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在省城處理稿件事宜，待的時間不長，會和老嗑黏糊上。世界上很多事情是無法預知的，好像冥冥之中，上天早已給你做了安排，時候到了，跟你有關(guān)的那個人就該出場了。
那天，我去迎賓館看一位客人。我是乘公共汽車去的。一個抱著孩子的少婦，在我前面上車。車里人不少，擠得滿滿的。一個小伙子穿著灰工作服，懷里抱只帆布袋，量尺、線墜、鋼釬、泥抹子等工具，探頭探腦露出來。小伙子站起身，給抱著孩子的少婦讓座。少婦心安理得地坐下，不但沒有任何感謝的表示，反而皺了皺眉，下意識地露出輕蔑的神情。青年民工很敏感，盯住少婦，直盯得她渾身不自在，怒問道：“你要干什么？”
青年民工微笑著，輕聲道：“小姐，我在等你說謝謝！”
少婦有點兒驚訝，撇撇紅嘴唇，扭臉朝向窗外。周圍乘客不解地瞅他。我卻對小伙子感興趣了。我們同在賓館站下車。我主動打招呼。小伙子說：“在車上時，你的眼神跟別人不一樣。”
我說：“你非要那個謝字嗎？”
小伙子竟輕輕嘆口氣，說：“我們鄉(xiāng)下人，講究知恩圖報。”
我這個人，好聯(lián)想，思維跳躍性強，馬上想到剛看到的一個故事：1926年，窮困潦倒的戴笠報考黃埔軍校，身上的錢花光了，那天正下大雨，有人隨手送頂斗笠給他，并幫他付了旅館的欠費。這個人就是后來的“軍統(tǒng)”高層徐亮。為紀念這段友情，他改名為戴笠。戴上斗笠，終生難忘，連特務頭子都懂得感恩。我贊揚青年民工：“你雖然沒有等到一聲‘謝謝’，但維護了自己的尊嚴。”
小伙子仿佛遇到了知音。聽說我去賓館，說：“我叫老嗑，去賓館后面的工地干活兒。我對象叫夠玉，常去賓館附近的老街，她有‘麗人卡’。”
瞧，這又使我意外。在精英人士喜歡光顧的老街，經(jīng)常出現(xiàn)漂亮的女模特和在校女大學生。她們手中持有“麗人卡”，在酒吧、餐館喝酒聊天，花銷免費，還能賺錢。有的手上有幾張卡。去這些地方，店里一次給五十元到一百元，也有按月付的。刷麗人卡要自己簽字，電腦里有持卡人照片，只能本人用。她們玩得開心，買衣服不愁了，下舞池風情萬種。原先，店里人氣不是很旺，靠麗人們光顧，生意漸漸火爆，美女經(jīng)濟嘛。而且哪個酒吧給的酬勞高，喝的酒好，她們就去那里。很快，她們常去的地方，越來越火。想想吧，別的酒吧普普通通，但有個酒吧模特特別多，都是美女，當然吸引人來光顧了。在校女大學生去酒吧，叫“炒場”，有些還簽了合同。在酒吧有什么收獲？認識了許多朋友，都是社會上有些本事的人，懂的事情多了，覺得自己成熟了。當然，也有男的跟在身邊，蹭來蹭去。坐下休息時，有人端著酒過來，有時兩個男的同時過來，想搭訕同一個酒吧麗人，結(jié)果吵起來，還動了手。我問老嗑：“你的對象，夠玉，是……”
老嗑說：“我們一個村的。她從鄉(xiāng)下考進城，在念大專。”
哦。我覺得滋味復雜，一時無言。
我在迎賓館改稿子，晚上休息，去老街，路燈似流水在石板路上波波閃閃。我看見許多青春美少女，哪一個是夠玉呢？一張露天臺球桌前，幾個小青年和小喇嘛在揮桿，將一枚枚硬幣“砰砰”地拍在案子上。有個小喇嘛，失了球，嘴里“咝咝呵呵”像牙疼。有兩位信天主教的中年婦女，低著頭，垂下眼簾，畫著十字，匆匆經(jīng)過，向民國年間戳起的教堂走去。鐘聲響了，一下一下悠蕩開。老街，似中西合璧的攝影棚。我饒有興味地逛著，眼睛一亮，一家裝飾典雅的酒吧玻璃窗前，老嗑和一個女孩并肩坐在一起，雙雙望著窗外。我走進去，老嗑拉女孩一把，站起身，招呼我，顯得格外親切。我笑道：“夠玉。”
女孩一點兒也不意外，含笑向我點頭。
我在他們對面坐下，要了杯咖啡，說：“你們喜歡這里？”
老嗑說：“我頭一回來，開洋葷。還是家里好。”仰起臉一笑，“我不像別人，盤腿坐在炕桌前吃飯。我在灶間吃。鍋底燉土豆，鍋幫貼大餅子，蒸汽竄圓后，掀開鍋蓋，人裹在白霧里了。我蹲在灶臺上，揭下一張大餅子，金黃嘎巴，彈彈，“噗噗”響，一口咬下去。我不用碗，鍋就是碗，把筷子探進鍋底，戳起土豆，一仰脖兒，就叼進了嘴。”
真是個話癆。我笑道：“俯仰自如啊。”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走向吧臺。我被他的手吸引住了：中指和食指又細又長，竟一般齊，像鉗子。吧臺伙計遞給中年人一碗酒，問：“鉆地道了嗎？”
中年男人抿一口酒，說：“我剛下公共汽車，開了個天窗。”
那兩人，沒想到我懂這行話，褲兜叫“地道”，上衣兜叫“天窗”。怪不得，中年人的手，是天生夾錢包的料兒。老嗑也注意到了，俯身對夠玉道：“鉗工。”
夠玉低頭啜飲咖啡，好像沒聽見。
吧臺伙計朝我們一努嘴，說：“大魚。”
老嗑嘴角泛起冷笑。
中年男人撂下空酒碗，扭身出去，經(jīng)過我們這桌時，夠玉頭都沒抬，倏地將背包一撥，轉(zhuǎn)到胸前。“鉗工”摸魚兒一樣的手，落空了。吧臺伙計暗吃一驚。夠玉直起上身，挺起胸膛，臉上露出迷人的笑：人釣魚，魚也釣人。中年男人收起“釣竿”，背著手，悻悻地出去了。
老嗑走到吧臺前，逼視伙計，咬著牙巴骨，迸出倆字：“黑店！”
吧臺伙計謙卑地微笑，不搭腔。
夠玉挽住老嗑的胳膊，說：“哥，咱走吧。對經(jīng)過咱們身邊的人好點兒，下輩子不一定能遇見了。”
我們走出酒吧。三個異鄉(xiāng)人，走在燈火瘋狂樂聲瘋狂的老街上，心情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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