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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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嫂子,我又來了,這一陣,身體好些了么?
張寒儒又走進了張小斌的院子里,小斌的奶奶,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正在院心的樹蔭下乘涼。
喲,張校長,快坐到樹下來。你還惦記著我這把老骨頭。我這賤命,歇息了一個來月,說好就好了,只是,這一個月卻耽誤了小斌那娃娃,他爸他媽還不知道他停學(xué)了呢。
小斌呢?
今兒逢集,他說到集上看看,順路捎帶買件便宜背心。
老嫂子,咱村里馬上就有學(xué)校啦,你能動員小斌上學(xué)么?
是么,這敢情好,怎么說有就有啦,當(dāng)然要讓他讀書哩,這一陣,這孩子停學(xué)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沒法向他爸媽交待呀,這下好啦,這下好啦,那張校長,有了學(xué)校,還是你當(dāng)校長吧?
張寒儒笑一笑,說,是的,我還是校長,小斌回來對他說,就說我讓他讀書哩,再說,咱村這學(xué)校,是不收學(xué)費的。這就和以前一樣,既照顧了你,又不誤上學(xué),方便哪!
老婆婆抖動著一頭銀發(fā),也抖出一串很果決的話來,張校長,這你放心,這個家,我還是能當(dāng)了的。正是上學(xué)的年紀(jì),這么荒下去,我一天都不安生,有小斌的姐姐作例子,這孩子還是識勸的……老婆婆說的是他的長孫女,在市里讀師范大學(xué),姐姐無疑是弟弟的一個榜樣。
在張莊,其實在其他村落比如李莊王莊都一樣,一家人培養(yǎng)一個大學(xué)生,這家人的日子就會窘迫起來,原本蓋一排新瓦房的錢,就用來作為大學(xué)生的一切開銷了,房子便是破舊的老屋,就那么點辛苦錢,壘了東墻就壘不成伙房了。開明一些的家戶還是盡十二分力氣巴結(jié)孩子讀書,以期望他們將來去過另一種不同于自己的日子……
看看張小斌家破舊的老屋以及四周頹敗的院墻,張寒儒那點高興的心緒立刻蕩然無存了。
幾乎沒有什么猶豫,他徑直朝喬大年家走去,他作好了思想準(zhǔn)備,不管怎樣,一定要動員喬剛那孩子繼續(xù)上學(xué),他能看出來,那孩子聰明、機靈,將來肯定是塊好料。
可是,喬大年那人怎么去說服?張寒儒心里也沒有譜,但他還是打定主意,就是鐵板一塊,也要在上面打個窟窿。
喬大年的院子連個門都沒有,是兩堵土墻之間的一個豁口,土墻已經(jīng)有些年月了,被鄉(xiāng)村的雨淋出一道一道水溝,灰黑的墻皮上胡亂長一些狗尾巴草,斜仄仄的在風(fēng)中招搖。
沒有“門”的院落,你不會知道主人在還是不在。
張寒儒走進去時,一眼瞥見院子角落里的小喬剛蹶著屁股弓著腰身在拍打麥茬子。割過麥子的地里如果不忙于種秋的話麥茬子就不急于處理,有時間了隔三差五地刨一些回來,拍打凈根須的土,就那么攤著曬著,可以隨時燒火煮飯。
剛剛,你爸不在么?
埋頭拍打麥茬的喬剛沒料到會有人進來,更沒料到會是被他一向敬畏的張校長,轉(zhuǎn)過身來,小臉兒一下被嚇白了。
這孩子好像長了個頭,瘦了,以往圓圓臉的兒變得長了,因為瘦,一雙眼睛顯得很大。張寒儒發(fā)現(xiàn),這娃娃的眼睛里容納了和他的年齡不相符的早熟的內(nèi)容。
張老師——。喬剛怯生生地叫一句。
張寒儒摸摸他的頭,拉他隨意地坐在麥茬子上。
剛剛,你給老師說實話,你還想上學(xué)么?
喬剛低下頭,半天了才說,我想上,可是我爸說家里太困難,在李莊上學(xué)花費太大……
話沒說完,喬剛的眼里盈滿了淚水。
張寒儒給他擦淚,說,如果咱張莊又有學(xué)校了,不用交學(xué)費,你還愿意上么?
喬剛疑惑地看張寒儒一眼,他不知道這位令村人尊重的校長是啥意思,但是,他卻說出了“愿意”二字,說得很果決。
這就好,張寒儒撫摸著喬剛圓圓的腦袋,他決定守株待兔,一邊和喬剛拍打麥茬以等著喬大年的歸來。
喬大年是扛著一大捆酸棗藤刺回來的,那捆藤像一座小山,綠蓬蓬刺茫茫壓得矮矮壯壯的喬大年不見個蹤影,遠(yuǎn)遠(yuǎn)看,只是一捆綠色的山在滾動。
張寒儒的心里動一下,他感到這巨大的藤刺就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壓得喬大年喘不過氣來。
他趕忙上前幫喬大年卸下了藤刺捆子。
喬大年成了一個“汗人”渾身濕透了,他在山梁上割酸棗刺,為的是扎一個還能看得過去的柴門。
有個柴門總比沒個門子要好看吧。喬大年的聲音依舊裹在汗涔涔的滑膩里。
這幾年,鄉(xiāng)村里的變化也是不平衡的,日子富余的家戶,門樓比房屋還要氣派,日子苦焦的人家,只有扎個刺柴門或者索性沒有門了。而富余的家戶肯定是家里有在外工作的人員或是土地以外的謀生者,靠土地刨食的老百姓與那氣派的門樓無緣。
一見到張寒儒,喬大年的眼里眨動著幾分警惕,他叫一句張老師便疲累地坐在地下了。
張寒儒開門見山,說,大年,告你一個好消息,咱村馬上就又有學(xué)校了,是我創(chuàng)辦的私立小學(xué),娃娃們是不收學(xué)費的,雜費么,一個娃兒一學(xué)期交50斤小麥就行咧,這下,咱剛剛又可以上學(xué)啦。
喬大年都沒有像張寒儒所期待的那樣驚喜,他聽后木訥著一張油汗臉,許久了才低低地說,張老師,為這娃,你可沒有少費心,不過,咱村有啥學(xué)校,他,他也不上了……
什么?大年你說什么?張寒儒一驚,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兩天一個親戚剛傳來話,他在城里的一家飯店給剛剛找了個零碎活兒,一個月吃了喝了還能掙一百五。我答應(yīng)人家啦!喬大年此時平靜地說著;
好半天張寒儒才緩過神來,他忽然有些氣急敗壞,忙說,好你個大年哩,上次你不是說,咱村只要有了學(xué)校,剛剛就可以上么,怎么現(xiàn)在倒變卦啦?在娃娃的上學(xué)問題上,也得講信用啊!
喬大年此時倒輕松地笑了,半認(rèn)真半玩笑地說,怎么,張老師,敢情咱村的學(xué)校是專為了喬剛開設(shè)的么?一個娃娃不上學(xué),不會影響你張校長辦學(xué)呀!
張寒儒怔了一下,覺得喬大年的話不太友善了,就緩和了語氣,耐心地勸道,我說大年,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剛剛還太小,這么小讓他出去打工,荒了學(xué)業(yè),實在可惜,要知道,他這么點年紀(jì)出去做工,還屬于童工,那可是,那可是犯法的事情。
張老師你可別嚇唬我,什么叫犯法呢?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的親戚,給娃找了個小差事,就犯了法?咱這四鄰八村的,有多少女孩子在城里當(dāng)小姐,在外地賣大腿,你說犯法不犯法?三豁子領(lǐng)上兒子整天價跑西莊走東村,收古舊家具販賣文物古董,你說犯法不犯法?沒人管,國家不管還有誰管,人家照樣滋滋潤潤過日子,我說張老師,你就不要管這么多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哩!喬大年摔一串汗珠,也隨了汗珠摔出一串話來。
不要把話說那么難聽,也別扯那么遠(yuǎn),我只感到把這么小的孩子送去打工不合適,不對,我替孩子難受,更為你難受,一百五十塊錢就把娃娃的前途斷送了,這不是一個當(dāng)父親的作派,你要尊重孩子個人的選擇,你看剛剛還想不想讀書?真是!張寒儒顯然生氣了。
喬大年聽罷反而嗬兒嗬兒地笑了兩聲,好我的張校長哩,你老可真是站著說話腰不痛啊,一百五對你每月有兩千塊進項的國家干部不算什么,對我這一介草民那可是頂大事哩,再說了,一個農(nóng)村娃娃,書讀得多了,又沒個工作干,他的苦惱就更多,還不如索性早早干活去,早早掙錢去,也好給將來娶媳婦早作個準(zhǔn)備咧!
張寒儒的臉被氣得發(fā)白,他還要再說什么,見喬大年已走進屋里,他只好呆在那里,看一眼小喬剛,喬剛的臉上已掛著兩行淚水,兩只大眼被淚泡得紅紅的,那淚水一直洇到張寒儒的心里去了。
也罷。張寒儒教學(xué)多年,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家長,喬大年這樣的他也不甚奇怪了。他忽然覺得應(yīng)該到王莊去一趟。他想急切地見到王老駝,他不再忍心看到每天王老駝送孫子上學(xué)的那個蒼老彎曲的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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