去吃飯了。
涮肉館外,隔著霧氣騰騰的玻璃,我看到蘇可和那兩口子邊涮羊肉邊侃侃而談。他完全沒有在家中的那份沉默,而是饒舌得近乎俗氣。我不禁問自己:這是我的兒子嗎?這真是我熟悉的、沉默寡言的蘇可嗎?蘇可辦公室鄰桌的兩個年輕辦事員從我旁邊走過,他們好像都剛大學畢業(yè)。他們斜眼看著涮肉館里的蘇可,不屑地說:“哼,每天就靠一張嘴說家長里短,騙吃騙喝,真沒勁!”我又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我的蘇可,沒錯,他饒舌和狼吞虎咽的樣子確實有市井之氣?墒,在那一對夫婦的感激和贊美中,他臉上綻放出少有的自豪的笑容,笑容在火鍋的熱氣中越來越模糊。我認出來了,這是他在打虎救人的報道里的那張照片上的笑容。模糊的驕傲,可又是羞澀的。我剛戴著老花鏡在網(wǎng)上學過一個詞,現(xiàn)在又想起來了——悶騷。
雖然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蘇可、蘇嵐兩個孩子我所陌生的一面,但是想到他們平時在我面前的神閑氣定,我想,還好,他們畢竟是大孩子,沉得住氣,有自己的主意,大方向應(yīng)該還不會錯吧。可是蘇巖,我的漂亮、伶俐、嘴皮子不饒人的小女兒,她會怎么樣呢?在我有限的時間里,我能看見她有個可靠的歸宿嗎?那種可靠的歸宿應(yīng)該不是什么有婦之夫,也不是財富跌宕起伏的創(chuàng)業(yè)英雄。我只希望我的小女婿是個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上班族。他可以接送蘇巖上下班,可以在她生病的時候陪護在她旁邊,可以隨時接她發(fā)牢騷的電話,可以默默地欣賞她,而不是目光四處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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