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大爺一下子撲上前去,把臉堵著阿順,問:“你家沒死過人是吧?我家里——”嗓子一下子沙了,眼里汪著水;乍著五個手指頭晃了晃,意思是家里五口人;又彎下兩個點了點,意思是死了三個。
阿順問:“跟他有關系嗎?”
李大爺愣了一下,沒聲氣回答,便一個腦門撞進阿順懷里,一邊揪住他的衣領,一邊抖抖索索的——還不待怎樣,早被人拉開了。
阿順跳了一下,把衣領扶扶正,一邊向眾人說:“喏,我是個直腸子,心里壓不住話。李大爺家里的情況我不比誰清楚?老街坊了,他家小鳳就是我給裹的尸,一大清早拉著板車,跑了十里路,送的火葬場,還偷偷摸摸的。慘不慘?慘!但是話分兩頭說,我也當過造反派,不是造反有理么?我也打過人,我也挨過打。武斗那會兒,我三十來歲,正當年——嗨,不說了。我也抄過家,順過一些寶貝兒;但是我要告訴你們,我私下里還……還不知保護過多少人呢——信不信無所謂——這條街上的、我們廠里的……你們誰知道?是誰我不告訴你們,我也不要他承情,他也還不起這人情,我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就是看著他可憐,而且那會兒,自己的心勁兒也歇了——李大爺,知道我想說什么了吧?這筆賬你沒法算,是筆糊涂賬!”回頭看了看二樓的某扇窗口,嘆了口氣,說:
“像這位——”指的是胡文青,“我跟他沒什么私交,兩代人;看著他從小到大的,現(xiàn)在變成這么一個人!毀啦!你們中有些是新住戶,沒看見他從前的樣子,石城有名的天才少年,神采奕奕,走路生風,那是進北大清華的料,毀啦!沒錯,他是‘東方紅’派的領袖,這一派可是大名鼎鼎,風頭出盡;當年,誰不知道他胡文青大名?但據(jù)我所知,他甚至都沒親手打過人,他一文弱書生,打什么打?他手下有一批打?qū),哪個當頭頭的手下沒幾個兵?據(jù)聽說,有一次他看見街上有個跳樓的,腦瓜子迸碎,他嚇得捂住了眼睛,那時他才幾歲?十九歲!他見過什么世面?而且后來就退出了,他二十歲就不玩兒了,隱退江湖了,你現(xiàn)在找他算賬——你現(xiàn)在找誰算賬,誰都不認這個賬!”
說到這里,阿順頓了頓,把眼睛看著李大爺。他話還沒說完呢,但是這一句話,他是絕不能出聲的,只能放在心里說:“你李大爺怎么就不想想,你是因為被打倒了,失了勢;你要是在臺上,一窩蜂似的擠著你,你會怎樣?難保就比我們干凈!手里欠下幾個血債也說不定!”嘀咕完了,這才長長地吐了口氣,覺得舒服多了。
3
樓下的吵嚷,胡文青全聽見了。他坐在窗沿邊的沙發(fā)上,一邊教兒子玩魔方,一邊愣愣的,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臉上不露一點表情。他很奇怪,這些人從哪兒知道的這些?樣樣都是真的。只有一句,說他有一陣子胡子拉碴,像個游魂,又說他出去逃難去了,這是沒有的。他無論如何,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刮胡須,他是刮給自己看的,告訴自己要衣飾整潔,要口齒清香——十幾年前他最熱鬧的時候,反未必要這樣。
也正因此,整個巷子對他都不滿意:一個落魄的人,就應該有落魄的樣子!他應該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他應該沿街行乞,瘋了,或是傻了,叫那些善良的婦人們?yōu)樗蕩椎瓮榈难蹨I?墒乾F(xiàn)在他穿得比誰都干凈,笑瞇瞇的,跟沒事人一樣;他還有臉出來見人,那眼神淡淡的,比誰都矜持:你跟他笑笑,他也笑笑;你給他冷臉,他就跟沒看見似的,歪頭逗兒子笑,想想著實可氣!
他怎么就沒一點愧疚心呢?他本應該跪下來向他們道歉!當然了,有些事跟他沒關系,可既然他是“那一方”的,他們是“這一方”的,他就應該道歉!象征性的,不過是張一張嘴的事兒,如果連這個都為難,那就點點頭;如果還為難,那就眼神表示一下:慌張、膽怯、躲閃……怎么樣都行,不會太為難他!就是做個樣子,好叫大家消消氣。這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得相處吧,他眼神表示一下,這事兒就結了,誰還能拿他怎么樣?把他千刀萬剮?那是犯法的事兒,再說他也配不上!再說了,都過去這些年了,誰還會跟他認真計較?就是儀式性的,給大家一個說法,說他錯了,點點頭,順順眼,對他仁至義盡了吧?
這天晚上,胡文青一家已經(jīng)躺下,只聽得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他女人應了一聲,出去開門,門洞里陡地閃進來一個人,直把她嚇了一跳。那人轉(zhuǎn)身把門帶上,輕輕“噓”了一聲,卻是居委會主任張阿姨。
那張阿姨壓著嗓子說:“把門燈關上,我有話要說。文青呢?睡了?”
他女人說:“我去叫他!”
張阿姨一把拉住她,說:“不用了,我說兩句話就走!給你們通風報信來了——噢,文青起來了?正好!你這兩天最好出去躲躲,要不就干脆甭下樓,誰來砸門都不應,下面的事情我來應付。什么怎么回事兒——”看了女人一眼,“噢,你下午不在家,鬧了一場呢!那阿順也是好心,替文青說了句公道話——你都聽到了吧——犯了眾怒啦!嗬嗬嗬,那還了得!商量了一個結果,這兩天要找你算賬呢!”
“算什么賬?”他女人驚聲問道。
“別咋呼,”張阿姨再次壓低嗓門,說,“叫他們聽到了,連我也脫不了干系呢!還能算什么賬?叫他認個錯唄!”
“嚇死我了!”他女人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原來是認錯!這不當個事兒!”
文青站在一旁,只把他女人冷冷地看上一眼,也沒有說什么。
張阿姨察言觀色,說:“你看,我今晚來對了吧?你都不如我了解文青,這老街坊鄰居了,小時候我還抱過他呢,就知道他性子左,十足一個書呆子,擰著呢!叫我說呢,這認錯有什么了?嘴一吧嗒的事情!至于你心里怎么想的,誰還會在乎?可人家就是金口難開。∥揖驼f,這要是擱過去,他準當烈士,這性子!但是話又說回來,這巷子里的有些人呀,嘖,可真叫說不好!這都過去四五年了,而且冤有頭債有主,你該找誰找誰去!有本事你查出他們?nèi)!你找文青干嗎呀?他那兩年根本就搬出了舉人巷,不跟街坊們過招的;他父母被另一派拉出去批斗,這賬叫怎么算?”
“前一陣好像沒人提了,怎么最近又扯上了?”他女人問。
“這不是陸陸續(xù)續(xù)還在回城、平反嘛,”張阿姨說,“這一回城、一平反,總歸要聚一聚、說一說啰,這一聚一說,可不就生氣了?唉,我也能理解,他們?nèi)鋈鰵馐菓摰模核赖乃,瘋的瘋,我現(xiàn)在什么事都能理解!”
張阿姨臨走前,再次跟文青囑咐道:“這一陣別讓我看見你!等風頭過了,我再來通知。”
可是叫她吃驚的是,第二天上午她便看見了他。他趿著拖鞋,正抱著小孩去巷口的雜貨店買棒棒糖回來,她很是生氣,待要撒手不管吧,畢竟亂子是出在她轄區(qū)內(nèi)的,由不得還是朝他努努嘴,使了個眼色,文青看見了,只朝她走來。
他把小孩交給張阿姨,說:“你放心吧,不會出事的,我剛才遇上他們了。”
張阿姨跟在后面,說:“既然出來了,那你就說句軟話吧。”
他站下來了,笑了笑:“我不說。我本來也不想出來的。”這倒是他的真話,他既不惹事,也不躲事,如果不是小孩鬧著要下樓,他有本事在那屋子待一輩子!但既然下了樓,就由它去吧;況且,現(xiàn)在什么事都不在他眼里,早空了,干干凈凈,連活著都是累贅;倘若自我了結吧,又覺沒必要,實在是,連拿刀抹脖這個動作他都懶得做,倒真不是怕死——早死了,在十幾年前。
家門口的空地上,已烏壓壓地聚了一群人,都在等著他。文青走近了,站下來,沒有人說話,一時空氣寂寂的,只有幾聲咳嗽。這樣等了兩分鐘,于是文青便走,走了幾步,身后有人啐他,聲音又響又脆,于是文青停住,回頭把人群掃了掃:吐唾沫的是邵老師,中心實驗小學的退休老師,七十多歲,一個半瘋的孤寡老人。他沒有教過文青,卻因為鄰里關系受托于文青的父母,文青跟他習過字,雖只有半年,可是習字本上至今還留有他的圈圈點點……一個鄭重其事的老頭兒,鄭重得有點迂腐。
那一刻,文青突然動了惻隱之心,眼圈一熱,他為掩飾自己,只能轉(zhuǎn)頭看別處。別處,五十米開外的地方,站著兩個便衣,文青對這類人很是熟悉,也許是張阿姨布下的預防。人群里,有個小孩在玩水果刀,文青把眼睛盯著水果刀,心里很知道,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他的眼淚一下子就干了。
阿順也在人群里,急得臉紅脖粗。文青正不知如何收場,阿順突然號啕一聲:“你就說一聲吧,說一聲,這事兒就結了。”
于是文青便說了:“我今天站在這里,要殺要剮由你們。我能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邊是警察,你們可以叫他來抓我。我會永遠住在這里,歡迎你們來報復!但是我不說那句話。”
說完了,他在空氣中略站了站,等著別人沖殺上來。等了兩分鐘無果,于是他又上樓了。這一次,他是真的上樓了,沒有人出來阻止。
4
阿順是在當天下午來看文青的,他總歸有點訕訕的,覺得對不住文青,不該逼他說話,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
文青說:“真的沒關系,我那話早該說了,一直找不著機會。”
阿順笑道:“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生氣啊,我也是剛才突然想到的:我能跟你一再道歉,你怎么就不能向他們道個歉呢?難道你就沒一點兒錯嗎?”
文青沉吟了半天,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把手肘壓著膝蓋,半截身子都伏在膝蓋上了。
“怎么會沒錯?”隔了好久,他才抬起身子說,“錯大發(fā)了,所以不能道歉!”
“什么意思啊?”
“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要是犯了小錯,我也樂于道歉,像你沒犯錯的也跑來道歉,這兩樣都沒關系;但是大的不行,大的,你得慎行。”
“你的意思是,要堅持?”
“也不是堅持,內(nèi)心里早已否定了;但是我不想說出來,我就讓它爛在心里;爛下去,它會成為養(yǎng)料的;另外還有一個尊嚴問題,它不是面子,我現(xiàn)在還有什么面子可言?早放下了;但尊嚴——比方說你愛過一個人、愛過一些事物,后來知道愛錯了,最鄭重的方式是記在心里。你不能一張嘴就跟人說,對不起,我錯了。這個太輕佻了,對人對己都不尊重,而且沒有意義……”
“你只是放在心里?”
“放在心里才是最有力量的,一說出來就泄氣了——”
“你先聽我說,我前一陣看報紙,有人白紙黑字地道歉了,大家都很感動——”
“那說明大家都不嚴肅。那道歉的人,要么一開始他就是胡鬧,自始至終,他從來沒相信過什么,就是跟著瞎起哄;要么他當初相信過,但犯的是小錯誤。那些真正殺了人的是不會道歉的,也許他們正在哭訴自己受到的傷害呢,那些輕易道歉的,嘴一抹,下次遇上事兒,照犯不誤!所以道歉沒什么用。”
“唯一的作用,能讓那些受傷的人舒服一點——”
“他們只圖眼前舒服,恨不得把你踩在腳底下,讓你受辱,恨不得殺了你。殺了你以后,他就出了氣了,他就到此為止了。就這么回事兒。還有你剛才說到受傷,問題是誰在受傷?誰在傷人?這事太吊詭了,就比如你我——”
阿順嘆了口氣,說:“甭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這些年——”
“都還好。我想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想不通。中間幾年特別難受,就是屋脊梁開始搖晃,整個房子要坍塌的感覺,特別崩潰,那真叫毋寧死!我們中有些人就這樣死了。我們中學的,很聰明,一開始相信,后來懷疑了,整個人就崩潰了,中間又做過一些錯事,沒法回頭,也沒法糾正了,就自殺了;我也是其中一個,沒死完全是僥幸。”
“那你下面怎么辦?”
“還沒想好。我能活下去的,應該會越來越好——靠老婆養(yǎng)活有什么不好的——繼續(xù)想事情,想通了,看能不能寫點東西,不是傷痕小說那一類的;想不通,就想它一輩子,直到老死。”
5
這以后的幾年里,舉人巷逐漸恢復了平靜。文青的事沒人再提起,時間消化了很多東西,大家服氣了,認領了自己的命運——毋寧說是淡忘了——生活便各歸槽道了。
而且他也很少下樓,就或下了樓,街坊們也難得見上,因為大家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偶爾聚在一起,有人問起他,阿順就說:“他在家寫小說呢,寫回憶錄,那可了不得,我們街上要出大作家了!”
這話聽著會叫人犯咳嗽的,尤其是那些有隱痛的人:“怎么?他當完了造反派,這又去當作家?”待要說上兩句吧,又顯得小氣,畢竟都是些老皇歷了,忍了半天,才很有涵養(yǎng)地笑道:“他倒真會趕時髦,什么流行做什么!”
文青的女人仍如常,每天早出晚歸,接送兒子——他兒子已經(jīng)念小學了。尤其是近兩年,他女人似乎是變漂亮了,喜歡說笑,聲音響亮,隔老遠就打招呼:“李大爺!出去溜達呢?身子骨還硬朗?”
“將就。你家那位大作家呢?”
“嗐,瞧您說的!什么大作家!”
直到有一天,一輛送貨卡車開進了舉人巷,車上裝的全是那個時代的奢侈品:全自動洗衣機,雙門電冰箱、十七寸松下彩電、電熱水器……一路的喇叭響到文青家樓下,他女人喜氣洋洋地下來招呼,大家這才知道,胡文青發(fā)財了。
原來,胡文青這些年幾乎就不在舉人巷,他也不是什么作家,他去了南方。他是石城第一批“先知先覺者”,他掙了第一桶金。沒人知道他是怎么發(fā)的,估計未必地道……整個巷子突然火燒火燎了。當他們還在進行口頭上的“改革開放”時——拍腿搓嘆、交頭接耳、唾沫橫飛……人家已經(jīng)遠走高飛,而且當作家也不時髦了。
這樣一來,胡文青又翻身了,成了舉人巷的一個標桿。晚上沒什么事兒,阿姨大媽們最喜歡找文青女人聊天,從她那里,或能知道一點小道八卦,或能得到一點新鮮的刺激,比如她辭職這件事,就給了巷子一個震驚;還有她家里的簇簇新:木地板、墻紙、電話;尤其是夏夜,坐在她家里的空調(diào)房里,那比電風扇不知涼快多少去!
整個巷子突然醉了。沒錯,雖然報紙電視每天都在聒噪,雖然他們也跟著一起聒噪:解放思想、深圳速度、姓社姓資……可是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他們誰都不會先動;然而這女人,卻突然辭去了公家人,跟“社會主義拜拜”了,瞧她那樣!她怎么就敢?
可是人家說了:“我家文青說的,不靠我這點工資生活!帶孩子最要緊,家里就他這根獨苗。是啊,形勢確實不明朗,哪天一變天……可是我家文青說了,大不了再栽個跟頭,他上碼頭做苦力去。家里就他這根獨苗。我家文青就這一點好,膽子大,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