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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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經常回憶過去,但從來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實在的人來回憶,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夢里的影子。夢里的人怎么會有名字呢?一有名字,反而破壞了夢的意境。現(xiàn)在,她作為一個實在的人站在他面前,以致使他不能相信過去是不是有那一個短暫的夢,或是眼下是不是有這樣一個真實的人了。
她似乎有點失望,訕訕地說出她的名字,然而他還是沒有聽清。她的眼睛、她的面龐、她的步態(tài)、她安詳的舉止,正在喚醒那一場永銘于心的情景……
那也是個夏天,好像比這個時間略早一點,農場里旱直播的水稻種子已經下地,大隊的工作就是扶起田埂以便灌水了。那一天,他們這隊牛鬼蛇神和大隊農業(yè)工人在一檔田里干活,每兩個人扶一條田埂,一人扶一邊。他們是九個人,分到后來剛好余下了他。他只得在執(zhí)勤隊員的監(jiān)督下一個人扶一條。那個執(zhí)勤隊員是個黑臉膛的大個子,就坐在他扶的田埂頭上一株小葉楊下乘涼。
他還沒有扶起一米,她就姍姍地從革命群眾扶的田埂那邊向他走來。她戴著草帽,穿著黑白格的襯衫和藍布褲,像孩子拖著玩具小車一樣拖著鐵鍬,鍬頭在田里的土坷垃上叮當作響。遠遠的,從她衣著來看,他只知道她是一個城市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她到了他面前,不慌不忙地拿起鐵鍬,在田埂另一邊幫他扶起來。那個黑臉漢子向她望了望,遲疑了一下,但終于隱忍住了,沒有當即過來干涉。
開始,他只注意到她緊緊地裹在圓口帶袢的黑色平紋布鞋里的一雙腳:勻稱、纖秀、小巧。那雙腳,不是屬于這個批斗、毆打、掛黑牌子的世界的,不是要把人踢翻在地,還要往人身上踩的那種腳。那雙腳,和那雙腳向他走來的飄逸的步態(tài),一下子使他聯(lián)想到書房,聯(lián)想到“五四”以后的文學,聯(lián)想到他所酷愛的托爾斯泰和喬治•桑,聯(lián)想到《小步舞曲》和《天鵝湖》,聯(lián)想到那不僅是遙遠,簡直是消失了的世界。他扶起一小段的這一邊,向前走一步,她也扶起這一段的另一邊,那雙腳也向前走一步,態(tài)勢輕盈而又堅定,有一種旁若無人的氣概。當她一只腳不經意地踩在剛剛滲下她一滴汗珠的黃土地上時,倏地把他久已沉寂下去的靈感不可抑制地激發(fā)起來,他覺得他仿佛獲得了阿基米德的支點,憑這一點就能寫一首詩、譜一支歌、構思一篇小說、幻想一個世界;他神思飛揚了。
漸漸,他們扶的田埂越來越長,離黑臉大漢越來越遠。在一次她拄著鐵鍬站著而他仍不敢立起腰停住鍬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他裸露的脖頸和兩肩有一種奇特的瘙癢。那不是蚊蟲的叮咬,不是陽光的灼射,而像是一股比體溫略高的熱力在烙熨,像是一陣微微的暖風在烘烤。這種奇妙的感覺越來越強地引誘他要往上瞧。他看到她的兩腿,看到她的腰部,看到她的前胸,突地,他接觸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什么樣的眼睛,那不是夕陽,而是兩朵黑色的火焰,在草帽的帽檐下熠熠閃光,甚至像是會把草帽點燃一般。十幾年來,那么多痛苦、屈辱、迷惘、惶惑統(tǒng)統(tǒng)淡漠了。她面孔的其他部分也模糊了,成了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只有那一對燃燒著熱情的火焰的眼睛,他終生不能忘卻……
“你也沒有怎么變哩。”他盯著她的眼睛,還想從那灰燼中找出一點火星。
“你這是恭維我吧。”她淡然一笑,好似并不把變與不變放在心上。隨即向這間冷漠而又燥熱的房間掃了一眼。“愿意到我那兒去坐坐嗎?我剛從學校下班,女兒還在家里等著哩。”
“好的。”
他隨她走出招待所。聽到她有了女兒,驀然有種失意,甚至妒忌之情。街上,暑熱開始消退,小縣城的居民紛紛搬出板凳在人行道上的槐樹和沙棗樹下乘涼。鐘樓上的高音喇叭早已換成了音樂節(jié)目。一群燕子在鐘樓的柱子間飛旋。這正是景物在黃昏時顯得特別清晰的那一瞬間。他和她并肩走著,他的心卻飛到那遙遠的過去。
……他們中間只相隔兩米,兩把鐵鍬把各自一面堅硬的土塊往上掫,要沿著一條預先劃好的筆直的鍬印扶起五十多米的田埂。這五十多米,就是他愛情短促而又漫長的道路。他們有時停下來,互相深情地交換一下火辣辣的目光,旋即又不約而同地向田頭的執(zhí)勤隊員窺探一眼。不管是他們互相望著對方的眼睛,還是向那黑臉大漢投去的一瞥,都有那么多心照不宣,那么多意會神傳,那么多歌德所謂的“親和力”。那個黑臉大漢躲在樹蔭下,把一份報紙卷成外國總統(tǒng)手中的權力棒似的筒子,裝腔作勢地輕輕地敲著手掌,像是正在考慮怎樣運用自己的權力。他們不能說話,他們受到從那里來的壓力。但是,他能感受到她的傾慕,她的追求;她能感受到他的渴望,他的柔情。“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有時,她彎下腰去鏟土的時候他正立起腰來,她整個端麗的體態(tài)在他面前一覽無余;有時相反,他彎下腰去鏟土的時候她正立起腰來,他的肩膀、他的背脊、他的腰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的撫慰。烈日當空,汗水淋漓,看管的人就坐在田頭;在幾百畝空曠的、沒有任何遮攔的田野里,所有的眼睛都可以監(jiān)視他們兩人,而他們兩人卻以為這世界上只有他們;他們不說話,好像不是不能說話;他們不哼歌曲,好像不是因為所有的抒情歌曲全在禁止之列,而是他們有意要保持這種令人心醉的默契……
“那時,你怎么想起來跟我扶一條田埂的呢?”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我知道你是桑弓。”她向他側過臉微微一笑。他發(fā)覺她的眼睛里仍然有一點跳動的火星。
“哦——原來是這樣。”他好像并不覺得意外。停了一會兒,他又謹慎地問,“你愛人在哪兒工作?”
“離了。”她回答得很爽快。
“為什么離的?”聽到她說離了,他陡地感到寬慰,而想到她一定經過坎坷的際遇,又覺得凄然。
“那很自然。自那時以后,我像是跟誰結婚都無所謂了。結婚的時候就注定以后要離婚。那時候,我是把結婚當作對我自己和……的一種懲罰……”她兩手放在小腹前,手指纖細修長,上面還沾著粉筆末,手里拎著的提包隨著她的步子搖曳。走了幾步,她用超脫的神態(tài)接著說,“他可是一個和你完全不一樣的人。他一開始就非常大膽,一點也不猶豫。他是這個縣原來很有名的‘東方紅’的司令,真是個有特殊性格的人。比如說吧,他寫字就從來不寫在格子里,一定要叉手叉腳地寫在格子外面。指導他造反的思想就是他常說的一句話:‘什么廳長、局長、作家、編輯,我要穿一身一百四十八的料子服,比他們像!’……他成天喝酒打牌,在我生孩子那天也是這樣。我一勸他他就發(fā)火:‘要你這個臭小姐來管,我十五歲就下井,啥不知道?’他老罵我沒有‘助夫命’,是個‘掃帚星’,說一娶了我就倒霉,造反派組織就垮了。他的那些同志有的也很同情我,可是他表現(xiàn)出來的妒忌卻是對我加倍仇恨。他很講義氣,從不懷疑他哥兒們有什么,倒是老懷疑我‘不遵婦道’……你奇怪嗎?他就是這么個人,既有造反精神,又有孔孟之道。”她又側過臉,眼睛斜睨著地面,帶著一種調皮的神氣莞爾一笑。“后來,五年以前,他跟一個女學生有了關系。他知道我有個很好的同學在一個公社的衛(wèi)生院當頭頭,為了避人耳目,只得求我去走后門。老實說,我是為了那個姑娘,才答應帶她到一百里外的山區(qū)去動手術……不過,他也給了我報酬,就是同意跟我離婚。”停頓了一下,她又微微一笑,“完了!這就是我的經歷。我對這所有的一切,就記得這點了。”忽地,她笑出聲來,“還有一點,直到現(xiàn)在我還老納悶,為什么他一提起料子服,非要說是一百四十八的,而不是一百五的或一百四十五的?這句話說了很多年,可是價錢老是不變,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典故。”
“你忘了?《千萬不要忘記》那個電影里有個愛打野鴨子的工人,有這么一句臺詞。”他心事重重地笑了笑。
“哦——”她恍然大悟地立定腳步,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大笑起來,“今天我才知道。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她對她過去的不幸,過去的丈夫……用這一句話全部總結了。
她說“從那時以后”,那時是怎樣的呢?對了,在他們扶到田埂末端,離那個黑臉漢子已經很遠的時候,他們兩人曾久久地相對而立。她踏著鍬頭,兩手交疊地拄著丁字形的鍬拐,白皙的、滾圓的下頦擱在手背上。她黑色的眸子里有探詢、有企求、有期待,有一股很強的沖擊波,但也有一絲焦慮和失望。她的身體微向前傾,好像亭亭的身軀上張出了兩只無形的手臂在搖撼他。那時,哪怕他說出一句話呢,哪怕他說出一個字呢,兩人以后的命運也許都會略有改變吧。但是,他卻沒有她那樣的勇氣,簡直到了畫地為牢的地步,只是把她的一汪深情在幻想中用來自娛。他窺探了黑臉大漢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遲疑了很久,終究低下頭去。他有點懂得她為什么用“懲罰”這個詞了。“從那時以后”,她大概憤而用她婚姻上的輕率來懲罰她自己的癡情,同時懲罰了他的軟弱、怯懦和迷誤吧。啊,“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的還有本縣有線廣播站的音樂節(jié)目。它播的第一首歌是《地道戰(zhàn)》的插曲——《毛主席的話兒永不忘》,第二首據說是為彭德懷鳴冤的《怒潮》中的插曲——《送別》,接著,又突兀地響起了德沃夏克《新大陸交響樂》的旋律。是偶然,還是有意?這三支風格內容迥異的樂曲配成一組,使他體味到一種很微妙的意蘊,其中仿佛有理念的差別、美學的統(tǒng)一、哲理的規(guī)律——過程表現(xiàn)為階段性,而階段性又頑強地追尋自己內在的連續(xù)。他愴然一笑,讓他的心隨著來自大洋彼岸的旋律,隨著鋼琴上清脆的琶音、凄涼哀怨的提琴,纏綿婉轉的長笛……從古老的鐘樓上繞過升斗、順著鵝脖、沿著飛檐上的垂條汩汩流下,在一片恬靜中包含著那么多痛苦、熱情、悔恨和希望,回蕩在三十六個攢角、七十二根柱子之間。然后,像醇酒注入清泉一樣,和周圍蒼茫的暮靄融合在一起,漣波蕩漾地向開滿淡紅色的甘草花、淡紫色的馬蘭花、淺藍色的苜;āⅫS色的蒲公英的田野涌去……
“你呢?聽人說你還是單身一人。”他倆走出城磚剝落的土城,來到田野,她忽然問道。
“是的。”
“怎么搞的?你還是和過去那樣?”
“不,不完全是那樣。”
土城外有一座木橋,橋下面是一條寬闊的引水渠。他們不知不覺地停在木橋中間。這時,那團柔和的光斑正停在山巔鋸齒形的邊緣上,藍色的陰影在山坡下鋪展開來。在陰影上面,是亮得耀眼的金色的和血紅的晚霞。他低下頭,瞥了一眼她清瘦的臉龐。她也不年輕了。那時如果她是二十歲略過一點,現(xiàn)在至多只有三十四五歲。但是,在明亮的余暉下,她的眼角已經出現(xiàn)了很多細密的皺紋,雖然皮膚仍然白皙細膩,卻失去了彈性和光澤。
“不完全是這樣,”他重復了一遍。“我之所以直到現(xiàn)在還單身一人,不完全是因為膽怯……”他苦笑了一下,“這兩年,有很多同志給我介紹過對象,我也認識一些女同志,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激起我強烈的感情,使我感到非和她一起生活不可。”
“為什么?”她仰起臉,有點明知故問。
“因為我還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在她身上,有一種能把過去勾引起來的東西。平反和恢復工作,可以把一個人的歷史分成兩個階段,但是不能把一個人的感情分成兩半,一半屬于過去,一半屬于現(xiàn)在和將來。實際上,我們現(xiàn)在對一切事物的感情,都是由過去的感情轉化過來的……”
“不見得吧,”她低下頭,語氣里有一種盤問的腔調,“總有和你經歷相同的女同志吧,尤其在你現(xiàn)在那個圈子里……”
“當然,那也有。”他像是急于表白自己,“不過那只是同情而不是愛情。在我這個年紀,再次產生愛的激情已經不容易了。這就好像我的寫作一樣,現(xiàn)在,我的筆下,不知不覺地就會出現(xiàn)過去的東西,而且,新的東西,在我來看,也只有和過去聯(lián)系起來才有意義……”他順著他的思路越出了話題。而她似乎完全沉湎在自己的回憶或向往里,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表達得很混亂。和過去一樣,她需要的不是語言表達的概念,而是音調所流露的情緒。但是,那時候,他卻連一個音節(jié)也沒有發(fā)出來。
他倆倚著木橋光滑的欄桿。飽和著泥沙的黃河水向老柳掩映的村子流去,在村邊的那一段,飄浮著柔曼透明的炊煙,渾濁的渠水像是沒有盡頭似的。
“你看這條渠。”她抿起被晚風吹散的頭發(fā),隨手指了指橋下,“我每次經過這座橋,上班、下班,只要不是冬天,不知怎么,心里總有一番感嘆……今天,想不到跟你在一起來發(fā)感慨了。”
“那么,你在這里住了多久?”
“七年,自離婚以后我就搬到這里來了。我有意選這個和過去毫沒有關聯(lián)的地方,想把過去都忘掉。”她悵然一笑,“但是,卻不行,就像這流水一樣,割也割不斷的……”
“這么久,你就沒有再想……”他嚅嚅地問。
“和你的情況一樣。有很多人向我提過。什么收入多啦、有辦法啦、沒有孩子或孩子已經大啦……不說你也知道,現(xiàn)在的人要求的標準是什么?墒,這好像都不是我想的……”她轉過身,矜持地笑笑,“這次我來找你,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看看你。真的,好像不看到你就不行。其實我們過去有什么呢?什么也不曾有過,不過是個幻想。所以呀,我覺得,人總是在追求自己的幻想……”
夕陽已經完全沉落下去,透明的霧靄不知不覺地迷蒙了。桑弓凝望著她,驀地覺得他能清楚地回答那個青年人提的描述過去對現(xiàn)在的“美學意義”在哪里的問題了。盡管她已經憔悴,盡管她已經凋謝,盡管她現(xiàn)在不過像沉入西山的夕陽,暗淡的余暉只是零亂地涂抹在幾片停滯不動的云霞上,但是她仍然使他動情,仍然使他覺得她的美無與倫比,不就是因為在她身上凝結了他過去的幻想么?過去,她使他心蕩神馳,是因為她使他聯(lián)想到他在那一個在當時似乎消失了的世界里的理想和幻想,而現(xiàn)在,那時似乎消失的世界又重現(xiàn)了,她仍然使他心蕩神馳,卻是因為她使他聯(lián)想到他在那一個已經消失了的混亂的世界里的理想和幻想。他倆自由自在地立在橋上,此情此景極其平常,但和過去聯(lián)系起來,又有多么特殊而且富有意蘊的“美學意義”!
剎那間,時光仿佛倒轉,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又看到了那對閃爍著熱情的眼睛,那對飽含著期待、探詢、企求的眼睛。“不,不,”他憑借一時的沖動抓住她的手,“為什么只是‘看一看’?……”他喉結蠕動著,像是十分干渴似的。而身邊,也不知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還是就在渠的那邊,好像又響起一片哄笑:“哎喲——喂!了不嗲!吃老虎子啦!”同時還有她朦朧地喃喃地低語:
“小心,小心……”
三天以后,他們兩人帶著九歲的小女孩在黃昏時分登上返回省城的最后一輛班車。出了縣城,孩子忽然從窗口轉回身問:
“媽媽,結婚是誰發(fā)明的?”
她容光煥發(fā)的臉上有點羞澀,沒有回答。
他想了想,笑著說:“是猿猴發(fā)明的。”
“嗯——”孩子轉著大眼睛,“不,你騙我!”
“真的,就是猿猴發(fā)明的。”
“哦——我知道了!”孩子笑起來,“我知道了,是大發(fā)明家愛迪生發(fā)明的!”
班車馳上穿過田野的道路,窗外,夕陽即將落山,正是景物最清晰的那一剎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