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感受到北國的思念嗎？我的高山，江南故土上
的高山，長滿杜鵑花與松樹林的高山，埋著慈愛的祖
母和早逝的妹妹的高山，藏匿著我童年的癡情與夢幻
的高山。
雄偉的蒼鷹還在你的崖頂上投下犀利的眼光嗎？
發(fā)情的水牛還在你的草圃上宣泄生命的欲望嗎？飄落
的楓葉還為你滋養(yǎng)明年的土壤嗎？古樹的新枝還在為
你召喚清新的黎明嗎？
高山，在我血脈中洋溢著蔥蘢的高山。想起你，
就想起故鄉(xiāng)，那一片我熱戀過的春天的嫵媚與夏日的
雄渾，那一座靜穆而美麗的村莊。
問候每一朵小花和每一棵小草25
記不清自己對于土地的崇拜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也記不清靈魂的原野上，是什么時候栽下熱烈的鳳凰
木和那些如癡如醉的映山紅的？想來想去，總是想起
你，故鄉(xiāng)的高山，孕育我的第一縷思念的高山，把我
的目光引向藍天、引向白云、引向無盡遠方的高山。
2
那一場暴風驟雨還留在你的記憶中嗎？那一場拔
掉屋頂與樹木的劫難，那一場把小船倒掛在樹上的瘋
狂。呵，橫掃一切的怪物，令人感到故鄉(xiāng)將死、世界
將盡的怪物。前所未有的怪物挾帶著瘋狂的洪水，越
過大河與小河的堤岸，像一群復仇的猛獸，無情地吞
噬我們的村莊。帶著驚魂，我和鄉(xiāng)親們都朝你奔去，
只有躲藏在你的懷里是安寧的。在你懷里，我逃脫了
地上的恐怖，不再逃竄，不再驚慌。
因為你，我相信大地還在；
因為你，我相信故鄉(xiāng)沒有沉淪；
26典藏劉再復
因為你，我感到慈母的肩膀還結實；
因為你，我相信風暴與洪水是短暫的，世界的末
日還很遙遠。
3
那一場風暴之后，我更愛你，故鄉(xiāng)的高山。
我常站立在你的腳下，仰望著你，獨自觀賞著你
的巍峨，那連著藍天與紅霞的巍峨，被雨水洗滌得更
加明麗的巍峨。
祖母說，你的尖頂上有棵千歲的老樹。樹的眼睛
藏著漢晉的明月和唐宋的白雪，到如今，山頂上恐怕
還有樹的精靈。
可是，我從來也沒有到過山頂也沒有見到樹的精
靈，只看到山鷹從云端的邊際向山頂沖刺，然后在山
巖上撞碎自己鋼鐵般的羽翼，像一道深黑色的閃電，
消失在魔鬼般的深谷里。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生的壯
觀和死的壯觀。
問候每一朵小花和每一棵小草27
就這樣，在我童年的心靈隱蔽處，收藏了一束蒼
鷹的羽毛。我愛征服過風暴的高山，也愛企圖征服高
山的雄鷹。
我愛從高山的巖石上硬長出來的野草，也愛從山
鷹的雙翼上硬長出來的羽毛。
我愛山的巍峨，也愛鷹的巍峨。
如果沒有山的巍峨，人間會有豪壯的攀登嗎？如
果沒有鷹的巍峨，人類的雄心與誰比翼呢？
4
你使我崇仰巍峨，也使我懂得謙卑。
如果不是你高高地坐落在我的心頭，我大約早就
飄浮起來。站在高聳的樓上，大約會以為已占領世界
的屋頂。
沒有壓在心中的沉甸甸，人生早已輕飄飄。
真的，故鄉(xiāng)的高山，想起你，我的靈魂就充滿肅
穆，沒有勇氣說一句輕浮的假話，也沒有勇氣感到滿足。
28典藏劉再復
5
故鄉(xiāng)的高山，是誰賦予你如此神奇的靈氣？一接
觸到你，就使人沉思，使人遐想，使人拂去世俗的塵
土，心靈不再蒼白。
所有的寺廟都依偎著你。哦，所謂神的靈秀，不
就是你的靈秀嗎？走進寺廟的人，如果真的獲得了安
寧，不就是呼吸到你的精華，感悟到你的神秘嗎？而我
一投進你的懷里，就禁不住要親吻每一棵小樹，愛撫每
一片綠葉，就想揭開山中的謎和山外的謎，就想知道那
些躲藏在山中的生命和它們分裂、組合的故事。
小時候，我曾坐在山脊上，陽光下只有你和我。
我感到自己是大地孩子的使者。在大地崇高的綠座
上，我代表我的同齡人與廣漠的星空對話。唯有此
刻，母親給予的心靈，才奇跡般地飛翔起來。遠古與
今天，人間和宇宙，瞬息與永恒，一切難解的疑問全
涌進我的腦海，從此，我困惑，像著魔似的，第一次
陷入了憂郁。
問候每一朵小花和每一棵小草29
至今還是這樣神秘。呵，讓我著魔的高山，讓我
憂郁的高山，讓我生命活潑與想象飛翔的高山，我的
脊梁的支撐點和我的骨骼的支撐點，不就是你嗎？
6
故鄉(xiāng)的高山，你固然雄偉但也有不幸。
你有時只是世界的擺設，只供人們作無謂的玩
賞。所有比你矮小的生命，都可以對你指指點點，投
以輕薄的笑聲。他們踐踏你，丑陋的腳印嘲弄著你的
青蔥，發(fā)霉的濁水污染著你的巍峨。
但你沉默著。沉默地接受一切。沉默，是你唯一
的防線。因為沉默，你保持了連白云也難以比擬的圣
潔。
那些站在你頭頂上的放浪兒，在迷霧繚繞中，
看不到你山外的青山和霧外的峻嶺。然而，他們慶賀
著自己的占領。他們笑著，向世界夸耀。夸耀自己比
誰站得都高，看得比誰都遠，而且還撫摸著宇宙的終
30典藏劉再復
極。然而，你還是沉默著。沉默，就是你的尊嚴。沉
默，就是你的悲歌與壯歌。
7
高山，永遠的巍峨。
我時常思念你。你的青松定然還是那么蒼勁，你
的巖石定然還是那么剛強，風雨中，你定然還是那么
難以搖撼。
想到你時，總是想起難以搖撼的故鄉(xiāng)，難以搖撼
的祖國，難以搖撼的人的驕傲與骨骼。
可是，我的人生曾是那么脆弱，缺少高山之子的
陽剛。高山之子的胸脯該積淀著你的蒼松與懸崖，對
著驚濤逆浪，該有山岳般的沉著；對著狼吟虎嘯，該
有古巖般的堅強。嚴正地站立于大地，面對無限的時
空，該不會再有那么多的幼嫩與彷徨。
高山，永遠的巍峨。找到你，我就找到故鄉(xiāng)，就
找到故鄉(xiāng)的靈魂與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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