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和她身邊的女人,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從我眼前消失,她們像陽光留在我身后的影子,一直悄悄跟隨著我,只要還在鄉(xiāng)村的大地上,只要還在屯街的路口院外。她們統(tǒng)統(tǒng)穿著大紅大綠的衣裳,燙著滿天鉤的頭發(fā)。她們說話有粗鈍有尖細,卻不管粗細,都有著極強的穿透力。她們生在鄉(xiāng)村,嫁在鄉(xiāng)村,她們聽從命運擺布,含辛茹苦,從不敢有非分之想。她們說話永遠正直正確,也正因為她們含辛茹苦,不敢有非分之想,才使她們成為鄉(xiāng)村的良心、鐵鑄的同盟。她們要么聚在誰家炕頭,要么聚在誰家院子,要么隨便什么田間、路口、河套,別人和別人家的錯誤既是她們評說的焦點,也是她們從中獲得過日子力量的源頭。她們堅定、堅硬、堅不可摧,雖然偶爾的,也能從言語中流露出內(nèi)心深處的苦楚、靈魂深處的糾結(jié),但你絕不要指望她們會向自己的內(nèi)心低頭,從而有稍許的改變,因為她們最知道她們面對的日子多么綿長,什么才是她們最有力的武器。那天上午,見我看完“百草枯”的家就不再說話,三個女人站在二嫂家院子里,把姜立修從外面回來,如何看見姜立生穿褲衩的細節(jié)又重復(fù)了好幾遍。她們還因此生發(fā)出想象,說他和“百草枯”當(dāng)時肯定干過那事了,“百草枯”當(dāng)時肯定沒穿衣裳,要不男人怎么能那么傷心。好像我對他們的恥辱行為稍有懷疑,都不甘心,弄得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事實上,那一天,我和張申從二嫂家出來,離開研究生們的團隊獨自行動,正來自二嫂們的提醒。二嫂們在提到姜立生穿褲衩的細節(jié)時,連帶說出一個信息,說他在曹葳子鄉(xiāng)靴子溝給一個城里人裝修別墅。這讓我萌生了見一見他的念頭。他不在家,就有可能接近他,關(guān)鍵是,那家別墅我去過,就在歇馬山莊東邊,路很好走。當(dāng)我把這個想法說給張申,他有些猶豫,“可他不是目標(biāo)人的直系親屬,咱倆以什么身份見他?”我說:“我們不做自殺調(diào)查,就說去看別墅。”
雖然有可能拍不到任何鏡頭,但某種莫名力量的驅(qū)使,還沒到中午,張申就決定跟我離開。只是我們編了個理由,說回翁古城拿錄像帶。這是善意的謊言,主要是怕慕紅太善解人意,非要陪我們,耽誤了正常工作。其實無論怎樣也還是耽誤,司機要把我們送到石嶺鄉(xiāng)招待所,把我們放到張申的車上。
靴子溝離石嶺,也就二十公里的路程。翁古城到岫巖的二○一國道直達兩端,在石嶺一個小飯店吃了便飯,不到半小時,我們的車就在通往靴子溝的岔道口轉(zhuǎn)彎。這個路口,也是通往旅游景點歇馬山莊的路口,是進翁古城名山歇馬山后坡景觀的必經(jīng)之路。歇馬山后坡,有一個兩億多年孕育風(fēng)化的花崗巖石蛋林山谷,二○○四年被一個家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并開發(fā)成國家級森林公園。山谷外建有一個賓館,用了我小說《歇馬山莊》的名字,叫歇馬山莊。它幾年來聲名鵲起,不但給通往景點溝外的靴子溝帶來財富,也帶來了相當(dāng)?shù)闹。畫家、攝影家頻頻光顧,沈陽魯迅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每年都來寫生,我的一個朋友還在這里建了畫家村。風(fēng)景這邊獨好,卻離翁古城城區(qū)只有二十公里;風(fēng)景這邊獨好,我卻從來不知道,在靴子溝山谷人家的縫隙里,還藏著一個沒有人家的陀螺形山谷,吸引來了兩個做水產(chǎn)生意的有錢人。有錢人總是無孔不入。他們是兩個人,哥們兒。在施工途中不知為什么產(chǎn)生矛盾,最后不得不分道揚鑣,其中一個,成了這棟連體別墅的主人。據(jù)說這個主人還很年輕,正當(dāng)做事業(yè)的黃金期,根本沒有時間像西方人一樣過來度假,房子建好就一直放在這兒。剛?cè)肭飼r,濱城朋友欲下鄉(xiāng)買地,翁古城朋友就把他和我?guī)У竭@片隱蔽的山谷,讓他看是否有興趣出錢買下這棟別墅。那時,我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我會為一個自殺者的故事來到這里。
來到這里,這里卻并不歡迎我們?吹接幸惠v車開進來,一個臉膛很黑的小伙趕緊從別墅大院跑出來,手拿對講機,兇著臉沖車里比劃,一看就知道是戶主雇來的保安。打開車窗,只聽他大聲吵吵,“這里不能停車,一會兒貨車進來。”張申只有把車倒回入口一個斜坡處。
我倆步行到別墅門口,才真正知道,沒有樹華的國家項目作掩護,和人訪談有多困難。我們說我們是來看別墅的,黑臉小伙根本不讓進,我們改口說要找一個名叫姜立生的裝修工人,他又問找他干什么,審視的目光像我倆是引狼入室的密探。最后,張申不得不像小伙子一樣狗仗人勢,亮出他的記者證,“我們是濱城電視臺記者,要來采訪一下鄉(xiāng)村民工的生活。”
為了不卑不亢,張申面無表情神色傲慢,他的這個樣子我曾經(jīng)最討厭了,這是電視記者慣有的姿態(tài),做身份的奴隸還自以為是。然而此時此刻,我不但不討厭,還覺得他機智無比,因為他接著說:“是張廣大市長讓我們來的,機器在車上。”
黑臉小伙一聽是電視臺來的,又提到市長,眼里的兇光立即淡下去,但他堅決不讓我們進院,只拿對講機喊了一嗓子,就扔下我們不管了,讓我們站在別墅門口守株待兔。
這是我迄今為止,在翁古城看到的最有歐洲風(fēng)格的別墅了。它舉架高,結(jié)構(gòu)宏偉,沒有花里胡哨的顏色,一灰到底,卻古樸典雅,含蓄凝重。因為這里沒有人家,它和四周的山谷融入一體,就形成了地地道道的異域風(fēng)光。只是不知道別墅重新易了主,還是主人有了新想法,院子?xùn)|邊西邊、棧橋下的小溪邊,到處都是干活的民工,磨石頭的、砍木架的、刨地的。我們的目光在一簇簇民工身邊流轉(zhuǎn),等待著他們當(dāng)中的某一個立即放下手中活路。正聚精會神時,身后隆隆隆有車開來,不得不切斷目光向后看。這是一輛大貨車,大概就是剛才黑臉小伙兒說的那輛車,于是撤退,朝路邊躲避。車剛在棧橋邊下停穩(wěn),就見一個剪著小平頭的男人從車后斗跳下來,四目相對那一刻,我心里猛地一驚,就是他。
之所以斷定是他,是說他的目光太獨特了,憂郁中有驚悸在跳動,而一瞬間,又回歸了無所畏懼的空無。我說:“你就是姜立生?”
他臉上肌肉抽搐一下,看看我,又看看身后的張申,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我們是電視臺的,想采訪幾個民工,了解一下你們的生活。一小時給四十塊錢誤工費。”張申在后邊說,機智已演變成智慧。
他沒吱聲,掏出手機,打開看一個短信,似乎那上邊寫著他的決定。確實,沒一會兒,等大貨車徹底熄火,他沖車斗上跳下來的兩個民工說:“你們先卸貨,我一會兒就回來。”
領(lǐng)著他,一路朝我們車的方向往前走去時,我有一種奇怪的錯覺,覺得我們在演一場戲。我們和現(xiàn)實,有了一層審美的關(guān)系,這不僅是說,在我們內(nèi)心的戲劇之外,還得演另一場戲。我們是電視臺記者,我、張申,并不是真實的我們,我們在演各自的角色。在我們之外,有一個不邀自來的觀眾,他躲在另一個世界,瞪著一雙痛苦的眼睛。
——不知為什么,在見到姜立生時,姜立修竟尾隨著他來到我的眼前。
我們的舞臺就在車里,我和張申坐在前座,姜立生坐在后座,我和張申全身后轉(zhuǎn)時,正好和他面對面。他小眼睛高鼻梁,腮上長著黑乎乎的胡楂。和我們的主角一下子挨這么近,陡增了親切感的同時,還有些不適應(yīng),仿佛我們跨越了不該跨越的界限。我們的開場白語無倫次,一會兒說電視臺要我們采訪,一會兒又說國家和政府要我們采訪,慕紅的調(diào)子已經(jīng)種進了我們的腦子里。倒是姜立生的回答果斷干脆,他說:“我們老板待民工非常好,從不拖欠工資,一日兩餐都有肉,每周都有一天假。”經(jīng)他啟發(fā),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是保安派來給老板歌功頌德的,他的短信,是保安匯報給老板之后的命令,眼下從上到下都在關(guān)注農(nóng)民工。
戲劇總有序幕,就像歌曲總有前奏,接著姜立生的話,我說:“你們包工頭確實干得不錯,要不我們也不能來采訪,他名字是哪幾個字啊?”
姜立生停頓片刻,用右手蹭一下鼻子說:“楊柱。”
我說:“對對,楊柱。”這么附和著,本是為了把一出戲演像,可是話剛出口,我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好像在什么時候聽過,就是最近。掃一眼張申,一個靈感劃過,我猛然想起,是我們采訪過的那個大仙的女婿。于是我說:“他是翁古城張爐鄉(xiāng)人對嗎?”
姜立生迅速應(yīng)聲:“對,是。”
張申手中的攝像機抖了一下,似乎有些興奮。今天能讓他拍到鏡頭,本來他就興奮。
“他家在濱城,怎么能攬到這深溝里的活兒?”
姜立生突然敏感起來,臉上肌肉抽搐一下,看著張申的攝像機,不說話。
張申立即放下機器,漫不經(jīng)心說:“沒事兒,不錄也行,我們隨便聊聊。”
“這別墅,是老板給他舅哥一個朋友裝的,他舅哥是濱城財政局邢局長,早先在城建局規(guī)劃處當(dāng)過處長。”
原來,徐大仙女婿是攀上了高枝,難怪。
我們的戲出了戲中戲,我和張申既興奮又措手不及,因為戲中戲給了我們誘惑,我們一瞬間失去了方向。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它蹊蹺的一面,正因為迷失方向、誤入歧途,我說了實話,才為我們后來的話題打開缺口。我說:“我了解他,他發(fā)跡后,把家里的老婆和孩子扔了,老婆兩年前自殺了。”
說到自殺,姜立生臉上的肌肉再一次抽搐,小眼睛也突然被某種驚悸的東西籠罩,但很快,他就鎮(zhèn)定下來,一字一板地說:“他有他的難處,他對她真有感情。”
就是這句話,給我?guī)砹似鯔C,我說:“不管怎樣,他都不該把老婆孩子扔了不管。他和你不一樣,你是為了幫助弟弟弟媳,才和弟媳產(chǎn)生了感情,這很不一樣。”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會這么巧妙地進入戲劇的中心地帶。
姜立生完全蒙了,想象一下,我不但知道他老板的隱私,還知道他的隱私,不但知道,還理解他的做法。
姜立生小眼睛飛快眨巴著,臉上的肌肉不再抽搐,但一陣煞白之后,瞬間又沖血一樣紅了。他什么都沒說,一邊扭頭看著窗外,一邊手推車門,做出就要下車的舉動。
張申立即伸手拽住他,“哥們兒,我們是跟濱城大學(xué)下鄉(xiāng)采訪自殺家屬的記者,我們在你家的屯子知道了你的遭遇,非常同情,就想來見見你,怕你不見,就編了個理由。”
“我們同情姜立修,更同情你,你是無辜的,可你承受了那么多,你很了不起。”
為了留住我們的主角,我緊跟張申,語氣柔和又真誠。
像一塊冰掉進火盆,像一片雪飄進溫泉,姜立生已經(jīng)無從脫身了,他一只手把住車門的把手,臉用力仰起,靠到車背上,長時間地喘息著,好像正爬著一座山,那座山又陡又高。許久以后,他爬上來了,自言自語說:“別提了,那是造孽。”
“在姜立修喝藥之前,你其實和你弟媳什么都沒發(fā)生,是姜立修喝了藥,才把你倆逼到了一起的,對嗎?”張申始終不忘他的問題。
姜立生仰著臉,滑動一下喉結(jié),之后長吁一口氣說:“不,不是,我們什么都發(fā)生了,她住到我西屋那一天,我就開始想她了,我想她都想瘋了,堅持到一百七十八天,太長了,我都要崩潰了。”
“這可以理解,你第一個老婆結(jié)婚就有病,第二個老婆信邪教不給你正常生活。”
“不,”姜立生驀地直起脖子,目光對準我,頭慢慢搖著,搖夠了,他又一字一板地說:“就是她們都好好的,我也會愛上她,我和她就是有電,沒辦法。”
發(fā)現(xiàn)我的判斷完全正確,深受鼓舞,直奔我的主題,“我不能想象,把姜立修抬回你家那些天,你和她是怎么過的,熬過了那樣的時刻,你們太了不起了……”
這時,只見姜立生臉漲得通紅,驚悸和恐懼在目光里一閃,變成了兩只手,不安地推動著他的喉結(jié),使它上下不住地滑動?墒呛斫Y(jié)滑動著,像一個走在半道突然斷電的滑輪,一剎那,不動了。隨之,他低下頭,捂住嘴,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和張申靜靜地看著他,跟樹華的研究生們走過幾天,我們知道,讓他哭出來,內(nèi)心的情感得到抒發(fā),就是一種心理干預(yù)。他哭夠了,抬起頭,對我們說:“那都是造孽呀,我是個罪人,我是天下最大的罪人。”
“不能這么說,愛本身是神圣的,只是你們沒有把握好。”
“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權(quán)嘗到好滋味,我天生是個苦命的人,嘗到了好滋味,老天就要懲罰我。”說到這里,他停下來,再次仰起頭,任淚水在臉上雨水似的滾動。許久許久之后,他有氣無力地說:“姜立修要是罵我,打我,我都還好受。他喝了藥,打不動了,可他也不罵,從醫(yī)院回家頭幾天,他扯著我的手,一遍遍說,哥我錯怪了你,你和小環(huán)根本沒有事,我錯怪了,我壞了你的名聲……我,我真想拿刀殺了自個兒啊……”
我入了戲,我的心開始絞疼。
“我想在他面前懲罰自個兒,打自個兒耳光,給他下跪,可是我不敢,那就證明我和小環(huán)真的有事兒,那就等于懲罰的是他而不是我。小環(huán)看他那個樣子,撲在他身上一場又一場哭,給他下跪,說你千萬不能死,你不死我們好好過日子。小環(huán)那是真話,姜立修喝藥后,她都沒正眼看過我一眼,我知道她確實喜歡我,可是她也疼他。”
……
“最后幾天,他胃里燒得慌,疼得咬嘴唇咬舌頭,滿嘴都是血。他說哥啊,你快叫我死吧,你去求求隊長想想辦法,趕緊讓我死,我太遭罪了。我腦袋撞墻,問我自己該怎么辦,可我想不出辦法,小環(huán)實在不忍心姜立修遭罪,也來求我,我才找了書記……壓上犁鏵鐵,他一點點平靜了,不說疼了,可是,他的腿和胳膊動不動就甩起來。一甩,小環(huán)就嚇得嗷嗷直叫,不得已,我不得不把他綁上。我知道我這么做,是罪上加罪,可我已經(jīng)是罪人,為了小環(huán),再加多少罪我都認了……可是,把他綁上,小環(huán)滾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直吵吵要我給他打開。我聽她的,就去打開,可剛剛打開,姜立修竟然忽地一聲坐了起來,嚇得小環(huán)昏死了過去,啃她的腳后跟才把她啃回來……小環(huán)活過來,看姜立修又躺下,她再也不反對我綁他了。就是那天晚上七點,他咽了氣……”
……
“我最難過的是,要是有錢,他不至于死,死也不至于死在家里。他在翁古城住院俺去看他,他都能下地走了,大夫說住上一個月院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把家里所有錢都拿出去了,他哥借的錢也花光了,沒錢住下去,才把他拉回來的……”
“有了這場經(jīng)歷,你們的罪惡感在翻來覆去的折騰中慢慢消除了,你們覺得再也沒有罪了,所以姜立修死后第七天,就宣布結(jié)婚,是這樣嗎?”我說。
姜立生瞇起小眼睛,空洞地朝一個地方看了看,再一次搖了搖頭,一字一板說:“不,不是。有罪的感覺一直都在,他死后,我們再也沒到一起過,再早那種通電的感覺,一點都沒有了。真是奇怪,一點兒都沒有了,好像我們就從來都沒好過,只剩下罪過。七天就宣布結(jié)婚,是我的想法,當(dāng)時她想帶孩子走,可是孩子大了,懂事了,堅決不走,說媽我長這么大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家,好不容易有了個家,我不想走。我就和小環(huán)商量,說為了孩子,我們就結(jié)婚吧,我們不結(jié)婚,孩子不會真覺得有個家。她哭了一場,就答應(yīng)了,F(xiàn)在,我們結(jié)婚兩年了,她為我做飯,我干活掙錢,我們是一家人,可是我們從來沒到過一塊兒,我覺得這一輩子都不能了。”
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原來重要的東西變得不再重要了。
只是我以為,那原來重要的東西是道德,是名聲,且想不到,它是神圣無比的愛情。
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道德沒有倒下去,愛情卻灰飛煙滅。
你年輕彪悍,
我如果和你談?wù)搼?zhàn)爭,
你會向我大拋莎士比亞,
朗誦“共赴戰(zhàn)場,
親愛的朋友”,
但你從未親臨戰(zhàn)陣,
未試過把摯友的頭擁入懷里,
看著他吸著最后一口氣,
凝望著你,
向你求助。
這段話來自于美國電影《心靈捕手》。我知道,這世界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設(shè)身處地?墒俏疫是不愿意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畢竟,愛是支撐人活下去最強大的力量。
在沉默中,我看到我們的戲也要走向結(jié)局,可我并不甘心,過了很久,我問:“小環(huán)是哪里人?她為什么從來不回娘家?”
姜立生眨巴一下眼睛,空無的目光掃向窗外,“不知道,我從不問她,她也從來不說。她過去都經(jīng)歷了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們可以通過你去見一見她嗎?就今天晚上。”
“不可以,堅決不可以,她不會見任何人。”
我們的戲終于款款落幕,沒有任何語言。張申先把手伸向姜立生,我也把手伸過去,之后我們?nèi)皇治赵谝黄。只是在掏出一百塊錢遞給他,他用力拒絕時,張申說了句話:“不是給你的,給你老板,我們不是新聞記者,占用了你時間,誤了他的工。”
車門洞開的一瞬間,他的身影消失了,消失在清澈透明的日光里。張申的車也慢慢啟動、掉頭,在寂靜的山谷緩緩爬行?墒,隨著他的消失,起伏的山谷一個個向眼前走來,另一個人的身影隨之而來了,他躺在末日的漆黑里,瞪著一雙痛苦的眼睛……他其實一直都在,他是我們這出戲的觀眾,可是他真的聽見了姜立生的訴說嗎?他聽見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用一死,毀壞了一樁罪惡的感情,他滿意了嗎?
在起伏的山谷中,張申把車上音樂聲放大,這是一段佛教音樂,王菲主唱,“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天,我和張申從靴子溝出來,沒有直接回石嶺鄉(xiāng),他拉我去了趟翁古城,在一家婚紗攝影店買了一箱錄像帶,又領(lǐng)我到浪淘沙洗浴中心洗了個澡,直到夜幕降臨,才離開翁古城城區(qū),往石嶺方向開去。我倆一下午幾乎無話,到哪兒去,干什么,都由著張申。他也沒想跟我商量,我們好像被一個巨大的痛苦裹挾著,不想就任何現(xiàn)實問題展開討論。在快到石嶺鄉(xiāng)政府的一個路邊,我讓他把車停下來,他什么也不問,就停了下來,跟我一起下車,在夜色中靜靜地站著。
夜色已經(jīng)漆黑一片了,大地深沉,天空高遠,星光把大地和天空分開,就像把現(xiàn)實和夢想分開,因為就在那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有一個村莊,它閃著螢火蟲般微弱的燈火,在黑暗中播撒著訴說不清的溫暖。天上雖有星辰,可是它遙遠而冷寂,不似這大地上的燈光親切、溫馨。奔著這微弱的親切,一些在追逐夢想時受到創(chuàng)傷的人們,悄悄地來了,就像某些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奔著理想悄悄地去,可是村莊孤零零鑲嵌在荒野里、洼谷中,它會釋放多少溫暖,來保護我們的受傷者,比如被二嫂們說成百草枯的小環(huán)?
我在夜色中要求下車,是心里裝著一個讓人不能釋懷的小環(huán)?墒且股畛,一絲微寒的秋風(fēng)撲面而來,我看到了小環(huán)凄冷的眼睛。
。ㄟx自《生死十日談》,孫惠芬著,《人民文學(xué)》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