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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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張寒儒徹底失眠了。
他睡不著,固然是晚上在呂秋雁家里喝了三兩酒,但并不完全因為這。
張寒儒被呂秋雁扶著的時候,腦子里果真是一片空白了,悵然、痛苦、無奈、甚至麻木,一起鉆進他的心里。提前退休的打擊使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調(diào)整過來,白天,他不讓這種情緒寫在臉上,盡量控制著自己,可是,在夜霧濃郁的校門旁,他得宣泄一下了,他宣泄的方式是讓痛苦把臉子弄得扭曲,同時,在無聲地嘆息。
他沒料到呂秋雁這時候會碰到他。其實他從喬大年家里出來的時候秋雁就看見了他,夜霧里能隱隱看到他那一面弓于往日的脊背,還有比平常要疲累的身子。秋雁的心里有些怕,就跟在他的身后,保持了一些距離,直看著他在緊閉的校門口佇立不動。
呂秋雁多年前是張寒儒的學生,是張寒儒精神的鼓勵和錢物的支持下在縣城讀完高中的。父母先后亡故迫使她回鄉(xiāng)務農(nóng)了,又是張寒儒的極力推薦她在張莊小學當了多年的民辦教師。前五年撤鄉(xiāng)并鎮(zhèn),學校也并入了中心校,教育局就減裁了不少民辦教員,無奈,呂秋雁也在減裁之列。秋雁是個命苦的女人,她被減掉的當年,在外地打工的丈夫也因煤窯出事而死,四十歲,她就守寡了。五年下來,她度過相對難熬的日子,兩個女兒先后出嫁,她一人種那點一畝半土地,日子也還算省心。
早在秋雁丈夫出事的一年后,張寒儒的同事當然也是好友的教學教員夏松林就從中說合,要撮合張寒儒呂秋雁,那時候張寒儒已經(jīng)亡妻十年了,組合一個家,二人不再過那種孤獨的寡鰥歲月。呂秋雁自然愿意,張寒儒卻發(fā)了他的夫子氣,覺得自己比秋雁大了15歲,何況又是自己教過的學生,于情于理都是大她一輩兒的,這樣娶了她,怕有作孽之嫌。事情就拖了下來。
不知是出于感恩,還是其它緣由,呂秋雁對張寒儒一直默默留意著照顧著,地里的鮮菜下來,先給他拿一籃兒;十天八天的,秋雁給他洗一次衣服。今天下午秋雁在鎮(zhèn)子里碰到了夏松林老師,夏松林說,鎮(zhèn)教辦剛給他談過話,讓這兩天就辦理退休手續(xù)呢,他剛剛碰見張寒儒,見他臉色臘黃,肯定教辦也和他談過,這事兒,一定得想開,遲遲早早都是個退嘛……
呂秋雁心里一沉,對張寒儒,她還是了解的,他把學?吹帽让贾靛X。五年前張莊小學撤掉了,雖說和中心校李莊學校合并在了一塊兒,張寒儒還是如同失去了魂魄,常常一人在小學關(guān)閉的大門前呆立著,有時候夜半三更的,他會在小學校的院墻四周走來走去,最后還是大病了一場,算是對張莊小學的告別……這一回,他就要徹底告別他執(zhí)教了近四十年的學校了,他在感情上能接受得了?呂秋雁留了個心眼,果然在小學的木門前看到了呆立著的張老師,再三勸說到了她的家里,炒了幾個菜,并給他拿出了她放置多年的一瓶老汾酒。
三兩過后,秋雁勸慰他的話,伴著一盅盅醇綿熱辣的汾酒,灌進他的心里,他感覺自己的胃部像這夏日荷花一樣膨脹開來。作為一個男人,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讓人擺脫郁悶忘掉煩惱的美酒。
他不知道喝到了深夜幾點,也不知道呂秋雁是怎樣把他扶到他的家里的。他隱隱約約想起了酒桌上秋雁的那句話來,張老師,你現(xiàn)在身體還這么好,退休后,就不能自個創(chuàng)辦一所小學么?
躺在床上的張寒儒現(xiàn)在想起呂秋雁的這句話,頭一下就不覺得暈了,他下意識地跳下床來,用涼水洗了把臉,感覺清醒多了。他拉亮了電燈,其實呂秋雁的那句話也如同一盞燈,點亮了他的有些昏暗的心域。多日來郁結(jié)心頭的懼怯和忽然到來的悵然像找不到出路的一泓死水,越積越多,越多越沉悶,他沒想到呂秋雁的話就輕輕為它挑開了一條渠,悵然和苦悶慢慢流去的同時,一條清晰的小路鋪展在眼前——
我為啥不可以在張莊再辦一所小學呢?
不,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學,要這樣,上面是絕對不會同意,不會批準有關(guān)手續(xù)的,同中心校合并才剛剛五年時間,怎么會呢?
對,要辦就辦一所個性化的,有個性特色的小學,這不成了私立小學了么?不行,這樣一來,全鎮(zhèn)子的教員們?nèi)搴袜彺宓泥l(xiāng)親們以為我張寒儒在變著法子掙錢呢,他們會把孩子送到張莊來嗎?
張寒儒索性披了衣服,出了屋門來到那一片因經(jīng)常無人光顧磚縫里也擠出小草兒的院子里。
夏夜一片寧靜,暗霧已升騰得了無蹤影,高遠的蒼穹里有無數(shù)星星在不知倦怠地閃爍,星子也仿佛在為張寒儒老師眨眼睛出主意呢。
他的臉久久地仰著,又緩緩地把頭沉下去了,他又一次想到了他差不多每天清早都會遇上的王莊的王老駝,七十歲的老漢了,為送孫子上學,每天要往返三十里山路;
還有,那個非常聰明非常機靈的張小斌,如果本村有學校他也不會輟學的,他會邊上學邊照顧生病了的奶奶……
還有,喬大年父子,如果喬剛在張莊上學,就沒有在李莊上學的那些食宿費用,家里再困難,大年也會巴結(jié)唯一的兒子讀書的……
還有……
張寒儒沒有再想下去,他是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不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還會有多少娃娃因為這樣和那樣的緣由早早告別學校的,但是,路途遙遠,條件不便總是個大理由吧,是無法改變的客觀條件。
自辦一所小學的念頭,使張寒儒自然想起了自己的家史,想起了自己的爺爺……
爺爺是臥虎山麓的鄉(xiāng)村名儒,有著一肚子的學問自不必說,對《論語》和《古文觀止》,對《千家詩》和《菜根譚》可以說是爛熟于心。老人家因多讀了古書,整個人也顯出了包容和多元,他既有儒家的仁義、忠恕、中庸禮數(shù),又有道家的樂天知命和清靜無為,還有佛教的禪定超脫。他曾留下了三十余本用線裝訂的創(chuàng)作的五言七言詩,可惜在文革時被付之一炬了。老人家有一手可以說稱絕的毛筆字,那是從二王的字貼里苦苦歷練而來的,更為稱奇的是他還能畫山水畫和花鳥畫,且格調(diào)高遠,筆墨不俗。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古時這樣的鄉(xiāng)村儒生并不罕見。讓人感動的是老人家自三十五歲之后從省城回來便一直居于鄉(xiāng)村,且創(chuàng)辦了這一帶的第一座私塾,學生多的時候已達二百多人,他授他們《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更講解歷經(jīng)百世而流傳不衰的《千家詩》。詩句的生動傳神和文采飛揚使他一個傳授者也同樣生動形象神采飛揚。他授于孩子們傳統(tǒng)書法的同時,還授于他們山水畫和花鳥畫的技法……當后來學生數(shù)量驟增的時候,他索性動用自己的所有積蓄在村子的文廟一側(cè)蓋起了一座樣式別致的鄉(xiāng)村私學……
日本人的一把大火燒掉了鄉(xiāng)村私學,那個小小的四合院里所有屋舍在強盜的火焰中焚毀的時候,早已年邁的作為一代鄉(xiāng)村宿儒的爺爺非但沒有逃離火海,而是用他衰弱的軀體試圖阻擋大火的蔓延,他最終同私學一起,葬身在罪惡的烈火里……父親那時還在晉南國民師范讀書,戰(zhàn)火迫使他輟學歸來,含淚掩埋了爺爺?shù)倪z體后,他久久地在鄉(xiāng)村私學的殘跡上佇立,他悲慟地悼念著自己的老父,也悼念同老父一起焚毀的私學,他覺得老父是一只烈火里的鳳凰,他的靈魂飛到了浩渺的蒼穹里,他依然在遙遠的太空中關(guān)注著他的兒子……
那時候張寒儒的父親,沉重地感覺到,他無力在殘垣斷壁上重新矗立起一家人心血凝聚的私學,如同無法讓故去的父親復活一樣,但他還是立志繼承老父的績業(yè),甘當一名鄉(xiāng)村私學先生,他把目光投放在不遠處的文廟里,那是一處雖說低矮卻是磚木結(jié)構(gòu)尚結(jié)實的建筑,他決計把私學搬到令人敬仰的文廟里。
文廟的正堂有一幅高大的壁畫,那是孔圣人的巨幅畫像,畫了一輩了山水畫花鳥畫的爺爺僅僅留下了這一幅人物畫像,當然,還有一幅寶貴的山水畫卷。但多年后人們卻說,孔圣人的畫像卻是爺爺最有代表意義的作品,也最能代表他的水平。爺爺心目中的孔圣人通過他豐富的想象和深刻的理解,又通過澀巴的筆墨線條繪制在墻壁上的時候,方圓幾十里的文人墨客和莘莘學子以及粗通文墨的老百姓們,都說這就是他們心中的孔老夫子的形象,那眼神,那神態(tài),那份文靜中的睿智和平和中的博大,還有不動聲色中的深刻的蘊涵均表達得飽滿充分,傳神出采?伤墓P墨線條卻是頗為枯瘦的呀。父親想,他是在用一顆讀書人的心,來描繪他認為最崇高的形象的。
當初,孩子們的桌椅都是自己帶的,自然高高低低長長短短,文廟里那黑黑的一片就有了參差,每日開課前都向孔圣人的畫像行三鞠躬的,認真莊嚴一絲不茍。之后孩子們才會把清脆稚嫩的朗誦聲傳達到張莊的各個角落。莊子上的人,無論日月過得多么艱辛困苦,只要聽到抑揚頓挫的背書聲,心里都是愜意的,戰(zhàn)火讓人懸起來的一顆顆心,才會充實起來,踏實下來。
兩年下來,父親的積蓄使他可以買了木料請了木匠整整齊齊做了一批桌凳,并把文廟粉刷一新,且恭敬地在孔圣人像前擺了供桌做了牌位置了香爐,從此后學生們一開學便要穿長袍,拿上香,在圣人像前叩頭作揖。誰料想動蕩而殘酷的“拉鋸時期”來臨了,這使得從不過問政事而一門心思教書的父親整天價提心吊膽惶恐不安了。
臥虎山以東是共產(chǎn)黨(當時人稱八路軍)打游擊的地盤,李莊鎮(zhèn)以西是國民黨(人們稱六十一軍)統(tǒng)治的地區(qū)。張莊就成了兩方都要爭取的拉鋸地帶,拉鋸拉鋸,你來我去,看過鋼鋸拉木料的人,就知道鋸刀之下殘忍難過的日子了。
你根本說不準什么時候,西面子或東面子的人就鬼使神差地來到了莊子上,西面的上來,要搶糧拉牲口抓民夫支差,還要抓嫌犯;東面的下來,要開會宣傳斗爭處決開“磚頭會”,無論哪一方來了,都要到學校占領(lǐng)學生的思想。父親那時候忙于應付,哪方面的都不敢得罪。西面的人來了,文廟里就得掛著孫中山的像,師生要鞠個躬的;教室前掛著蔣介石的像,要鞠三個躬的,側(cè)面是閆錫山的像,也要一鞠躬。課本呢,得有好幾套,這時候自然得拿出國軍頒發(fā)的課本,學生們大聲念著:“我們在家里,大家有事做……”教學生唱歌當然也得教:“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
東面來人了,父親得趕快把國民黨的肖像收拾起來,放在棚頂上,教室里又匆忙掛起毛朱的并排像,那時哪里有印刷的像,是父親自己用墨畫的,學生孩娃們的課本也換成了晉察冀課本了,麻紙型,字體大,娃娃們小鴨子一樣伸長脖頸,大聲念道:
“孩子拉著娘衣衫,
要娘給他做件花衣穿。
做花衣沒有錢,
真叫為娘作了難。
作難怎么辦?
領(lǐng)幾斤棉花來紡線。
今也紡,明也紡,
一天能紡七八兩”
為了應付時局,不出差錯,使學生娃娃不出意外,父親苦口婆心教給娃娃們辨認兩方人的方法:鱉蓋帽,一身黃;便衣隊黑衣裳,腰里別的盒子槍。這就是西面子的人;天孛孛嘴,簸簸蟲鞋(hán),一身灰撲撲,兩顆手榴彈。這就是東面子的人來了,(天孛孛,即啄木鳥不停地孛孛地啄木),八路軍不停地進行宣傳,所以老百姓稱他們是天孛孛嘴。簸簸蟲是家鄉(xiāng)的一種瓶蓋般大小的蟲子,扁平,不雅觀,八路軍打游擊,爬山過梁,鞋子爛爛的,所以叫簸簸蟲鞋(hán)了?窟@種辦法維持正常的私塾教學生活,實在讓父親感到太麻煩,孩子們也不可以很系統(tǒng)地學習傳統(tǒng)的功課。父親大膽地做出決定,無論東面的或是西面的,領(lǐng)袖像都不掛,兩邊的課本都不去讀,兩邊的歌兒都不去唱,從此尊孔讀經(jīng),學生一開學要穿長袍,拿上香、表,給孔圣人的畫像和牌位叩頭、上香,而父親一律教給孩子們《幼學瓊林》、《論說精華》、《古文喈鳳》,教給稍大一些的娃兒們《論語》、《孟子》、《詩經(jīng)》、《書經(jīng)》……
那時候兩邊的人不時地來學校,父親教給孩子們,不管什么人走進學堂,大家都不要站起來,不要理他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高于一切。如果是下課時間或是下學上學路上遇到他們,無論問什么話,你們就背你們的書——“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交,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肝膽相照,斯為腹心之友;意氣不孚,謂之口頭之交;彼此不合,謂之參商;爾我相仇,如同冰炭……”有時化裝打扮了的陌生人在學;蛟诼飞吓龅綄W生娃娃,硬逼著孩娃們唱歌,父親早就教好了他親自編的校歌——
“兒童七歲,
均應入學校,
先進我國有名早。
青春有幾日?
莫叫空過了,
整頓書囊,
務宜來早。”
陌生人再要讓唱,就唱兒歌童謠去糊弄他們——
“我家有個胖娃娃,
今年兩歲半,
伶俐會說話。
不吃飯,不喝茶,
成天 咩咩……”
父親就用這種看似有些回避和折中的辦法,度過了戰(zhàn)亂歲月,給一批又一批村童少年們,打下了堅實的古文字和古典文學的基礎(chǔ),直到解放后才解散了私塾。
張寒儒記得最清楚的,是文廟被強行拆毀的日子,那是文革開始不久,父親看到自己早年繪制的孔子畫像被年輕人一下一下鏟掉了,就氣得病倒在了炕上,拆毀文廟的當天他居然神奇地爬起來,顫顫抖抖以一個八旬老者的身軀擋在文廟門口,他憤怒地吼道:
“看哪個無理小兒犯上作亂,我老漢和文廟同歸于盡——”
衰老的父親畢竟阻擋不了發(fā)狂的年代,文廟最后還是被粗暴地拆毀了,文廟倒塌的那瞬,白發(fā)蒼蒼的老父也如一根衰敗的枯柴,倒地斃命……
涼津津的,有兩行淚珠不知不覺爬到張寒儒的臉頰,窗紙正麻麻泛白,這縷白給了張寒儒心里許多慰藉,他盼著天亮,天一亮,他得到鎮(zhèn)教辦去,去征詢教辦主任錢明復意見,或者給他說一說自己在張莊創(chuàng)辦私塾的想法,請他出謀劃策,張寒儒想象著錢明復會拍著他的肩膀,夸他居然有這么大的氣魄和這么好的點子,這可真是為老百姓排憂解難呢……張寒儒帶著一縷微笑在黎明的微茫中迷糊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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