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的第一天,人生第一次路過杭州,中間有四個鐘點的停頓,什么都沒看過,什么都是第一次。從岳廟出來的沉重,暗合了靈隱的香煙。下午的陽光很好,沒有游覽圖,只是在西湖邊游蕩,就忽然撞見了蘇小小的墓,就忽然撞見了秋瑾的墓。蘇小小距離秋瑾只隔一座石橋,千年的蒼茫只在這對望里。就在辛亥百年到來的第一天,猝不及防,我和這高貴的靈魂撞見了,是冥冥中命運之掌的撥弄,還是文字是有靈性與生命的?
我知曉,作為一女子,秋瑾命運何其周折,不只生前顛簸、毀譽無算,歿后也不得靈魂的安寧,忠骨一次次反復(fù)折騰,曾被來來回回從紹興到杭州,從杭州到紹興,然后到湖南,最后落腳西湖,埋葬達十次之多。我看到一張老照片,那上面有英文的介紹:“攝于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時值被不公正地殺害的女教師秋瑾的棺柩從山陰運往杭州,經(jīng)過蘇堤第六橋。當時下午一點,靈柩下葬于西泠橋左側(cè)墓地。吳芝瑛料理此事。”
從這張留有滄桑的黑白照片上可以清晰看到四位腳夫抬著靈柩,與一前一后兩位男子肅立于西泠橋上。橋堍的桑樹葉盡落,嶙峋骨立,一片肅殺冬景。
不能不感慨這冬日里溫熱的友情,有一句話:在冬日里取暖的最好方式是友情的棉衣。作為秋瑾知己的吳芝瑛為死后的朋友踐諾,在鐵幕和羅網(wǎng)的罅隙中,把秋瑾歸骨于西泠。
一諾千金,曾在我們民族的血液里晝夜喧嘩過,那是一種大義,在人們心目中然諾常存在于須眉男子間,而吳芝瑛、徐自華這樣的巾幗女子的作為更令后人心熱敬仰。歷史上重然諾的荊軻是大家所熟知的,但我更看重的卻是被司馬遷不惜濃墨重彩、能在《史記》中占有一席的高漸離先生。
我想把秋瑾和吳芝瑛、徐自華的友情看成晚清的荊軻與高漸離,雖然時光的流逝早已模糊了《史記》里荊軻、高漸離的形象,但那種為友情護持的血氣卻不會褪色。在危難的關(guān)頭,那紅塵的世間,友情仍會給墮落的人們以警醒,如一塊蒙塵的玉,在關(guān)鍵的節(jié)點閃出她驚艷的光澤。
荊軻是孤獨的,就如秋瑾。荊軻在戰(zhàn)國時代與文人交而口不能說書,與武士交而言不能論劍。那時的生存曾把他逼得性情怪僻,賭博嗜酒,只有到市井的角落來尋找溫暖。于是荊軻就和流落市井的藝人高漸離終日唱和,相樂相泣。
圖窮匕首見,荊軻死掉了。剩下的高漸離更顯孤獨,他帶著到今天我們早已看不到的樂器——筑,獨自靠近嬴政始皇帝。他被始皇帝認出是荊軻黨人,就殘忍地被剜去眼球,令其階下奏筑以供朝廷逸樂。但誰知高漸離暗中在筑中灌鉛,樂器充兵器,拼掉性命再一次實施生命的轟然的攻擊。
高漸離擊筑而攢擊始皇帝的行動,早已和燕太子丹托付荊軻的事沒有了關(guān)聯(lián)。高漸離只是為友情負責,在始皇帝面前張揚的是一種義氣的高度與純度,一種對友情剖心的維護,一種不容絲毫玷污友誼的大美。所謂的權(quán)勢、所謂的武力、所謂的鷹犬當?shù),即使你烈焰萬丈,即使我玉碎,即使我碎為齏粉也在所不辭的高貴。這是一種對政權(quán)的蔑視,是以一人之力,背靠友誼的出擊。這種歷史不多見的傳承,我們在秋瑾死后,又看到了我們民族不死的精魂,好像這精魂又回來了,這種蹈勵的激情多么令人感動。所謂的民氣,所謂民族的脊椎,正是此之謂也。
《史記》里司馬遷特意記載了高漸離以筑送別荊軻時的演奏:“至易水之上,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
雖然如今人們不再擊筑,筑聲也在歷史的深處縹緲難聞,但那種精魂卻在我們這片土地沉淀下來,一有合適的機緣,那友誼的筑聲又如黃鐘大呂般飄蕩了。
今天的西湖早已不知“變徵”之聲的韻味,此時的西湖也少了風苦水寒。我想到,也是在光緒三十三(丁未)年的正月間,秋瑾與女友徐自華一起,在冬日的杭州,兩人登臨鳳凰山吊南宋故宮遺址,登高送目,正故國的冬日,那時的西湖肅殺,正如當時的國運。
在寒冷中挺風而立的三十二歲的奇女子,如一枝寒冬的梅,橫斜在冬日,不是疏影黃昏,而是如瘦鐵的枝干,在頑強對抗著孤冷。我知道秋瑾是喜愛梅花的,她筆下的“孤山林下三千樹,耐得寒霜是此枝”,抑或就是她的影寫。秋姿態(tài),梅精神。《徐自華女士傳》中有這次憑吊的細節(jié):
你是否希望死后也埋葬在西湖邊?徐問。
如果我死后真能埋骨于此,那可是福分太大了啊!秋答。
如你死在我前,我一定為你葬在這里;但如果我先死,你也能為我葬在這里嗎?徐又問。
這就得看我們誰先得到這個便宜了!秋再答。
還不到一年,竟一語成讖。但我以為這也許是對岳飛的承諾,是一種對岳飛的追隨。即使秋瑾想到在亂世隨時有必死的可能,她也許不會想到死亡來得如此匆匆,也許她當時和女友只是隨口一說,因為頭顱是不可隨便輕擲的。況且,秋瑾說埋骨在岳飛墓旁,伴著湖水何嘗不是一種福分。
二
先初,我接觸到秋瑾被捕時的文字,是說用槍激烈抵抗的,但后來知道血寫的歷史上根本就不存在墨寫的秋瑾持槍拒捕的事實。所謂秋瑾指揮學生武裝英勇殺敵,擊斃清兵若干人等,最后,因寡不敵眾被捕的成說只是美麗的謊言。而秋瑾卻在某些戲劇、曲藝、電影乃至繪畫、連環(huán)畫中得到了更加夸大更加幻化凌空的描繪,變成了女神的模樣。歷史,多少人假汝之名加入自己的私貨,以瞞和騙來達到別樣的目的。有的人抽空,有的人閹割,有的人毀棄,歷史成了溺器,成了棍棒,所謂的歷史規(guī)律成了某些人合法性的鐵律。我知道徐錫麟被捕后,在他的行囊中抄檢到秋瑾于1902年深秋,在紹興泱猹湖上送徐錫麟去安慶,臨行寫的一首《金縷曲》,當時兩江總督端方就以此作為株連秋瑾的一個佐證。原詞是:
“凄唱陽關(guān)疊,最傷心愁城風雨,禹陵柳色。正喜齋中酬酌事,同憑闌干佇月,更訂了同心盟牒。笑從龍山聯(lián)袂處,問天涯共印幾多跡?幾時料,匆匆別。青衫灑漬凝紅血,算者番離情恨緒,重重堆積。月滿西樓誰解我?只有簫聲咽噎;恐夢里山河猶隔,事到無聊頻轉(zhuǎn)念,悔當初何苦與君識,萬種情,一支筆!”
就是這首詞后來被人為地扭曲得不成樣子,詞中的語句如川劇變臉的油彩換來換去,坊間出現(xiàn)了幾多的版本,讓人不辨真假。甚至題目也換作了《送季芝女兄赴粵》,把徐錫麟變成了女性,成了另外的人,“齋中”成“閨中”,“盟牒”成“蘭牒”了。這本是真情的告白,決絕和純粹,卻被某些人把這情愫看做是與革命不容相背的東西。好事者把徐錫麟和秋瑾說成是表兄妹,真是不知革命的目的是讓人活得好還是別的?我覺得正因為是愛得真,才使秋瑾在徐死難后下了決心要拼到底。陶成章《浙案紀略》回憶,得知安慶事后,執(zhí)報紙坐泣于內(nèi)室的秋瑾“不食亦不語”,“有勸之走者,不問其為誰何,皆大詬之”。此后杭州女師同學勸其避難,秋瑾的最后回答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清軍到大通學堂前門時,學生仍勸秋瑾從后門乘船渡河,“瑾不應(yīng)”,而是不走不避,決心殉難。其時以身相殉的秋瑾,一襲白衫,坐在樓上,靜等著那最后時刻的到來。
被捕后的秋瑾,被關(guān)在山陰監(jiān)獄,紹興知府貴福要縣令李鐘岳嚴刑拷問,希望獲得有用的一二線索。
第二天的午后,雨腳如麻,雖是夏日卻有種凄風苦雨的味道。雨落在青藤的胡同,雨落在人去樓空的大通學堂,雨落在鬧市軒亭口,雨落在烏篷船,雨落在岸旁的烏桕樹上。這一切都在雨中有了凄迷,有了不祥。
李鐘岳是在花廳審訊秋瑾的,還破例為他心目中的英雄設(shè)座。這不是一般的審訊者和被審訊者,而是一種雨聲中的一個縣令和一個嫌犯的對談。李鐘岳恪守著自己的良知和底線,沒有動刑,沒有逼供,只是讓秋瑾自己寫供詞,秋瑾提筆僅寫一“秋”字,如指頂大。李鐘岳令再寫,秋瑾沉思片時,好像看到儲存在天際的云和雨,越來越凝聚,越來越飽滿,突然一聲長嘯,那氤氳就躍下云層,獨立紙上:
秋風秋雨愁煞人
而后,擲筆,驀然抬首,凝目花廳窗欞外檐滴下如瀑如麻的雨滴。是胸臆還是自然的雨水成就了這濃于墨的“秋風秋雨愁煞人”七字?雖然這七字并非秋瑾自作,而是從詩人陶澹如《秋暮遣懷》中“秋雨秋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借用的,但我以為這和秋瑾斯時斯地的心境相契。雖然她就死時正是農(nóng)歷的六月初六,天氣溽熱,但秋風秋雨的豐饒的詩意卻讓她感到的是滿目的肅殺。在這個國度,無時無地不是秋的凋零,那“頤和園共宮前路,活剝民脂供彼身”,歌舞升平里有百姓的血;那“若有不忍微言者,捉將菜市便施刑”是志士的悲抑;“志士殺了多多少,盡是同胞做漢魂”。一部近代史,在秋瑾的心里是比南宋史更令人心寒的時段,大清時的秋風是風波亭的秋風復(fù)制,有過之無不及,天地為之一寒的節(jié)氣更要的是人的氣節(jié)。我曾看到過秋瑾的一幅手跡,是秋瑾古軒口就義五天前,寄徐自華妹妹徐小淑的信,當時徐小淑拆開來,緘內(nèi)別無他簡,只是這絕命的筆墨:
“痛同胞之醉夢猶昏,悲祖國之陸沉誰挽?
日暮窮途,徒下新亭之淚;
殘山剩水,誰招志士之魂?
不須三尺孤墳,中國已無干凈土;
好持一杯魯酒,他年共唱擺侖歌。
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
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
壯志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
這絕命詞,猶如《楚辭》句式,七言、四言、雜言,血淚、悲憤、責任、故國交集,是詩非詩,是文非文,亦詩亦文,亦文亦詩,隨心所欲,縱意揮灑;日暮窮途……殘山剩水……無干凈土;是那晚清,是那祖先的血地,但仍要“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那秋瑾的手跡另行最后的文字是——壯志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
讀到這決絕的文字,我看到了一種了結(jié),為這三千年的故國,若是自己的死能喚起那沉睡的土地和知識分子,這死是值得的;若是自己的死,使那些知識分子還是看客還是混在看客的群里拼搶人血饅頭,那秋瑾的死真的是白死掉了。
秋瑾被下獄后,滿人貴福懷疑漢人李鐘岳偏袒秋瑾,有替秋瑾開脫的嫌疑。就在得到浙江巡撫張曾揚同意“將秋瑾先行正法”的復(fù)電后,即刻召見李鐘岳,令他執(zhí)行。但李鐘岳卻爭辯說:“供、證兩無,安能殺人?”貴福厲聲呵斥:“此系撫憲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殺,在君;宥,亦在君。請好自為之,毋令后世誚君為德不卒也。”李鐘岳知大局已定,只得意興闌珊返回縣署,枯坐案頭,苦無兩全之策。
有史料說,“既而斬決秋女士,竭力阻拒,幾至沖突。”在秋瑾的事上,李鐘岳恪守著良知的底線是盡力了,然而他只是一小小的七品縣令,在轉(zhuǎn)蓬的官場中,七品縣令如同草芥,上司看待下屬就是家奴。滿清官場,最流行的自我稱呼,就是奴才。小民是官吏的奴才,小官是大官的奴才,滿清是愛新覺羅家族自己的財產(chǎn),愛新覺羅之外皆奴才。李鐘岳在官場,如不隨官場起舞,只有淘下去。官場自有規(guī)則,人微就言輕,沒誰以你的是非為是非,你的建言只是上司輕蔑的談資。
在秋瑾的事上,貴福本是存有私心,借刀于李,因其“雅不欲冒殺士之名”,故假手李氏,“以濟其惡”。明天就是六月初六了,到了子時,李鐘岳提審秋瑾。這時的李鐘岳的內(nèi)心,如蟲子在嚙咬,他感到了無力,感到有點對不起秋瑾,他向秋瑾慚愧地說:“事已至此,余位卑言輕,愧無力成全。然汝死非我意,幸諒之也。”
說完,李鐘岳的內(nèi)心如翻騰的湖海,“淚隨聲墮”,壓抑的啜泣聲隨著老淚縱橫青衫,旁邊的吏役也都“相顧惻然”,使原本的滿清爪牙機器轉(zhuǎn)換成了對滿清政治倒行逆施的唾棄,對扼殺人性的不平與控訴。死就死耳,徐錫麟不遠,隱約可見那些早死志士的背影,“同憑闌干佇月,更訂了同心盟牒”。秋瑾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她向李鐘岳提出了三件要求:“(一)準許寫家書訣別;(二)不要梟首;(三)不要剝?nèi)ヒ路@铉娫来饝?yīng)了二、三兩個要求。在那個黑暗的年代,殺人要砍頭示眾,如果是女子,還要剝?nèi)ヒ路,似乎都成了習慣。秋瑾并不畏懼死亡,但她不堪受辱,一是國家的恥辱,再就是不要在被殺之后把軀體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難以忍受的是一堆擁擠的看客骯臟的眼睛。
時間到了,有兵士欲拽秋瑾前行,秋瑾怒目而斥:“吾固能行,何掖為?”及至軒亭口,秋瑾立定,對劊子手淡然一笑:“且住,容我一望,有無親友來別我?”乃張目四顧,復(fù)閉目曰:“可矣。”遂就義。在不遠處,李鐘岳監(jiān)斬,當?shù)镀鹣侣,李鐘岳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肩輿中痛哭以歸,路人為之泣下。
當秋瑾系獄,親屬恐遭株連,逃避進深山。當秋瑾軒亭而殉,秋家就無人收尸,而遺骨由紹興同善局草草成殮,槀葬紹興府城臥龍山西北麓。
秋瑾的尸骨不得入土為安,作為胞兄,秋譽章心懷不安:“聶政乃有姐,秋瑾獨無兄。”時間流逝,兩月過去,江浙一帶的輿論對秋瑾案嘩聲四起,滿清政府對秋案的勢頭也有點低落。這時秋譽章就秘密雇人,在1907年10月,將秋瑾遺體挖出放入棺木遷往紹興常禧門外嚴家潭丙舍暫放?墒遣痪茫瑲浬嶂魅说弥@是“女匪”秋瑾的棺木,便令秋譽章遷走。
此時的秋譽章只好將棺木移至附近一荒地,以草苫蓋其上掩遮日曬雨淋。秋瑾秋瑾,那時只有野草能認出你的極致的美、烈性的美,也只有野草才陪伴你極致的美、烈性的美么?
我不知道魯迅先生當時在哪里。他是熟知古軒亭口的,那時先生是在日本吧?同是紹興的子弟,他一定胸里堵噎如塊壘。先生沒有歸國,但先生也有血薦軒轅的沖動。魯迅的《鑄劍》,寫了一個怪異的復(fù)仇的形象——“眉間尺”,還有黑衣人。在魯迅的描寫中,眉間尺和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黑衣戰(zhàn)友斷頸舍身,在滾滾的沸水中追咬著仇敵的頭,直至自己的頭和敵人的頭在烹煮之中都變成了白骨骷髏,無法辨認,同歸于盡……我有個隱約的判斷,魯迅復(fù)仇的心理可能起源于秋瑾的被殺,也許,在文字里,魯迅償還一種債務(wù),為不能回國的虧欠。
秋瑾死后三日,李鐘岳即被撤職。鐘岳志在救人,但力有不逮,對此心懷耿耿,終至衷懷糾結(jié)、纏繞盤桓,遂乘家人不備之際,自縊于旁舍,享年五十三歲。一個老年的小小縣令,為秋瑾死在自己的手下而感到重負,然后背負著沉重的重壓,最終仆倒了。
三
在1992年2月,我知道柏林墻倒塌兩年后,東德守墻的衛(wèi)兵因格•亨里奇受到了審判。在柏林墻轟然倒塌前,二十七歲的他曾射殺了一位企圖翻墻而過的二十歲青年克里斯•格夫洛伊。從1960到1990年的短短三十年間,只有空氣、飛鳥可以穿越的“隔離人民的墻”的柏林墻下,先后有三百位東德欲越墻逃亡者被無情的子彈射殺,成為墻下的冤魂。
僅僅是為執(zhí)行上峰的命令么?亨里奇的律師辯稱這些衛(wèi)兵的天職就是服從,罪當不在衛(wèi)兵個人。然而,法官西奧多•賽德爾卻在一種人性的高度斷然反駁:“作為警察,不執(zhí)行上級命令是有罪的,但打不準是無罪的。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此時此刻,你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權(quán)利,這是你應(yīng)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wù)。這個世界,在法律之外還有良知。當法律和良知沖突之時,良知是最高的行為準則,而不是法律。尊重生命,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
是啊,李鐘岳也是活在體制內(nèi)的滿清的官員,但他守住了自己的良知,他沒有把體制的命令、上司的命令當做作惡的借口。李鐘岳知道自己放在首位的是一個人,然后才是滿清的縣令。雖然李鐘岳背負體制的重壓,但李鐘岳也有自己的選擇,以自殺來抗擊惡政,來說明良知的正當性。李鐘岳死了,他的牌位曾被人們放到秋瑾的紀念堂配享,就是人們和歷史對他的最好認可和公允的評價。李鐘岳也是“抬高一厘米”的人,在面對惡政時不忘抵抗與自救,是“人類良知的一剎那”,這一厘米是高于人頂?shù)囊焕迕,是長在體制之上的一厘米,也是見證人類良知的一厘米。
你問,李鐘岳比晚清的那些官吏多出些什么?我說,只多出一厘米!
而對于秋瑾來說,秋瑾比晚清的知識分子多出了些什么?我說,她比女人多出了男人氣,比男人多出了英雄氣。我知道對當求仁得仁的機會到來的時候,秋瑾不能不死,無論對革命黨,無論對滿清,秋瑾必須死。我想到了魯迅先生,其實在烏篷船欸乃的紹興,在有師爺傳統(tǒng)的紹興,秋瑾的家和魯迅、徐錫麟的家只是隔了幾條胡同、幾條水,物理的距離很近,又有著留日的背景且重疊,也可稱作同學的。但秋瑾和魯迅的性格卻是兩樣,一是赤裸的火的赤焰,一是冰裹著的冰與火的赤焰。魯迅對戰(zhàn)士和革命家的名號一向是警惕的,1927年,魯迅到廣州中山大學任教,熱血的青年開歡迎會,魯迅卻兜頭潑了冷水,“我知道不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說,就聲明我不是什么‘戰(zhàn)士’‘革命家’”。魯迅的思想深處,對一些空頭的名號是警惕的,無論空頭的文學家、革命家,還是所謂的戰(zhàn)士。這和秋瑾不同,“我只好咬著牙關(guān),背了‘戰(zhàn)士’招牌走進房里去,想到敝同鄉(xiāng)秋瑾姑娘,就是被這種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陣亡’不可么?”
也許是魯迅看到過過多的死和血,看到過過多的瞞和騙,魯迅的心是悲涼的,他看出是革命黨內(nèi)部對勇于犧牲者的熱烈掌聲將秋瑾送上烈士的刑臺,秋姑娘是被同志捧殺的,死是秋姑娘的必然。在秋瑾死去的十二年后,魯迅的《藥》,再次以人血饅頭讓人記起秋瑾,但革命者的血,卻被愚弱者當成了醫(yī)治癆病的稀奇藥引,這是怎樣一種無盡的哀涼:志士們軀體里沸涌的血,被一大群“鐵屋子”里懵懂的人鴨子一樣引頸覬覦。若是命運玩笑,革命者忽地不死,那群愚昧的看客的表情究竟何如?他們也許會化成豺虎,群撲上前,撕噬志士的喉嚨,渴飲那鮮血嗎?……
在魯迅冷眼下,他看透了天上的深淵,他看透了承諾黃金國的虛妄,他知道狂熱的背后,是不盡的蒼涼。當許廣平去游行的時候,魯迅也是極不贊成、不鼓勵作無謂的犧牲的。但是另一方面,人們都是沉默的羔羊,無疑也會使劊子手的猖狂張目和放縱。
也是魯迅說過:“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但陳天華雖然選擇了熱血的蹈海,讓這古老的土地上綻開了血之花,但陳天華的遺書卻是出奇地冷靜,也許冷靜的血就接通了魯迅最內(nèi)在的心理:有大志的人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激情不一定就是過激,不一定就是蠻力。
1905年12月8日,陳天華因抗議日本頒布“取締清國留學生規(guī)則”而蹈海自殺。翌日,留學生們公推秋瑾為召集人,在留學生會館之錦輝館召開陳天華追悼會。會上,秋瑾宣布判處反對集體回國的魯迅和許壽裳等人“死刑”,還拔出隨身攜帶的日本刀大聲喝道:“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吃我一刀。”
這個細節(jié),原先是為一些人所避諱的,當我在日本學者永田圭介《秋瑾——競雄女俠傳》讀到這個細節(jié)時,我也是吃驚異常。
1905年是秋瑾在日本留學的第二年,當時魯迅已經(jīng)在日本待了兩年。在這個時間里魯迅也經(jīng)受了幻燈片的刺激,看到自己的同胞被日本人砍頭,旁邊的看客也是中國人,魯迅的心是隱痛的。也就是在此時,留日學生遇到了一件大事,日本政府與滿清政府勾結(jié),為限制留學生反清政治活動頒布了“清國留學生取締規(guī)則”(應(yīng)該注意,“取締”一語在日語中主要意為“管束、管理”)。規(guī)則一公布立刻在留學生中卷起了洪波巨瀾。當時的秋瑾再也坐不住了,熱血沸騰,櫻花的國度再也不能放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此時的日本報紙《朝日新聞》發(fā)表社論,更是烈火烹油,嘲笑中國人“放縱卑劣,團結(jié)薄弱”。
一向自尊的陳天華感到自尊的傷害已經(jīng)到了臨界點,他決計以性命反駁蔑視,于是選擇投海自殺。
陳天華在《絕命書》中說:中國受列強之侮,因為中國自身有滅亡之理。某者之滅,乃自己欲滅。只是中國之滅亡若最少需時十年的話,則與其死于十年之后,不如死于今日。若如此能促諸君有所警動,去絕非行,共講愛國,更臥薪嘗膽,刻苦求學以養(yǎng)實力,則國家興隆亦未可知,中國不滅亦未可知。
弱國是沒尊嚴的,弱國的子民是沒有尊嚴的。讀到陳天華憤而投海的史實,我總是悲憤難抑。他的死,也許喚取了警醒,也許只是水中蕩起的漣漪,最后歸于虛無。陳天華死了,活著的還在爭吵。去和留、拯救與逍遙,面對著糾纏如麻的留日同學,秋瑾忽地抽出了短刀,以刀擊案,怒喝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留日學生,說出那句“吃我一刀!”的話。也許,你可能想象曾纏足的秋瑾暴烈起來,猶如持刀挾持人質(zhì)的恐怖分子。但秋瑾拔刀的目的和最大的正義恰是消弭恐怖,革命最大的正義就是讓弱小者免于恐怖而前行的。
瘦小的魯迅,顯然是不入秋瑾的襟抱的,雖然越東自古是慷慨悲歌、臥薪嘗膽之地,也許她覺得魯迅們身上多的是陰柔或者是柔韌,少的是爆發(fā)是血氣的蒸騰。在晚清的年代里,秋瑾身上的男子氣概是超于一般女性的,阿倫特曾說“紅色羅莎”盧森堡身上散發(fā)著一種“男子氣概”(manliness),在歷史的進程中是空前絕后的。但我想阿倫特不知道秋瑾,如果她知道秋瑾,會改變自己的看法的。我想僅有男子氣概也可能只是粗野的強蠻的專橫的。盧森堡說:“我這個人太柔弱了,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柔弱。”正由于有了柔弱的人性作底子,有人道主義作質(zhì)地,革命的刀與火才是可為人間所接受的。其實秋瑾身上何嘗沒有柔弱,正因為她不忍看到故國那些弱小者的涕淚而走向了俠義,走向了拯救,走向了血與火。
法國詩人雨果有一首贊頌巴黎公社的女英雄、詩人米雪爾的詩,題目是《比男人偉大》。面對秋瑾這樣的有奇行的女性,我們除了沿用詩人雨果的話,還能有什么更恰切的詞語去描寫秋瑾嗎?“比男人偉大!”秋瑾自己也說“英雄也有雌”!我知道在1903年的中秋節(jié),丈夫叫秋瑾準備晚宴要請客吃飯,誰知他自己卻在晚宴前被人拉走去吃酒了。中秋之夜,秋瑾獨自一人面對一桌酒菜,天上一輪明月,只有對影三人。于是,她換上男裝,帶一個仆人,毅然到一個戲園去看戲。這是秋瑾第一次著男裝。待看罷戲回家,時間已過午夜,正巧丈夫也剛剛吃完酒回來。當他得知秋瑾身著男裝去戲園看戲,不禁勃然大怒,竟然動手打了秋瑾。秋瑾自小學過武,真要動起手來,王廷鈞怕不是對手。
拳腳侮辱所謂的家法和夫權(quán)已使這位比男人偉大的女子忍無可忍,如娜拉一樣走出家門。于是在朋友吳芝瑛紗帽胡同的宅地里,就誕生了和岳武穆相媲美的《滿江紅》辭章: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jié)。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不因人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在這平平仄仄的文字里,我們看到了秋瑾的雄強和反抗與不平,只因你是女性,所以你格外不幸。秋瑾在致大哥秋譽章信中幾次提到自己在夫家的位置和境遇,“直奴仆不如”,尊嚴無論男性,平等無論男女,或者說人性這是秋瑾內(nèi)心的支撐,她看到了遭受了來自各方面慘不忍睹的暴力和人性的扭曲,但她采取了抵抗,對傳統(tǒng),“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的抵抗。無論傳統(tǒng)的夫權(quán)還是滿清的統(tǒng)治,她在信中有“以國士待我,以國士報之;以常人待我,以常人報之”之辭。面對著奴役,縱然是夫妻間,秋瑾也是采取了不茍且,俗語說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雖然是口上的常談,但內(nèi)在的精神還在熠熠閃光。傳統(tǒng),縱然是千年,只要是虛偽和不道德,只要是不把人當做人,縱然是父母夫妻和兒女帶來的,也要舉劍奮力一擊。我相信每個人的腔子里都有一股子沸騰的血,特別是處于奴役和懷才未有彰顯的時候。而這時,如果能遇到真心以國士待你的人,你滿腔子的血就會涌頂而出。
敏感如魯迅先生,白眼和侮辱未必少于陳天華和秋瑾,但魯迅并沒有拔劍起舞,熱血相向,而是走向了另一個更加荊棘和坎坷的路途,但這個路途難免有看客的尷尬折磨著他、提示著他。
我想魯迅先生后來的文字是洗刷自己作為看客而茍活的心理的,是秋瑾的死,是徐錫麟的悲壯,是這些鄰家同學的血釀成了魯迅心底文字的苦澀,也釀成了后來他的“為了忘卻的紀念”那樣金石質(zhì)地的文字。
魯迅是選擇了留下來,在留下來的人中,有秋瑾的同學王時澤。秋瑾在私下,曾和王時澤就歸與留進行過交流,那是在秋瑾歸國行前,對“歸否”一問。王的回答是:“甲午之恥未雪,又訂辛丑和約。我們來到這里,原為忍辱學……不必憤激于一時。”
秋瑾不再說話,幾天后即束裝就道,歸國而去。
歸國后的秋瑾擬了一封《致王時澤書》,以文字和理性表明了自己的立身處和志向。信文雖不長,卻見毅然和斷然,大英雄做即做矣,何須纏綿?
吾與君志相若也,而今則君與予異,何始同而終相背乎?雖然,其異也,適其所以同也。蓋君之志則在于忍辱以成其學,而吾則義不受辱以貽我祖國之羞;然諸君誠能忍辱以成其學者,則辱也甚暫,而不辱其常矣。吾素負氣,不能如君等所為,然吾甚望諸君之無忘國恥也。吾歸國后,亦當盡力籌劃,以期光復(fù)舊物,與君相見于中原。成敗雖未可知,然茍留此未死之余生,則吾志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即不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且光復(fù)之事,不可一日緩,而男子之死于謀光復(fù)者,則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藎、史堅如、吳樾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則無聞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與君交勉之。
走,有走的依據(jù),秋瑾的信坦直地傾瀉出自己走的理由、歸的目的,大義在肩,她不能不走。再就是作為女子的一份尊榮,她要維護一個女子的尊嚴。
其實我看重的是信中的這兩句話:“君我之異,雖表面為負氣,內(nèi)里卻有大義存焉,一己的長遠之學業(yè)與一國的眼前之榮辱。”秋瑾無法作長遠的利益之選,她的熱血無法潑灑到窗明幾凈的學問里去,她必須和這些學問中人劃下一道鴻溝,一道楚河漢界,一邊是井水,一邊是河水;“不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的這句話,如果對比正月間與徐自華在西湖邊的對答,已經(jīng)是一決絕一輕松。此時的秋瑾已經(jīng)歷了許多血和死,九月吳樾彈炸五大臣血殉燕市,十一月陳天華的高歌蹈海。我們讀到的是秋瑾救世的熱腸“如許傷心家國恨,那堪客里度春風?”
此時的秋瑾正如一把寶劍或者是一把短刀,十年磨成的一劍,還未曾試過如霜的鋒芒呢。這劍與刀開始躍躍欲試地鳴叫,在墻壁在匣中也在秋瑾的靴筒里,但這刀從靴筒里抽出了,出鞘的刀怎能回返?秋瑾的這一幕,也是魯迅目睹的一幕,刀插講臺上。我想也許正是此景此情在十年后的發(fā)酵,才有了魯迅的《鑄劍》里的熱血的文字。那不是冷冰的文字,是叫人熱血沸騰的血和號叫,是秋瑾遙遠的回響。
秋瑾被砍頭梟首的血,也濺到了李鐘岳的良知里。讓我們還原賦閑的李鐘岳,他整日整夜地念叨著“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這句話,獨自一人,有時就將密藏的秋瑾遺墨“秋風秋雨愁煞人”展出來“注視默誦”,這時隨默誦而下的是縱橫溝壑的老淚。這樣的場景一日三五次,以至七八次。秋瑾的血成了威壓,李鐘岳在良心的自責下,覺得秋瑾死在自己的任內(nèi),是自己的恥辱,最后他的投繯解脫離秋瑾被害尚不到百天。“身后蕭條,幾不能棺殮。”
一個縣官,其清也如此,其窮也如此,似水似冰。環(huán)視當時的中國,不能不說這是一個有人格底線的縣令,是個有恥感的縣令。他的投繯,一是愧對秋瑾,再是對滿清之絕望使然。作為一個山東人,李鐘岳是受孔孟濡染較深的,從骨髓到肌膚,他有自己的恥辱感和人格底線,死就死了,不愿受辱,但他卻贏得了歷史的榮耀。
對比李鐘岳,那些在晚清官場奔競、沒有底線是非、以皇家的是非為是非的人,卻被釘在恥辱柱上。
殺害秋瑾、為大清王朝撲滅星火的功臣張曾揚,非但出人意料地未能加官晉爵,反而無法在浙江巡撫的現(xiàn)職安身;改任江蘇,也被當?shù)丶澝窬艹狻_w就民意的清廷萬般無奈,只好再發(fā)上諭,將張氏轉(zhuǎn)調(diào)山西。其離杭起程時,自知民間結(jié)怨已深,恐有風潮,故乘火車赴埠。及由八旗會館至清泰門外車站,有軍隊擁護而行。“然沿途之人焚燒錠帛、倒糞道中者,均罵聲不絕。”
秋瑾被殺后,當時的輿論界是有道德感、是非感的,他們并沒有找一替罪狼——晚清政府——而放水,而是對張曾揚、貴福們進行口誅筆伐的追討,不依不饒將二人永遠涂抹在歷史的汗青上。我想到以色列人,也沒有簡單地把所有的屠猶罪行找一個替罪狼——希特勒——而偃旗息鼓,而是對所有證據(jù)確鑿的納粹兇犯一個也不放過,哪怕只是一個下級官兵也窮追不舍。
我想到了張志新和林昭,那些手上沾滿這些女性鮮血的人,有幾個懷著自責而自殺?
秋瑾的死和血,烙痛了一些有良知的人,她激怒了這民族久已蟄伏的良知,一個女人的死使一個民族的男子蒙羞,秋瑾給麻木以驚醒,給踉蹌以力氣,給無情以熱血,給鐵石以惻隱;為冥作光,為旱作潤,為良知作憤慨。
四
秋瑾死后,榮辱的變換,使我們不能不懷疑某些所謂的正義和良知,懷疑秋瑾何辜,被折騰再三,所謂的死者為大的民間的高義,卻被當作了腐朽,烈士的血和歷史一樣在某些人的眼里再沒有了敬畏,歷史成了戲弄和戲法,烈士的血漸漸凝固成了虛無。
令人不能接受的是,秋瑾死后受辱的是她的尸骨多次被掘出,被輾轉(zhuǎn),在晚清的末年有過,在“文革”時也有過。秋瑾第一次被清廷從西湖逼遷,與秋瑾墓“文革”被毀,本質(zhì)上有什么區(qū)別嗎?抬高一厘米,把槍抬高一厘米,但皇權(quán)顯然還是為人倫、人性留下了一定的空間,或者說百年前專制的嚴酷中顯然還容許有某種程度的彈性,秋瑾才能得以全尸全服棺殮并得以屢遷。但“文革”的荒唐呢?
在2011年元旦的下午,陽光下徘徊秋瑾墓,愴然而起的是青山有幸,此土何辜?一剖尸骨竟三次被權(quán)勢逼離西湖,1908年遭清廷嚴令平毀,1964年被借口“美化人民的西湖”而遷,第三次是在劫難逃的“史無前例”了。秋瑾死后她尸骨所受的屈辱,何曾少于生前?
第一次歸骨西湖的秋瑾,有鄉(xiāng)紳為之棺殮,有兄長為之護靈,有閨中密友風雪渡江踐約移靈西泠。其實最動我心者,莫過是風雪渡江的場景。
風雪渡江,那是怎樣的場景?在晚清進入黃昏的冬天,雪意酣暢,整個錢塘江靜靜地臥在蒼茫的天穹下,大雪在覆蓋、隱蔽,或者是為秋女士天地一白地盡哀嗎?冒著百里齊奏的白雪哀樂,作為友人的徐自華,是在尋找和護持著什么呢?這是一種祭奠,還是一種朝拜?
那浙東的山水和灰瓦白墻的民居,那蓑衣和烏篷船,在雪下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也許這在平日是一種水墨的寫意,但秋瑾的棺木和船頭的徐自華予人的卻是滄桑,是冷凝,是冰中的溫慰。白了風帽,白了船頭,天地一白啊,那時的歷史肯定是為這般的舉動疑惑非常,風雪渡江,風雪茫茫!大道默默,蒼穹不語!
大道默默,蒼穹不語,而風雪渡江,也許是上蒼的安排,老天為歸骨西湖的秋瑾安排雪的梵音。雖然它是那么茫茫蒼蒼蘊蓄著大的沉默,這沉默正是一種終極的為秋女士獨絕的無言之美吧。
蒼茫的江上,一葉扁舟,一具棺木,有自己的友人相護相持,在風雪的西子湖頭有岳武穆在等待。雖然我知道那蘇小小不會穿越歷史在雪中迎出,用纖細的手拂去秋女士肩胛額際的雪片,但她會感佩風雪渡江的高于頂?shù)挠颜x。
風雪渡江,一種道義在肩的精神在流貫。多年以后,已經(jīng)成年的秋瑾的弟弟秋宗章,仍記得他僅十二歲時徐自華冬日來越中的情景。那是風雪彌望的冬日,“一主一婢,間關(guān)西度,勾留三日,一舸赴杭”。
辛亥百年后的元日晚上,和友人從杭州乘火車穿行紹興,那時的紹興早已是燈火隱隱,看不見秋瑾被砍頭的古軒亭口,也看不到魯迅的舊園,火車的鏗鏘越過了錢塘。現(xiàn)在也仍是冬日,我感到一種風雪渡江的蒼茫。
。ā侗本┪膶W》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