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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王月鵬: 童話書

 

  童年無童話。我對安徒生的閱讀和喜愛,是30歲以后的事情了。
  
  ——題記
  
  為了孩子,我們一起祈禱——《風暴把招牌換了》
  
  在招牌與風暴發(fā)生關聯(lián)之前,安徒生講到了“表演”。一種叫做“鳥”的樂器,被高高地擎在空中,前后搖晃著,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陽光照在這個樂器上,讓人的眼睛昏花起來。在表演的隊伍中,最前列的是一個丑角,他贏得了熱烈的喝彩聲,以至于作為講述者的外祖父,到了很老的年紀,仍然忘不了那個場面。
  
  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外祖父講到了京城遷移招牌的古老故事。形形色色的招牌,標示著形形色色的存在。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改寫了這些存在物的既定秩序。瓦片在天空中飛,木柵欄被吹倒了,河里的水跑到岸上。最有意味的是,風暴所到之處,不少雄偉的教堂尖塔必須彎下腰來,從此再也沒有直起來。
  
  教堂是信仰的象征,當教堂的尖塔彎下了腰,信仰是否還能高昂頭顱?
  
  這是關于信仰的真實寫照。招牌的錯置,是否意味著本來的名不副實?風暴所擔當的角色,是要摧毀一些什么,還是想建設一些什么?
  
  人力所不能企及的境地,風暴輕易就抵達了。而人的忍耐與沉默,可以孕育更為巨大的風暴。
  
  一場風暴,改寫了一座城由招牌構建起來的形象。因為招牌被風暴挪移了位置,那些荒謬的事物于是失去遮羞布,顯現更為荒謬的原形。甚至,參議員們的非常莊嚴的會議,回頭望去,也不過是一場兒戲。在一個充斥各種表演的環(huán)境中,風暴是最堅決也最公正的執(zhí)行者。它橫掃一切。
  
  這個故事中,招牌是被更換的。感謝風暴。我看到了外祖父的暗自欣喜,以及更多人的更多期待。這個被講述的故事,這個聽來的故事,以欲言又止的方式,透徹地傳達了它的最真旨意。
  
  “這樣的風暴在我們的這個時代里大概是不會發(fā)生的,不過可能在我們的孩子的時代里會發(fā)生。我們只好希望和祈禱:當風暴在掉換招牌的時候,他們恰好都待在家里。”
  
  或許,這是唯一的選擇。
  
  為了孩子。
  
  “風暴有些什么話要說”——《一個貴族和他的女兒們》
  
  這是風的訴說。森林,墻壁,天上的云塊,敞開的大門,以及煙囪,壁爐,燃燒的火……面對這些世間的事物,風的聲音在試圖講述什么。
  
  在風的講敘之外,還有一個敘述人。像一個風中的旁觀者,他的冷靜和理性,足以讓風為之駐足。
  
  一個貴族,有三個嬌美的女兒:意德、約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有著皇室血統(tǒng)的貴族,驕傲得不可一世,他時常對自己說的一句話是:“事情自然會有辦法。”而風的口頭禪是:“呼——噓,去吧!去吧!”這既像一個開始,又似一個結論,有點無奈,也有些自我安慰。
  
  美麗的櫟樹林里,響起斧頭的砍伐聲。這個貴族想要用這里的樹木,速造一艘有三層樓的華麗戰(zhàn)艦,他相信國王一定會買下它。一片作為飛鳥棲身的樹林,如何成為水手的目標?從樹到戰(zhàn)艦的轉變,這其中有著怎樣的欲望?窠被毀掉了,鳥兒變得無家可歸,像流浪的風。面對此情此景,貴族和他的女兒們開心而笑。唯獨他的最小的女兒安娜•杜洛苔倍感難過,含淚哀求砍伐工人手下留情,不要傷害眼前的這棵樹,因為,樹的枝丫上有一只黑鸛鳥的窠,窠里的小鸛鳥正在無助地伸出頭來……
  
  這棵樹保留下來。更多的樹在利斧的飛影中倒下,被加工成為船的生命形態(tài)。這其中的悲劇是注定的。船的夢想和使命是破浪遠航,而貴族對這艘船的期待,僅僅是預料國王終將購買它。國王果真派海軍大將前來檢驗這艘船了。然而他更喜歡的,是那些在馬廄里嘶鳴的、雄赳赳的黑馬。黑馬與戰(zhàn)船,作為陸地和水中的工具,因為需求的不對稱,它們同時失去了被利用的機會。接下來,安徒生借風之口講述的情景,令人格外傷感:“在被白雪覆蓋的空曠田野上,飛來一群黑色的鳥。它們落到岸邊沒有生命的、被遺棄了的、孤獨的船上。它們用一種喑啞的調子,為那已經不再有的樹林,為那被遺棄了的雀窠,為那些沒有家的老老少少的雀子而哀鳴。這完全是因為那一大堆木頭——那一條從來沒有出過海的船的緣故。”
  
  這是一艘永遠不會下水的船。這是樹木的另一種存在形態(tài)。風的可愛與可敬,是仍然固執(zhí)地“刻舟求劍”,在船體留下自己的努力與期待。正如風所說的:“我把雪花攪得亂飛,雪花像巨浪似的圍在船的四周,壓在船的上面!我讓它聽到我的聲音,使它知道,風暴有些什么話要說。我知道,我在盡我的力量教它關于航行的技術。呼——噓!去吧!”
  
  風的這段獨語,是悲愴的。它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悲壯的。與其說它在以一己之力,試圖成全一艘船的夢想,我更愿意以為,它是在緬懷這艘船的原初狀態(tài)——那片快樂的櫟樹林,還有那些不知已經流落何方的鳥兒。樹林倒下了,棲居林中的鳥飛散了。
  
  風的流動痕跡,也是它的講述的過程。風所講述的一切,一如它所歷經的一切,終將成為過往。
  
  貴族選擇了制造赤金。他在固執(zhí)地燃燒一切,并且相信燃燒的最終,金子將會出現。在風的眼中,燃燒的結果注定是一陣煙和一堆炭灰。貴族追求金子,得到的卻是貧窮,他燒掉了所有,寒冷的冬天里,他甚至沒有木柴取暖,那個樹林早已被砍光了。他只能靠雪取暖。雪終將融化,赤貧變得無處藏躲。他對著蜘蛛網自言自語:“你聰明的小織工,你教我堅持下去!人們弄破你的網,你會重新再織,把它完成!人們再毀掉它,你會堅決地又開始工作,人也應該是這樣,氣力絕不會白費。”
  
  復活節(jié)那天,貴族終于煉出了金子。他把金子裝在一個易碎的玻璃杯里,然后把杯子舉到空中,讓它在太陽光中閃光。他的手在發(fā)抖,杯子最終落到地上,跌成了碎片。
  
  這是一個煉金術士的夢想。他一直懷著這樣的夢想,即使在一無所有的時候。他重新購買了一個煉金的杯子,盛滿從地上撿起來的那些碎片。這個曾經的貴族,這個相信任何氣力絕不會白費的煉金術士,他在一條歧路上走得太久太遠。作為見證了整個過程的“風”,“我”是善解人意的。“我”的悲憫并不能解決問題,所有的問題終將擁有一個結局。貴族帶著三個女兒走出公館,開始了沿街乞討的生活。
  
  五十年過去了。貴族最小的女兒安娜•杜洛苔,那朵曾經的淡白色的風信子,也已變得蒼老。她活得最久。她經歷了一切。
  
  也是在一個復活節(jié),她唱起了最后的歌。在幾堵要倒塌的墻之間,在鸛鳥的窠底下,她死去了。她在年幼時曾經挽救過的鸛鳥的窠,成為庇護她的屋頂和天空。
  
  “新的時代,不同的時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墳墓變成了大路。不久蒸汽就會帶著長列的火車到來,在那些像人名一樣被遺忘了的墳上馳過去——呼——噓!去吧!去吧!”
  
  “風”像一個卑微的見證者,又像一個偉大的預言家。它所看到和說出的,正是所謂現代化的宿命,以及人類的最終境遇。“這是瓦爾得馬爾•杜和他的女兒們的故事。假如你們能夠的話,請把它講得更好一點吧!”“風”說完就掉轉身,不見了。這樣的結局,讓這個故事具有了更多的隱喻意味和闡釋可能。
  
  是誰在說話,講述這一切已經和將要發(fā)生的“故事”?
  
  精神彈簧——《演木偶戲的人》
  
  一個演木偶戲的人,自以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倘若這其中存在一種因果關系,那么這邏輯是如何產生的?機械式的表演,或者說一種完全可以被操控的表演,它的意義在哪里?
  
  “你是幸福的嗎?”
  
  “是,我和我的班子無論到什么城市去,都受到歡迎。當然,我也有一個希望……我希望能成為一個真正戲班子的老板,一個真正男演員和女演員的導演。”
  
  “你希望你的木偶都有生命,你希望它們都變成活生生的演員,你真的相信,你一旦成了他們的導演,你就會變得絕對幸福嗎?”
  
  作為導演的所謂幸福,其實是并不真實的。如果木偶們真的獲得了生命,那么作為木偶戲的導演,將不得不面臨一個問題:你是否還能適應這些具有生命意識的人?是否還能統(tǒng)領和掌控這些擁有正常思維、追求自由和自主表達的演員?
  
  這個問題就像一個巨大的歷史窟窿。一個盲目短視的時代,陷落進去將是注定的結局。
  
  在《演木偶戲的人》的結尾,“導演”是這樣說的:“因為你是我的同鄉(xiāng),所以我才把這話告訴你。”
  
  “你”則如此回答:“而我呢,作為他的同胞,自然要把這話馬上傳達出來——完全沒有其他的意思。”
  
  或許,很多人會從這樣的對話中看到整篇童話的敘述角度和技巧。我所熟識的寫作朋友,大多在致力于敘述的技藝層面的探索,他們相信“怎么寫”遠比“寫什么”重要。我覺得對一個作家的最大考驗,在于他能否以自己的眼睛穿越現實發(fā)現真相,能否看到時代和社會的最真實的一面,并且納入自己的藝術表達世界。在這個價值失范、心浮氣躁的年代,“寫什么”依然是重要的,甚至是最為重要的。
  
  安徒生這則童話的結尾,我看到的不僅僅是敘事技巧,它在不經意間也透露了木偶戲的表演和導演過程,其實是一個被遮掩的秘密。這樣的一個秘密里,掩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真相。
  
  當木偶們身上全有精氣附體,都獲得了生命時,每個人就成為一個獨立的世界,開始拒絕被操控的表達,以至于整個戲班子都想和導演談一談,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提出了各種要求。不管這些要求是否正確,他們開始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自我。這讓曾經最幸福的導演成為世上最可憐的人。他把整個戲班子重新裝進匣子里,讓他們恢復到原來的木偶狀態(tài),并且痛下決心:“我再也不能讓你們變得有血有肉了!”
  
  這樣的一個木偶戲導演的心路歷程,如果與更為宏大的現實發(fā)生關聯(lián),會碰撞產生怎樣的火花?作為現實中的我們,終將被這樣的火花照耀還是灼傷?
  
  法國哲學家柏格森在《彈簧魔鬼》中,講述了孩童常玩的一種游戲:一個箱子,揭開蓋子就有一個魔鬼跳起來,你把它壓下去,它又跳起來;你壓得越低,它跳得越高。這是兩種固執(zhí)性的沖突,一種是純機械的固執(zhí)性,一種是玩弄機械的固執(zhí)性,而前者時常屈服于后者,就像貓捉老鼠的游戲,貓松開口把老鼠放下,老鼠像彈簧似的跳走,卻又被貓一爪子抓住。
  
  由此,柏格森談到了精神的彈簧:“想象一個剛表達出來就遭到壓制,遭到壓制又再表達出來的思想;想象一串剛迸發(fā)出來就被阻擋,遭到阻擋又再迸發(fā)出來的言語。我們又將看到這樣一種景象:一個力量要堅持,另一個固執(zhí)的力量要阻擋。不過這種景象沒有物質內容罷了。”
  
  時代的舞臺。精神的木偶。鼓掌的觀眾。擁有正常的思維,這是一件讓某些導演深感恐懼的事情。
  
  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了。就此打住。
  
  “這個時代什么時候成熟起來呢”——《新世紀的女神》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具弦樂器。”
  
  “但是誰在彈這些弦呢?誰使它們顫震和搏動呢?精神——不可察覺的、神圣的精神——通過這些弦把它的動作和感情表露出來。”
  
  在童話《新世紀的女神》的開篇,安徒生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在這樣一個忙碌的時代里,我們?yōu)槭裁匆獑栠@么多的話呢?”
  
  是因為想活得明白,必須活得明白。人到世上走一遭,是應該明白因何而來、為何而去的。這是一些不該被放棄被遮蔽的問題。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們是否還有最起碼的詩意和探求欲望?
  
  談論詩,似乎是不合時宜的。詩歌是微弱的,也是頑韌的。她幾乎是在以“多余”的身份,顯示整個時代的偉大與脆弱。
  
  新世紀的女神,預示著一種希望嗎?她具備詩的品質,同時擁有一顆女人的心。她包容一切,包括被三棱鏡所反射出的所有色彩。色彩是對時代的最鮮明的解釋,每個時代都有它所特有的色彩。因為,色彩是可以吸引并迷惑眼睛的。
  
  我們賦予了色彩太多的涵義。
  
  我們賦予了自身行為太多的所謂意義。
  
  “這位新女神的計劃是什么呢?她究竟想做些什么?”我們這個時代的聰明政治家問。政治的功利性,以及新世紀女神的詩性,決定了矛盾的必然存在。
  
  “你還不如問一問她究竟不打算做些什么吧!”這是一句素樸的話。我敬佩安徒生的偉大,他通常用這樣看似不經意的話,說出我們永遠無法解脫的困境和矛盾。我們習慣了“做什么”的語境,“不做什么”這是對力量和理性的雙重考驗。
  
  太多的事情原本是不該去做的。相信后來的人,給后人留下足夠的空間,這是一種德性。當下的很多“作品”,譬如城市開發(fā),譬如填海工程,正是缺少了這樣的一種德性。那天我隨同一個浩浩蕩蕩的黨政考察團,沿著海邊城市觀摩,所到之處,都在實施浩大的填海工程,塵土飛揚,海變成一個模糊的存在。
  
  誰是浮躁世風的最大推手?寄望于新世紀女神的詩性與母性,她會帶來新的氣象嗎?
  
  歲月是一條河,永不停息。所謂偉大的和卑微的事物,所有曾經發(fā)生和將要發(fā)生的一切,都不過是歲月這條河上的轉瞬即逝的泡沫。我們從泡沫中虛構了美麗的幻影。
  
  “這個時代什么時候成熟起來呢?”安徒生在不經意間,說出了一個被遮蔽的問題。我們可以理解一個時代的不成熟,但無法原諒一個時代的自以為是的成熟;我們可以寬容一些人的理性局限,卻不能容忍他們以理性方式實施的冷酷欺騙。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被破壞,將會成為這個時代最恥辱的印記,成為地球和人心的一道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口。
  
  這是一代人的痛。
  
  這是被代表了的一代人的痛。
  
  被主宰的世界——《堅定的錫兵》
  
  一個錫做的兵士。
  
  一個用一條腿支撐軍人威嚴的兵士。
  
  一個始終把毛瑟槍扛在肩上的兵士。
  
  這樣的一份莊重與莊嚴,被置于孩童的游戲世界之中;蛘哒f,錫兵的命運,一直操控在孩童手中,是作為孩童的玩具偶爾出現和消失的。他對意義的固守,于是具有了別樣的意味。
  
  錫兵以一個小孩子的生日禮物的身份出場。因為原料不夠用,最后被鑄造出來的那個錫兵只能有一條腿。這種先天殘缺,既讓他從眾多錫兵中顯現出來,也讓他格外留意同樣以一條腿站立的那位舞蹈家。錫兵對舞蹈藝術的陌生,并沒有影響他對舞蹈家的愛戀,他從舞蹈家獨腳站立的表演中生出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桌面。窗臺。水溝。下水道。運河。魚腹。廚房……這些原本沒有關聯(lián)的地方,經由孩子們的手的推動,成為錫兵命運的驛站。他被動地一路走了過來,從桌面到窗臺,到沿著水溝漂流,然后進入下水道,進入運河,進入魚腹,進入市場,進入廚房,一直到女仆從魚腹剖出了他,把他放回桌子上。錫兵意外地發(fā)現,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從前的那個房間。他看到從前的那些小孩,看到桌子上從前的那些玩具,還看到那座紙做的美麗宮殿和那位嬌小的舞蹈家。她仍然用一條腿站著,另一條腿仍然是高高地蹺在空中。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他們沒有說一句話。
  
  所有的一切都不曾改變。所有的一切都已改變;氐皆c,錫兵將與同伴們面對接下來的共同命運。誰也不曾發(fā)覺,他在此前究竟遭遇了一些什么。這個用一只腳站立的錫兵,他走過一段別人不曾走過的路。
  
  生命是由若干偶然組成的。若干的偶然組成了所謂的“必然”。在這個轉換過程中,錫兵始終緊緊地扛著毛瑟槍,他以莊嚴的姿態(tài),見證了戲劇的發(fā)生。
  
  仍然是經由孩子的手,錫兵走向最終的命運。他被隨手丟進火爐里。他開始熔化。他仍然扛著槍,堅定地立著不動——這是他對世界、對命運的態(tài)度。同樣被丟進火中的,還有他深愛的那位用紙做成的舞蹈家。
  
  讀安徒生的這則童話,我一直在思考:“孩童”究竟是一個什么角色?他們代表的,究竟是無知還是無畏?是不經意還是不在意?
  
  他們是一群尚未成熟的人。一群心智尚未成熟的人,共同地組成了這個世界,主宰了這個世界。在這樣的一個充滿游戲意味的世界中,錫兵固守的意義,實質上是毫無意義的。甚至,他所追求的愛情,也輕易地化為灰燼,只留下被燒得像黑炭一樣的裝飾品。
  
  錫兵堅定的表情,注定成為一種徒勞。在火中化成一顆小小的錫心,是他對這個巨大世界的唯一回答。
  
  逃離或回歸——《牧羊女和掃煙囪的人》
  
  貼著地面行走的羊群、迎向高空的煙囪,縱橫交錯成了一個立體的存在。
  
  牧羊女和掃煙囪的人,被安放在一起。他們成了一對戀人,因為他們都是瓷料做成的,具有同樣的品質。然而牧羊女的命運,掌握在一個被稱為“祖父”的人的手中。她拒絕按照他的要求嫁給那個一身頭銜的人,于是對掃煙囪的人說:“我懇求你,帶著我到外面廣大的世界里去。”
  
  他們當然知道,作為一件瓷器,舉步即是懸崖。他們別無選擇,只有向著外面的廣大世界逃離。煙囪成為他們的唯一道路。是被動逃離的,也是主動追求的。從漆黑的煙囪里,他們看見閃亮的星星,并且在星星的指引下走出黑暗,爬到了煙囪口。
  
  他們看到更多的星星,看到布滿群星的夜空,還有腳底下的燈火輝煌的城市。這是在高處。他們遠遠地望去,這世界太廣大了。牧羊女向往外面的廣大世界,但她沒有料到世界會是如此的廣大,這樣的廣大讓她心生恐懼。她開始懷念原來那方小小的棲身之地。
  
  他們選擇了回歸。從逃離到回歸,他們走過一段不為人知的路。“你看,我們白白地兜了一個大圈子,”掃煙囪的人說,“我們大可不必找這許多的麻煩!”
  
  人有追求夢想的權利,也有拒絕夢醒的自由。那個廣大的世界,與“我”何干?牧羊女甘愿重新回到鏡子下面的那張桌子上去,過一種屬于瓷器應有的生活。我時常在想,牧羊女對廣大世界的態(tài)度,以及由此而生的選擇,究竟應該算是懦弱還是睿智?
  
  我理解并尊重牧羊女的選擇,這與所謂的積極或消極無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需要在廣大的世界中找準屬于自己的位置。我年少時生活在鄉(xiāng)下,一直向往著外面的世界。當我一步步地走出鄉(xiāng)村,終于在城里定居下來,內心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冰冷的樓房,穿梭的車流,總讓我感到窒息,我無法融入這樣的生活,然而又缺少重回鄉(xiāng)下的勇氣。正如一位青年詩人所寫的那樣,故鄉(xiāng)是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異鄉(xiāng)是待不下去的異鄉(xiāng)。“我”成了一個懸空的人,在這個廣大的世界,并沒有一方小小的棲居身心之地。當我在安徒生的童話中,讀到牧羊女回歸原地的選擇時,我想,這樣一份逆流而上的選擇,其實也是一份超越了廣大世界的選擇;這份被動的態(tài)度,源自一種主動的面對。對牧羊女來說,她選擇了屬于自己的命運,而不是相反。
  
  那件被稱為“祖父”的瓷器,在追趕牧羊女和掃煙囪的人時,不小心跌成碎片。后來,主人設法把他的背粘好了,在他的斷頸上釘進一根結實的釘子,于是他又像新的一樣,只是再也不能點頭,沒有了對于世事的態(tài)度。
  
  這樣一根結實的釘子,其實同樣地存在于牧羊女和掃煙囪的人的頸部。作為讀者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將向誰走去呢”——《海的女兒》
  
  很多人從《海的女兒》里讀到了愛。唯美的,孤絕的,義無反顧的,愛。
  
  我讀到了聲音。小人魚在追求夢想的途中,她獲得巫婆的所謂幫助,是以失去聲音為代價的。按照巫婆的說法,小人魚憑借輕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就完全可以征服男人的心。她失去了發(fā)聲的可能。當表達成為一個問題的時候,更多的問題隨之而生。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連起來才成。”在童話《海的女兒》的開篇,即呈現了這樣一種關系:人類可以在既藍又清的海面上航行,卻無力抵達海底世界;海底的人要想浮出水面,則是需要以信仰為動力的。“教堂的尖塔”所拼接起來的一條路,我愿視之為信仰之路。
  
  大海的最深處是海王宮殿,在宮殿外面的花園里,每一位海公主都有自己的一小塊地方可以隨意栽種,她們把這方私密領地分別布置成了“鯨魚”、“小人魚”的樣子。在海公主心中,關于對夢想的想象,不管是強大的、被尊重的鯨魚,還是美好的、被寵愛的小人魚,都沒有離開“魚”這樣的喻體。這樣的夢想并沒有質的變化,是完全可以觸摸和實現的。而那個最美麗的小人魚不是這樣,她把花壇布置得像一輪“太陽”,在里面只種植像太陽一樣紅的花朵。從海面升起,然后從海面沉落,這是太陽的軌跡,也是小人魚的宿命。
  
  小人魚對于海面的夢想,安徒生做了如此動情的描述:“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開著的窗子旁邊,透過深藍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著魚兒擺動尾巴和翅。她還看到月亮和星星——當然,它們射出的光比較弱,但是透過一層水,它們顯得比我們人眼看到的要大得多。假如有一塊類似黑云的東西在它們下面浮過去的話,她便知道這如果不是一條鯨魚在她上面游過,便是一條裝載著許多旅客的船在開行。可是這些旅客們再也想象不到,他們下面有一位美麗的小人魚,在朝著他們船的龍骨伸出一雙潔白的手。”
  
  小人魚的五個姐姐都在熱切的向往中浮出了海面,外面的世界很新鮮也很驚奇,她們最終還是選擇了回歸。正如她們所感慨的那樣:“究竟還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她們的夢想,仍然是屬于魚類的并不需要追尋的夢想。她們將在守望中度過作為魚的一生。
  
  小人魚第一次浮出海面見到王子的時候,焰火是他們的背景。美麗的、絢爛的焰火,短暫的焰火。在風暴之夜,小人魚從沉沒的航船中解救了王子。天明時分,當風暴已經平息,她把他交還給海岸,交還給岸上的人群,然后懷揣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返回了海底世界。
  
  小人魚向往有靈魂的生命。生命的短長已不是什么問題,成為問題的,是靈魂的有無。她說:“為什么我們得不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呢?”“只要我能夠變成人,可以進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兒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棄我在這兒所能活的幾百歲的生命。”
  
  “你絕不能有這種想法,比起上面的人類來,我們在這兒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老太太勸告小人魚說。
  
  在小人魚看來,生活的幸福和生命的美好,在于靈魂的有無。“我要犧牲一切來爭取他和一個不滅的靈魂。”
  
  小人魚追求愛與靈魂的路,是一條尖刀上的路。從魚尾向雙腿的轉變,巫婆向小人魚索取“聲音”作為酬勞。小人魚獲得所謂靈魂的前提,是甘愿被割去舌頭,失去了曾經為她贏得掌聲的美好聲音,從此成為一個啞巴。再也不能歌唱,也無法說話,表達成為一個問題。小人魚向往成為一個人,卻沒有意識到自由的表達對人類有多么重要。
  
  一個不能發(fā)聲的靈魂,跳舞成為唯一的表達。小人魚不停地舞著,雙腳觸到地面,就像在刀尖上的行走。她的心,在流血。王子并不知道,在那個暴雨之夜,是小人魚挽救了他的生命。他把鄰國國王的女兒錯認成了救命恩人,他要去尋找她。
  
  小人魚追求愛的旅程,與王子追求愛的旅程,平行,但不相交。在那艘駛向鄰國的豪華船上,海成為他們共同的背景和話題。
  
  “你不害怕海嗎,我的啞巴孤兒?”王子問。這樣一句看似關切的話,其實隱藏著更深更痛的傷害。因為陌生,因為不被理解,因為王子對她的一無所知。
  
  他談論著海。海是他們的唯一話題。然而小人魚是向往陸地生活的,她從海底來,理應帶來另一個世界的消息。為了和王子在一起,她永遠犧牲了自己的聲音。她所犧牲和忍受的,王子并不知曉。王子對救命恩人的錯認,是對小人魚的雙重傷害。愛情尚未開始,就已匆匆結束。
  
  小人魚選擇了離去,以及離去前的祝福。這是最后一夜,因為愛,她放棄了愛。
  
  “我將向誰走去呢?”她回到了蒼茫大海。
  
  高處的戀情——《戀人》
  
  這是一則愛情寓言。
  
  主角是陀螺和球兒。陀螺的旋轉,是一種在原地的徘徊。而球兒總是試圖掙扎原地對自己的束縛,它努力地遠離,每次又回到原地。它們的共同之處,都是離不開外來的力,需要借助外力完成自我表達。
  
  不管鞭子怎樣地抽打,陀螺始終固守著自己的命運。它旋轉著,一份優(yōu)雅,一份從容,一份對外力的友善態(tài)度,以及對命運的理解與寬容。
  
  球兒之所以對燕子產生愛戀,是因為它錯把自己在外力作用下的跳高當成了飛翔。它沒有翅膀,但它有一顆好高騖遠的心。它把每一次作用于自己身上的外力,都當成了擺脫現有處境的機遇。它沒有明確的方向,沒有對方向的自主性。它也并不在意方向,只希望脫離“此在”。
  
  球兒是用鞣皮縫制的,像一個時髦小姐一樣。它對自己的身世很驕傲,因為它的爸爸和媽媽曾經是一雙鞣皮拖鞋。顯然,拖鞋是與長路和遠行無緣的,它只適宜于方寸之地的徘徊。
  
  而球兒從未停止與命運的抗爭,它對高處有一種熱烈的向往,一次次地掙脫地面。終于有一天,它跳離主人的視線,失蹤了。
  
  陀螺陷入無休無止的思念。它相信球兒終于落到燕子的窠里,它們一定結婚了。
  
  五年過去了。有一天,陀螺全身被涂上一層皮,變成一個金陀螺。它載歌載舞,得意忘形,結果一下子跳進了垃圾桶里。在垃圾桶里,金陀螺邂逅它的舊戀——曾經驕傲得不可一世的球兒。它在屋頂上的水筧里躺了整整五年,被水浸泡得早已面目全非。陀螺這么多年來的思念,頓時被它自己否定了。被變換的地點,與漫長的時間合謀,扼殺和結束了它的原本脆弱的愛。
  
  接下來的日子,金陀螺被倒垃圾的小丫頭偶然發(fā)現,重新回到屋子里。但我相信,這只是暫時的,一份依賴外力的被動人生,最終結局既是不可預知的,也是早已注定的。透過時光,我看到金陀螺銹跡斑斑的茫然容顏。
  
 。ā渡⑽摹2012年第1期、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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