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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楊獻平:如此疼痛,如此安慰

 

  十二歲以前,我們家還在村子里,三間紅石頭砌成的房子,坐南朝北,對面是鄰居家同樣的房子,很少有人住。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樹,發(fā)怒似的向著天空。緊靠梧桐樹的,是一座石頭樓房,距離我們家的房子,不過二尺寬。樓上住著兩戶人家,一個是爺爺?shù)拇笾蹲右患遥以摻兴蟛。他們家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另外一邊,是一對已經(jīng)年逾七十的老爺爺老奶奶。再向內(nèi),是我的爺爺奶奶家,旁邊還有一個孤寡老奶奶。七歲到十二歲的時候,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既敔斈棠碳宜?/div>
  
  爺爺是一個盲者,但有一肚子故事。那些年,不管是蟲鳴唧唧的夏夜,還是北風(fēng)拍窗的寒冬,我都躺在他身邊,在神仙妖狐之類的故事中度過。到七八歲,我忽然不敢直接去爺爺奶奶家了。因為,去他們家,必須經(jīng)過爺爺大侄子家的院子。有一次,我吃完飯,一溜兒煙從房側(cè)的巷道轉(zhuǎn)彎向上,穿過大伯家的院子時,因為黑,又走得快,一下子撞到一個人懷里。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了一聲巨響,緊接著半個臉疼。
  
  那個人是大伯的老婆,人瘦,臉黑,個子不高,但手像鐵餅。母親聞聲跑上來,一把把我拉進巷道,質(zhì)問她為什么打我。她說,你孩子就該挨打,要是你敢站在俺院,你也得挨一頓。母親說,大人是大人的仇,和孩子有啥關(guān)系?她說,啥樣的娘“下”啥樣的王八羔子!再后來,是爭吵,再后來是罵。開始是三個人,再后來,就成了七八個人。除了我們娘倆,剩下的是大伯及其四個女兒,再加一個兒子。我母親自然倉皇而逃,回到家,就著煤油燈,母親看了看我挨打的臉說,烏青了,手指印還在。然后哭,抱著我,還有不到兩歲的弟弟。
  
  母親的哭聲在秋天的黑夜比夜梟叫聲更響亮,比秋風(fēng)還要無孔不入。再一些天后,我發(fā)現(xiàn)路邊的石板上多了一些粉筆字,都是罵人的。其中還有罵我娘的。有些字可能還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都是有關(guān)性、生殖器的。我采了一把茅草,使勁擦,擦不掉,再捧些土揚上去,還不行,就用母親做的碎布書包擦。
  
  父親回來了,好像從一個水庫工地上,帶回來一些糖塊、餅干,我和弟弟吃得滿臉都是。我們正高興著,他們倆卻吵起架來了。母親哭著罵父親說:你個傻東西,家里娘兒們被人欺負(fù),連屁都不放一個!算個啥男人!說完,繼續(xù)哇哇地哭。父親一聲不吭,坐在門檻上抽煙。我抱著弟弟,坐在小凳子上看著,不知道說啥好。弟弟也是眼睛直直的,好像被嚇蒙了。父親扔了煙,起身就朝外走的時候,母親沖過來,像打鼓一樣在父親后背亂捶了一頓。父親不動。
  
  母親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大哭一邊說自己是一個苦命的人,嫁到這里,沒人管,還凈受人欺負(fù)。男人見了事就躲開,公婆別說上前說話了,一聽見就沒了人影兒。這時光沒法過!我放下弟弟,上前拉母親,母親起身來,猛地抓住我的胳膊,一只手在我屁股上像搗衣一樣打了一頓。我疼,哭。然后母親又抱住我,摸著我的屁股說,孩子啊,娘沒地方出氣,沒本事,就拿你出氣?蓱z的孩子。
  
  我哭了一陣子,擦干眼淚。秋天就過去了,冬天把人吹得臃腫,把村莊穿透。我每天晚上還去爺爺家睡覺,但不敢路過那位大伯的院子,就從村中間的小路上繞,有時候還走到爺爺房后,順著一棵椿樹爬上去,再沿著房前木梯下來。
  
  再后來,我時常偷老師的粉筆。他們在石板上罵我娘,我也反擊。我不會寫女性生殖器的俗稱,也用拼音代替,不會寫他們名字,也用拼音代替。有一次,我正在寫著,大伯家的二女兒,我叫堂姐,帶著小我兩歲的弟弟突然出現(xiàn),看到我在寫罵他們娘的話,先罵我,又跑過來踢我。我回身搬了一塊石頭,搬到小腹靠上一點,要砸她的腳。她比我大七歲,人高,不怕,還一個勁兒地向我跟前湊,說:你砸啊,你不砸就不是恁娘養(yǎng)的,是驢下,狗操的!
  
  我氣急,要砸,卻不敢。想,要是砸了她,出醫(yī)療費不說,娘肯定還得挨打。她看我不敢,擦了我罵她娘的話,牽著弟弟揚長而去,走了一會兒,回頭說:小雜種,你再敢寫罵俺娘的話,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回到家里,母親問我咋了?我說了,她嘆息,然后說,寫那個有啥用?
  
  再一年,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的字多了,寫罵人的話也少了拼音。為了更好地反擊罵我娘的人,我趁老師不在時候,查他放在講臺上的大字典,終于知道那個字是“屄”。我以為,這是對他們最有力的反擊。可沒想到,我有心查出來了,也成了他們?nèi)枇R我母親的“工具”,赫然出現(xiàn)在路邊的石板上。
  
  夏天的一個中午,母親提著豬食桶到屋后喂豬。我寫作業(yè),忽然人聲鼎沸,從屋后傳來。急忙跑過去看。母親又和那家人吵罵起來了。他們家四個閨女,還有大伯老婆,站在上方,手足舞蹈,兇狠地罵我娘。我害怕,說娘咱回家吧。娘不聽。看他們罵得兇,我就鉆到母親衣襟里面,渾身顫抖,心里惶恐,似乎跑滿了蝎子。我拉著娘的袖口,再次央求她回家。
  
  母親正要轉(zhuǎn)身,忽然凌空飛來一個東西,母親下意識抬手擋,一個白瓷碗在地上碎成幾片,右手背上先是冒出一朵紅星,繼而開出了一朵血花。
  
  我哇哇大哭,使勁兒拉母親回家。她大哭著,還不住回罵對方。到家里,母親一下子撲在炕上,不管我和弟弟,大哭。
  
  母親的屈辱和悲傷在那些年月里繚繞,如同屋梁上的蜘蛛網(wǎng),在鄉(xiāng)村的時空中懸掛與增長。我上三年級那年夏天,黑夜都遮住了我們家的屋頂,母親還沒回來。我和弟弟不敢在家,就拉著他,去后溝找。站在老水井邊上,我和弟弟你一聲我一聲喊娘,聲音在充滿卵石的河溝里跌宕,把兩邊的山都震得“嗡嗡”作響。一個人走過來,是那位大伯,一句話沒說,用兩只手掌,夾著我的左右耳郭,再一用力,把我提起來,放在水井口上說,你信不信,我敢把你扔進去。我懸空在井上,水的涼氣蛇一樣從褲腿纏上來。我說我害怕。他哈哈笑。弟弟在一邊嚇得扯著嗓子哭。
  
  娘喊了我一聲名字。那位大伯把我放在井邊,匆匆走了。
  
  夜里,母親對我說,以后不要單獨出去,要是沒人,人家把你暗害了,可能連個尸首都找不到。我問母親說,他們?yōu)樯镀圬?fù)咱呢?娘嘆了一口氣說,你孩子家不懂,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報仇!我又問:為啥別人家不受欺負(fù)呢?娘說,恁爹要是有本事,恁爺爺奶奶在乎咱娘兒們,別人沒人敢。對母親的話,我似懂非懂,只是點頭。
  
  與此同時,在學(xué)校,我也成了受欺負(fù)對象。欺負(fù)我的人,有高年級的,也有同年級的。下課,我出教室門,忽然就被人摁倒,亂踩幾腳,然后他們快速四散。還有好幾次,我正在寫作業(yè),有人抓住我的頭發(fā),往我臉上吐痰。夏天去水庫玩水,正上氣不接下氣往岸上爬,忽然臉上就是一陣腥臊,是尿液。
  
  后來我才注意到,那些欺負(fù)我的人,都和那位大伯家有著各種各樣的親戚關(guān)系的人。孩子和大人同仇敵愾,親戚之間也相互幫襯,一致對外。也不知道是誰先說的:把唾液吐在別人臉上,再好看的臉也會生滿黃褐斑。九歲,我臉上全是黃褐斑,像女人穿的黑絲襪。
  
  學(xué)校旁邊有一面水泥做的乒乓球臺子,再向上,是一面斜坡。有一次,大伯家的四女兒、兒子,還有他們親戚的兒子女兒,把我打得哭爹叫娘,口水和塵土滿臉滿身。母親正好去商店買東西,看到我被那么多人打,上前制止。他們見有大人來了,一哄而散。
  
  母親想讓老師管管,我不至于天天被人打。曹老師家在鄰村,民辦。那時候,他在辦公室睡午覺。母親說,老師就是管孩子的,哪個孩子不聽老師話?俺孩子就一個,總這樣受人打,您就幫忙管管吧。
  
  曹老師喝了一口水,點了一支煙,說:孩子們鬧著玩,誰能管住了?母親把我扯到曹老師跟前說,您看看,這叫鬧著玩嗎?鬧著玩能把人打成這樣兒?曹老師把茶缸猛地躉在桌子上,說,那你就把你孩子領(lǐng)走吧!愛去哪兒上就去哪兒上!母親說:俺就是來給你老師說情況,咋叫俺把孩子領(lǐng)回家?曹老師又說,我管不了他受欺負(fù),不領(lǐng)回家咋辦?母親看了看曹老師已經(jīng)漲紅的臉,對我說,那咱走!說完,就拉著我,到教室里收拾了東西拉著我回家。
  
  母親在前,我在后,娘倆沿著斜坡向上走。我不想回家,更不想不上學(xué),在后面就很遲疑。走到半坡上,母親停下來回頭看我,眼淚流了一臉,拉著我的手說,你不上學(xué)也不行,長大了沒文化,更受欺負(fù)。我點點頭。母親說,回校去吧。我又點點頭,背著書包又回到了教室。
  
  考上初中,我高興,母親更高興,專門買了幾尺布,給我做了新衣服,還托在縣城當(dāng)煤礦工人的姨夫給我買了書包。家里雖然窮,但母親從沒讓我穿過一件帶補丁的衣服,別人孩子用上了鋼筆,她也給我買。
  
  中學(xué)在離家五里外的蓮花谷村,建在村外一座山上,下面是馬路,再下面是河溝。院子里長滿核桃樹。入學(xué)是春天,核桃花開過了,落了一地黑絮。一個月后,我才發(fā)現(xiàn),初中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再沒人欺負(fù)我了。大伯家的女兒們出嫁的出嫁,輟學(xué)的輟學(xué),年紀(jì)小的還在小學(xué),其他親戚家的孩子也少了。
  
  這一年冬天,父母親把兩個人在雪里打了幾個冬天的石頭請人幫忙拉回來,把新房子建在了與村子隔著一道河溝的向陽坡上。母親說,咱沒本事,打不過罵不過人家,就遠遠躲開,他們胳膊再長也夠不著咱孩子大人了。搬新家之前,父親特意從山里移植了幾棵小椿樹,母親托大舅從外村買了一些蘋果樹苗,栽在家四周的山坡上。
  
  弟弟也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在學(xué)校也受欺負(fù),但不是大伯一家的人。有一次,被人打得眼睛發(fā)紅。我上初中,回來聽說了,找到那個孩子家理論。接待我的是他母親,一個病怏怏的老婦女。我說了情況。她在院子里燒火做飯,正眼都不看我。我說了幾遍,她說,打得活該!我大聲說,那我也打你兒子了啊!她猛地回過頭,眼睛毒箭一樣盯著我說:你敢動俺孩子一指頭,我就叫人打瘸你!
  
  我本想為弟弟討個公道,給母親長臉,沒想到灰溜溜地回來了。母親可能早知道這個結(jié)果,坐在門檻上對我和弟弟說:“人善被人欺,咱家就是這樣。恁爹就他一個,別人把咱娘兒仨打死,他也不會看一眼。恁爺爺奶奶怕事,一見人家欺負(fù)咱,跑得比誰都快。遠近村里都知道咱沒本事,打了白打,罵了白罵,瓜都是見軟的捏,誰不敢!”
  
  諸如此類的話,是掛在母親嘴邊的,一天內(nèi)至少說一次。慢慢長大,我還是不太相信母親的話是真的,也一直不知道大伯一家和我們家到底有啥解不開的仇怨,大人之間爭吵打架,孩子之間也相互攻擊。母親說:恁爺爺奶奶只有恁爹一個兒子,而爺爺?shù)挠H哥哥有三個,而且還有兩個閨女。按照鄉(xiāng)俗,不論是爺爺還是大爺爺膝下的男孩沒有老婆,等爺爺奶奶死后,所有的財產(chǎn)都肯定是另一家的,包括勞動力和勞動所得。
  
  按照母親的說法,她嫁給父親,生了我,這就等于斷了大爺爺、大奶奶及其兒子們蓄積已久的“理想”。因此,在她嫁過來,并有了我和弟弟的最初年月,就一直和大爺爺?shù)膬鹤觾合鄙踔灵|女們不合,以至于相互仇恨,甚至謀算奪命。可是,母親每次說,我都不是持懷疑態(tài)度,哪怕當(dāng)面點頭說對?勺约盒睦锟傆X得,人再惡,也不至于如此狠毒。再說,爺爺奶奶家的財產(chǎn)其實就是兩座石頭房子,加起來六間,能值幾個錢?至于父親,奶奶多次說,從十三歲開始,就是壯勞力了,而且手巧,木工、編織、放牧、種地都是一頂一的好手。
  
  再些年,父母親又先后蓋了兩座新房,一座給我娶媳婦用,一座給弟弟。我上大學(xué)無望,去了西北。那時候沒有手機,打電話也不方便,和家里聯(lián)系都是信件往來。父母都不識字,弟弟讀了初中就打工去了。收到我的信,母親就拿著找人念給她聽,也請人幫忙給我回信。很簡短,就說家里一切都好,囑咐我好好工作,有出息是她最大的盼頭。
  
  有一次回鄉(xiāng),到家已是深夜。第二天一早,我還在酣睡,就聽外面有吵鬧聲。穿衣起來奔去,只見一個也當(dāng)過兵的堂哥,竟然要沖上來打我母親。我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扔了過去。他一看是我,然后態(tài)度和善。和母親坐下來,她就講如何在村子里受欺負(fù)的事。有一年秋天,柿子結(jié)得特別稠,二舅家的一棵柿子樹在我們村子不遠的地方,傍晚,她見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堂哥挑著籃子去到樹下,她懷疑人家偷了我二舅的柿子,又說給同村的一個堂嫂聽,那個堂嫂又說給了那個堂哥聽。那個堂哥氣急敗壞,見到我母親,二話沒說,就打了一個耳光。
  
  我滿胸腔都是炸藥,抄起一把鐮刀,就往那個堂哥家沖。到院子里,大姨媽見我氣勢洶洶的樣子,一把把我抱住。母親說了原委,大姨說:傻孩子,事兒都過了一年,你再去找人家算賬,遲了!再說,你拿著鐮刀到人家家里,人家把你打死也都不會坐牢!母親繼續(xù)說,這幾年來,沒有一天舒暢。天旱,澆不上水,看的池子,最后被別人放了澆地,或者半途被改了水口。河溝長著一棵大楊樹,村副支書一句話不說,鋸了自己用。母親發(fā)現(xiàn)后找人家詢問,不但沒要到一個說法,更沒有拿到錢,還差點被副支書老婆打了。
  
  天下的悲哀都讓我們家遇到了?尤其是母親?我悲憤,但毫無辦法。2000年春天,家里的二分地被大爺爺?shù)亩䞍鹤訐屨,弟弟找人家說理,就拌了幾句嘴。那些年,干旱成為了南太行村莊春天的功課。為了救活枯蔫蔫的秧苗,弟弟、母親、新過門的弟媳婦一起挑水澆秧苗。弟弟挑著水,從河溝向山上走。大爺爺?shù)亩䞍鹤踊锿膬蓚兒子猛然從樹林里躥出來,把弟弟打了一頓。據(jù)母親說,要不是弟弟躲得快,扁擔(dān)就砸在他頭上了,要是真砸上,不死也得成傻子。
  
  我得知消息,暴跳如雷,把辦公桌推翻,在戈壁灘上狼一樣胡亂撞了一大圈,然后跪下來,欲哭無淚,大叫了幾聲蒼天!再來電話,我聽說弟弟住院,派出所表示要嚴(yán)懲肇事者。半個月內(nèi),母親邁著一雙大腳,先后四次去派出所,不是派出所傳喚不到對方,就是忙得沒空處理。我們家距離派出所所在地來回四十華里,來回四次,我老娘就是走了一百六十里地。
  
  我打電話給派出所所長、副所長,開始態(tài)度好,說馬上處理,公正處理。再后來,竟然對我說,你算個啥東西?不管就是不管,愛去哪兒告就去哪兒告!大約一個月后,弟弟以一張輕微腦震蕩診斷書,對方只給一百塊錢醫(yī)療費的結(jié)局了事。聽母親說,她有一次在鄉(xiāng)里,看到對方請派出所的人在飯店吃飯,當(dāng)下就明白,能拿到一百塊錢,就算不錯了。對方給的時候,派出所副所長對母親說:要就這點兒,不要,這點兒都沒有!
  
  此外,我還聽說,弟弟挨打后,先前那位大伯唯一的兒子,也就是小時候伙同他姐姐們欺負(fù)我的那個,聽說我弟弟被打得很重,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街上看到我母親和弟媳婦,故意很夸張地笑。2001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中午,因為房基地和走路問題,母親又和鄰居吵架,而且就她一個人,大爺爺?shù)亩䞍鹤影阉蛄艘活D,半天沒爬起來。
  
  2007年,家里原分有一面荒坡。父親和母親刨了一個冬天,栽上數(shù)百棵板栗樹苗。第二年春天,大爺爺?shù)亩䞍鹤,還有其他幾戶人家,說那面荒坡也有他們一份。到村支書家里告狀,三次聚在一起強行瓜分。我聽到消息,暴躁,失眠,終究是無奈。幾個月后,趁去北京出差,回家,找了村支書。走后,還是那樣子。
  
  我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這樣,一家人,在一個村莊,百十多口人,出自一個姓氏,一個先祖,為什么要內(nèi)訌,相互傾軋,強勢和弱勢之間的爭戰(zhàn)如此迅猛激烈?在外快二十年了,每次給家里打電話前,我的心就懸在半空,還飛舞著無數(shù)的刀子。有時候撥號了,又急忙掐斷。聽母親的口氣輕松還好,要是有一點沮喪和悲傷,我就全身發(fā)木,手腳打戰(zhàn)。
  
  你一定在懼怕什么。我對自己說。這些年來,每次回家,我都不愿意到村子里去,最多去看看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幾乎每一個人,都對我們家做過這樣那樣的事,而最慘烈的,就是大爺爺、大奶奶和他們的兩個兒子,他們的三兒子常年在外,一直沒有多少摩擦。我時常坐在母親身邊,聽她講過去的屈辱和悲傷。她鼻子發(fā)酸,眼淚橫流,我低頭嘆息,怒氣充胸。后來細想,母親先前的說法或許是成立的。我們所在那座村莊深處太行山南麓,一道山谷,十多個自然村,幾百戶人家,以石頭為房屋,以少得可憐的田地和山坡樹林為生。在他們看來,權(quán)力和財富是人生唯一可以高出他人、感到幸福的資本和依仗,也是最能形成權(quán)力,或者轉(zhuǎn)換利益的最有效的工具與手段。
  
  這或許和“勝王敗寇”的歷史法則異曲同工,所不同的,一個是官方說法,一個是民間信條。從這些年來,我們家的房基地、荒坡、田地、澆水、話語等權(quán)益屢受侵犯的情況來看,我覺得母親的那些話很有道理。與此同時,我也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母親性格和處事上的問題:一是想事簡單,不計后果;二是缺乏處事能力與說話技巧;三是自以為是,且不聽勸解。相反,我對父親堅持一生不言不語的消極做法懷有敬意。
  
  在物質(zhì)極端匱乏、文化覺悟完全蒙昧的鄉(xiāng)村,身單力薄的弱勢者,首先要做的是保護自己,在強勢面前,知道自己不是對手,不如逆來順受。再者,倘若有聰明的頭腦、圓滑的處事技巧和說話方式,也可以較好地避免因利益和口舌導(dǎo)致的屈辱和傷害。
  
  人與人之間的爭戰(zhàn)與傷害,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與生俱來的課題。即使在南太行鄉(xiāng)村,我們周圍的村莊里,此類事情并不少見,幾乎每天都在鏗鏘上演。只要回到家里,就會聽到諸如此類的消息:鄰村一戶人家,天黑后,找不到自家孩子,而且是在南太行鄉(xiāng)村被視作寶貝的男孩,十多年后,那孩子竟然自己回來了,家人才知道,是有怨隙的鄰居將他們孩子誘騙到山西一帶賣掉了。
  
  另一個村子,大年初一晚上,一家人正在喝酒吃菜,忽聽房頂一聲巨響,要不是房頂厚,肯定會傷到人。事后人議論說,這肯定是仇家干的。再一個村子,一個人新當(dāng)選村支部書記,數(shù)日后,自家莊稼全部被硫酸燒死、被人故意折斷,樹苗也是,大樹被砍倒。諸如此類,層出不窮。因為房基地、田地、荒坡之類的摩擦和爭斗更是屢見不鮮。且在村人觀念中,勝者為雄與膜拜強勢是根深蒂固的文化習(xí)性。不管事情本身對錯,人本質(zhì)好壞,只要能夠采取方式壓倒對方,并給對方以羞辱,就是最有本事的人。在借勢上,有三種:一是極力討好與拉攏掌握社會公器的人,將公權(quán)力轉(zhuǎn)換為一種個人的能力和威懾力量;二是依仗財產(chǎn)和經(jīng)濟程度。錢可以使人喜歡、折服、消受,現(xiàn)世現(xiàn)報,財產(chǎn)量大,形成資源優(yōu)勢,無論對上還是對下,都會構(gòu)成“壓力”;三是人多勢眾,崇拜肢體暴力,以肢體為強勢表達。
  
  小時候欺負(fù)我和我母親的大伯一家,他最有效的武器,就是家里人口多。而父親似乎早就看透了,臨死前,他說:“啥都不管用,等你有了,啥都會管用,F(xiàn)在爭這個爭那個,都是跟自己找罪受!”我覺得父親不是母親所說的那種傻得不透氣的人,而是一個外憨內(nèi)慧的男人。多年來,鄉(xiāng)間沒一個人說我父親不好。他死后,村人說,最后一個好人沒了。
  
  這時候我才知道,父親不是懦弱,而是規(guī)避,不是不抗?fàn),而是用消極的方式,替妻兒卸力,讓強勢者看在他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2011年秋末,我照例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說沒事,但語氣很勉強。我再問,她說:村里要修路,鄰居家要通水泥路,必須路過我們家門前。為了加寬,同意把不到一米寬的老路劃給我們,條件是我們家拿出其他地方的一片田地與他們交換。母親早就想把那路拿在弟弟名下,欣然同意。還說,這事就不讓我知道了,換過來挺好。我說她糊涂,并說,要換地可以,但必須立字據(jù),還要到公證處公證,還要大隊主任之類的在場。
  
  母親仍說不用、沒事。我吼她說:你忘了這些年受的欺負(fù),他們此時說可以,一旦修好路,路修好了,再不認(rèn)賬咋辦?
  
  有一點好處就忘乎所以,顧頭不顧尾,不深思,更不知道好處其實是危險的藏身地。這是母親處事的最大軟肋。被辱者,首先是自辱。這句話放在母親身上也比較合適。但作為她兒子,我如何能嫌棄自己的生身母親呢?我知道,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暗點。大伯一家當(dāng)年那種想法或說理想,也不能說就完全沒有道理。人畢竟是自私的,這種自私在利益和資源的占有上更為深刻。
  
  到2012年,我就在外二十年了,對老家和老家人,我始終抱有怨恨和鄙夷,甚至有一種強烈的與之反目成仇的決絕之心。每想起母親的屈辱生活,我就淚流滿面?涩F(xiàn)在反倒覺得,每一個人做事想問題,都會首先從自身利益得失出發(fā),尤其是在資源匱乏、經(jīng)濟收入低微的鄉(xiāng)村,對于財產(chǎn)和資源的爭奪與暗算也很酷烈。倘若我還在鄉(xiāng)村,我可能也會因為一點得失,而罔顧血緣與宗族,行為和心理可能比他們更為卑劣與殘酷。
  
  這樣想,我能夠原諒很多?勺屑殭z點,我還是有一些事和人無可原諒。一是大爺爺二兒子一家對我弟弟造成的傷害!還有與之相類的大伯的兒子,我弟弟受到傷害,他竟然故意在我母親和弟媳婦面前幸災(zāi)樂禍。二是鄉(xiāng)派出所當(dāng)年負(fù)責(zé)處理這件事的兩位民警,他們的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讓我感到了一種宏闊的憂憤與悲哀。三是我母親和弟弟一家仍在鄉(xiāng)村,諸如此類的爭戰(zhàn)從未消歇,而且越發(fā)地充滿“戰(zhàn)略和謀略性”,再以后,他們還會不會遭受屈辱與傷害呢?四是資源越來越稀缺,人口越來越多,地表水早已消失,樹木和礦產(chǎn)也在枯竭,再多少年后,南太行鄉(xiāng)村還是否適宜人生活?如果不能,母親和弟弟又該去哪里?我能幫助他們多少?
  
  這些年,每一次攜妻兒回家,我不斷請人吃飯,與一些在鄉(xiāng)村有話語權(quán)的人交好。母親知道我的心思。好幾次,我想把大爺爺家的兄弟三個,還有他們的兒子們,叫到一起吃個飯,盡釋前嫌,為母親和弟弟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人為環(huán)境?晌铱偤塥q豫,因為,人心是最善變的,其深度即使宇宙也不可比。我也悲哀地發(fā)現(xiàn),盡管我身體不在鄉(xiāng)村,但實質(zhì)上從沒離開過。只是,與前些年相比,在對故鄉(xiāng)——鄉(xiāng)村這個人類生存區(qū)域和文化載體上,我有了一些滋味古怪的理解和寬容?墒,我知道,對時常受傷的人而言,最偎帖的安慰,或許只能出自自己的內(nèi)心和靈魂。
  
 。ㄔd《天涯》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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