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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下官沈卿書拜見皇上、太后娘娘、蓮妃娘娘、淑儀公主、靜懿郡主。”此時沈卿書倒是一副整齊清爽的模樣,也穿了鞋,方才請安時的一大串稱謂仿佛讓他覺得格外累贅,說完還偷偷吐了吐舌頭。這個小動作被季荷伊盡收眼底,硬是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愛卿平身。”步瑯飛微微抬手,目光灼灼,開門見山道,“王妃暴斃一案可有進(jìn)展?”
  此話一出,幾乎在場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臣心中有數(shù)。”沈卿書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并不打算對案情過多置喙,顯然他覺得還未到時候,“既然皇上、太后、娘娘、公主、郡主都在此,那么下官就也開門見山地問了。”
  “愛卿坐吧。”步瑯飛點了點頭,他對沈卿書的辦事方式已經(jīng)十分熟悉且信任。
  “謝皇上。”沈卿書拱一拱手,便在左邊末位的椅子上坐下,小跟班福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一旁,丫鬟照例端上了果盤。
  “那么下官先從靜懿郡主問起吧。”沈卿書拿起一顆葡萄吃起來,“昨晚入夜時分,靜懿郡主人在何處?都做了些什么?是否有人能夠證明?”
  季荷伊心下了然,沈卿書這是在例行調(diào)查不在場證明了。
  “昨晚?”靜懿公主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道,“本宮昨晚參加完大婚便早早回府了,帶了好些個丫鬟小廝,回府之后馬上就睡了,大人隨便問本府中的一個下人便知。”
  靜懿郡主說完不著痕跡地翻了翻白眼,因為她心儀已久的表哥竟然娶了別的女人,她回去之后發(fā)了好一頓脾氣,砸了不少瓶瓶罐罐,的確是鬧得府里雞飛狗跳盡人皆知。
  “嗯。”沈卿書點了點頭,示意福實將這些話記錄下來,接著他便轉(zhuǎn)向淑儀公主,“那么公主呢?”
  “我亦是參加完皇兄和娘娘的大婚便回了祈月閣,途中還和御前侍衛(wèi)吵了一架。”淑儀公主頗為老實地將昨晚所作所為和盤托出,因為說出吵架的事而不好意思面上酡紅一片,“之后我便回廂房洗漱歇息了。”
  沈卿書點了點頭,淑儀公主暗自慶幸沈卿書沒有八卦地追問她與肖瀚到底為何爭執(zhí)。
  “哀家與她們一樣,婚宴之后因為忙碌頗感勞累,自然是回來早早就休息了。”太后按著額角說道,“至于荷伊和瑯兒自然不必過問,小兩口新婚燕爾,入夜之后能上哪兒去?”
  聞言,沈卿書將眸光轉(zhuǎn)向季荷伊,仿佛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誠如太后娘娘所言。”季荷伊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本宮……與皇上,在大婚與冊封典禮結(jié)束之后便在紫竹苑歇息了。”
  語畢,季荷伊悄悄抬眼往步瑯飛那邊看去,才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她,表情仿佛如坐針氈,目光里有一絲不安。
  果不其然,沈卿書雙眼狡黠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聲音上揚(yáng)道:“哦?可下官聽丫鬟小鳶說,皇上昨晚可是去了蘊(yùn)仙閣呢。”
  “蘊(yùn)仙閣?!”只聽太后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一股怒氣直沖頭頂,仿佛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她尖聲質(zhì)問道,“瑯兒!荷伊!到底怎么回事?”
  步瑯飛頹喪地閉上了雙眼,季荷伊亦是尷尬地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她沒想到沈卿書的調(diào)查會這樣細(xì)致入微。
  “喜娘還說,昨晚皇上到了新房,連新娘子的蓋頭都沒有揭,便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了。”沈卿書一邊說著,一邊玩味地看著步瑯飛臉上陰云密布的表情,捋著龍須卻絲毫不怕龍顏大怒。
  太后已經(jīng)氣得說不出話,淑儀公主亦是驚得杏眼圓睜。步瑯飛怒瞪著沈卿書,沒想到丫鬟和喜娘都這樣多嘴多舌,沈卿書還將這些分明與案件無關(guān)的事情搬上臺面,他早晚得好好懲治懲治這個多事之徒。而后者卻是老神在在地吃著果品,對他的怒氣毫不在乎,這點倒是和某個膽大包天的小妮子很像。
  步瑯飛將視線轉(zhuǎn)向季荷伊,發(fā)現(xiàn)平時總是怡然自得的她此刻竟然也低低地埋著頭,流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一想到她自作主張地包庇了他自然也脫不了干系,不知為何心中一股愉悅之情油然而生。
  “這怎么可能呢?”靜懿公主故作驚詫地大聲說道,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她正愁著如何報方才的一箭之仇,這個絕好的機(jī)會她自然不能放過,“蓮妃娘娘不是與表哥琴瑟和鳴鶼鰈情深嗎?但聽中書令大人方才所言,似乎是蓮妃娘娘一相情愿自作多情呢。深宮向來怨妃多,這可讓表哥如何是好呀?”
  說完便又是一陣做作地嬌笑,看得出來這個消息讓靜懿郡主心情大好。
  “沈中書,哀家看你今日也不要審了。”太后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兩位嬤嬤連忙上前攙扶,“待哀家先好好地審一審皇帝和蓮妃再說!方才你說的事情,不得外傳!”
  “既然這樣,那么下官先告退了,改日再來。”沈卿書也頗識趣地站起身,漫不經(jīng)心地作了個揖,便帶著福實轉(zhuǎn)身離開了慈馨宮。
  沈卿書走后,太后自然也是支走了淑儀公主和靜懿郡主。淑儀公主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但也順從地先行離開。而靜懿郡主顯然特別不情愿,只好又尖酸刻薄地諷刺了季荷伊幾句,才心情大好地離開。
  所謂家丑不可外揚(yáng),太后自然是關(guān)起門來將步瑯飛痛斥一頓,當(dāng)然也連帶責(zé)怪了季荷伊幾句,說她不該包庇縱容步瑯飛胡來,身為第一位皇妃應(yīng)為六宮表率云云,聽得季荷伊分外汗顏,只能低聲下氣地不斷點頭稱是。步瑯飛更是自知理虧,皺著眉頭一言不發(fā),任由太后訓(xùn)斥。
  在太后斷斷續(xù)續(xù)的訓(xùn)斥聲中,季荷伊大概拼湊出了步瑯飛昨晚的行蹤,敢情是金屋藏嬌,偷偷去會小情人了。季荷伊吐了吐舌頭,怪不得他這樣抗拒與她成親,想必是太后不讓他娶自己心儀的女人吧。說來,自己還要感謝那位小姐,否則她還真的不知道要怎樣應(yīng)付所謂的洞房花燭夜。
  太后絮絮叨叨一直說到晚膳時間才告一段落,季荷伊以身體不適為借口溜回紫竹苑歇息,倒霉的步瑯飛自然是被太后拉著一同用膳,免不了又是一陣絮叨和數(shù)落。但愿步瑯飛別怪她沒義氣,有句話怎么說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夜幕漸深。
  “長簫,本宮要沐浴。”季荷伊伸了個懶腰,剛才又將案情在腦海中細(xì)細(xì)思索了一遍,著實覺得有些乏了,便決定早點上床歇息,明天一早申請出宮到王府去走一趟。
  “是,娘娘。”長簫低聲應(yīng)了一句,便手腳麻利地搬出沐浴用的木桶,攜了麗娘和青眉一同去提將要燒開的熱水。
  廂房里炭火燒得正旺,季荷伊打了個呵欠,吹熄了桌面上的油燈,只余下床邊一盞小小的燭臺。盤算著長簫她們也該回來了,季荷伊慢慢地將外衣和襯裙脫去,只等丫鬟們打來熱水,她便可以舒舒服服地洗個澡然后上床休息了。
  只聽廂房外響起一陣沉重且緩慢的腳步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叩門聲,季荷伊已經(jīng)退了外衣不方便開門,便朗聲道:“進(jìn)來吧。”
  門外的人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才抬手推開廂房房門,季荷伊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身道:“本宮沐浴用的……”
  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卡在了喉嚨口,那映入她眼簾的分明是一襲明黃龍袍。季荷伊想起自己身上只余一件褻衣,仿佛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腦中嗡的一聲,腿腳卻毫不含糊地三步并作兩步,躲到了大大的木桶后。
  “皇上怎么會來?”季荷伊假裝鎮(zhèn)定,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得聲音都變調(diào)了。
  “朕……朕看你房間燈都熄了,以為你睡了,便沒有讓人通報。”步瑯飛亦是面上尷尬,答非所問地說著。
  “臣妾要先沐浴,煩請皇上回避。”季荷伊躲在木桶后毫不客氣地下著逐客令。
  “那朕先去外邊坐坐。”步瑯飛順?biāo)浦鄣夭匠雠P房,才關(guān)上房門便覺得哪里不對,妃子洗澡皇上且有回避的道理?而且剛才她還那樣理直氣壯,真是膽大包天。
  回想起方才她看到他時一副被大象踩了尾巴幾乎要跳起來的樣子,步瑯飛就覺得格外滑稽。他冷冷一笑,若還有下回,定然故意逗留,再好好欣賞欣賞她氣急敗壞的表情。
  “奴婢給皇上請安。”
  步瑯飛抬頭,只見長簫和麗娘幾個丫鬟提著木桶站在廂房門邊,目光里有些詫異。
  “快進(jìn)去吧。”步瑯飛不知為何又覺得尷尬起來,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們主子沐浴時不習(xí)慣有旁人在場。”
  仿佛是在解釋“我為什么會被趕出房間”,步瑯飛自己都想咬舌自盡,這不是明擺著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但丫鬟哪敢對皇上的話多加置喙,只是得體地福了福身子,提著木桶進(jìn)了臥房。
  步瑯飛有些負(fù)氣地在外殿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廂房里響起往木桶中倒水的聲音,仿佛有氤氳的水汽冒出。因為昨夜一夜未曾合眼,步瑯飛又困又乏,只覺得倦意頻頻襲來,不自覺地閉上雙眼,腦袋如小雞啄米般地在胸前一點一點,像個孩子一般地打起盹來。
  季荷伊沐浴過后穿戴完畢走出廂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步瑯飛如雕琢過的側(cè)臉沐浴在淡淡的月華下,少了平日高高在上的霸氣與凌厲,卻多出幾分柔和與稚氣。即使在睡夢中他的眉心依舊壞脾氣地皺著,看來晚膳時光想必是非常不好過。
  季荷伊擔(dān)心他再睡下去會著涼,思索半晌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喚道:“皇上?”
  步瑯飛的眼皮動了動,嘟囔著悠悠轉(zhuǎn)醒,睡眼惺忪地看到面前穿戴整齊的季荷伊,不假思索地隨口問道:“沐浴過了?”
  也許是因為方才小憩過的原因,他的聲音嘶啞低沉,這個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問話甫一出口便讓他清醒三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季荷伊也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撇開話題道:“皇上今晚怎么會過來?”
  “來喝蜂蜜血燕盞。”步瑯飛打了個呵欠,想起她白天在靜懿郡主面前裝出撒嬌模樣說過的話,不禁心中暗笑,他決定故意刁難刁難她。
  季荷伊果然愣了一下,她當(dāng)然不可能去準(zhǔn)備這些,當(dāng)時的她只是隨便一說為了氣氣靜懿郡主,難道步瑯飛竟然當(dāng)了真?御膳房的廚子早就歇下了,即使麗娘會做,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材料,血燕何其珍貴,哪里是隨處可尋的?
  看著步瑯飛認(rèn)真的表情,季荷伊支支吾吾地打著馬虎眼:“皇上,臣妾看您面色紅潤,實在不需要再行大補(bǔ)。”
  “哦?”步瑯飛站起身來,挑眉道,“那你今日在慈馨宮所說都是權(quán)宜之言?”
  季荷伊點頭也不是,搖頭亦不是,眸光閃躲卻依舊被他鎖定。燭光打在步瑯飛輪廓鮮明的側(cè)面,他微微瞇起眼睛的樣子就像一頭剛剛睡醒的老虎,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的獵物。
  “你可知道這是欺君?”
  步瑯飛步步緊逼,銳利的雙眸含著危險的冷光。季荷伊噤若寒蟬,連連后退,縱使她再慧黠伶俐,可這樣的突發(fā)事件對她來說實在太陌生了。
  他灼熱的氣息就離她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因為光線不足,在她的眼中,他的面龐竟然與宇文鐸越發(fā)相似。呼吸漸漸困難起來,她逃避地想要閉上眼睛,卻不舍得他那張俊逸熟悉的臉龐。
  季荷伊的膝蓋漸漸發(fā)軟,步瑯飛的眼神幾乎讓她溺斃,他猛地抬起手啪的一聲拍向她身后的墻面,季荷伊的身子用力一顫,終于任命地閉上雙眼。沒想到屬于他的氣息卻迅速地撤遠(yuǎn),耳邊傳來他大聲的朗笑。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睜開眼,仿佛終于浮出水面一般的人開始大口呼吸起來。那張相似的面龐上此刻掛上了陌生的表情,在她的記憶里,宇文鐸從來也沒有這樣笑過。
  一顆心漸漸落回原處,她抬手捂著胸口,雙眼迷離,眉心依舊緊蹙著。
  “有趣。”步瑯飛一邊笑著,一邊玩味地看著她驚魂未定的表情,就像個喜歡欺負(fù)人的頑劣小孩子一般,似乎很得意自己能夠撕破她平日端莊聰慧仿佛萬事盡在掌握的面紗。
  她怔怔地看著他大笑的模樣,很想像往常那樣掛上溫婉得體的笑容,端起高貴的皇妃架子,開口提醒他夜已深該歇息了。可自己的心臟明顯還不夠強(qiáng)韌,步瑯飛的接近讓她更加不由自主地想起宇文鐸,想起失去他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想起她的朋友勸慰她的話語,苦口婆心,卻一刀一刀地將她的心片片凌遲。
  心口驟然一痛,季荷伊面色倏然蒼白,砰然跪倒在地,緊接著上半身也跟著倒在了冰涼的地面上。意識模糊間她聽到步瑯飛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焦急的吶喊,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攔腰抱起,她偎在他溫暖的懷中,眼淚潸然滑落腮邊。
  名義上的夫君,她是第一次與他這樣親近。
  可是,鐸,為什么,他不是你?
  深夜了,紫竹苑的臥房內(nèi)還亮著一盞燭燈。
  方才的動靜幾乎將紫竹苑的丫鬟小廝都折騰了起來,麗娘端著架子一邊指揮大家做事,一邊叮囑著另外幾個丫鬟不要將今晚之事說了出去,儼然一副皇妃心腹丫鬟的派頭。她顯然是認(rèn)為季荷伊的暈倒與步瑯飛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若傳入太后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陣風(fēng)波。
  太醫(yī)剛剛離開,只說蓮妃娘娘是急氣攻心才暈厥過去,玉體并無大礙,等醒來時喝一副安神的湯藥便好,步瑯飛懸著的一顆心才漸漸放下。
  待熬好湯藥,折騰半晌,下人們才又各歸各位地重新歇下。臥室里除了昏睡的季荷伊,只余步瑯飛一人。
  步瑯飛倦意十足地打了個呵欠,看著床榻上面色略顯蒼白秀眉蹙起的小女子,他強(qiáng)壓下心頭那一抹不斷翻涌的愧疚感。
  他想起太醫(yī)方才的話,急氣攻心?步瑯飛的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難道他是什么洪水猛獸,讓她避之不及,接近不得?他又想起新婚之夜他留她一人獨(dú)守空房后她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越來越覺得他們也許可以在某些方面達(dá)成一種奇妙的共識。
  譬如,有名無實的夫妻關(guān)系。
  就在步瑯飛的眼簾即將合起之時,耳畔忽地傳來一聲淺淺的嚶嚀,他立刻清醒幾分,回首只見床榻上季荷伊悠悠轉(zhuǎn)醒,她的眸光在接觸到他時如墜夢境。
  “鐸……”季荷伊只覺得自己半夢半醒,抬手揉搓著惺忪的眼,熟悉的名字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步瑯飛沒有聽清她口中呢喃,只彎下身子略帶疏遠(yuǎn)地問了一句:“你醒了?”
  聽到他的聲音,季荷伊的目光立刻變得清澈起來,同時打了個激靈。她立刻拉著棉被坐了起來,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驚訝:“皇上還未走?”
  步瑯飛哼了一聲:“這么急著想趕朕走?你也不瞧瞧是什么時辰了。”
  季荷伊茫然地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見夜幕深沉,萬籟俱寂,唯有星子月華泛著微微冷光,想必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
  “朕方才只不過逗逗你而已,你就嚇得昏了過去。平日不是膽子大得很,連尸體都不怕嗎?”步瑯飛極力不去想她昏厥前那瑟縮可憐的模樣,極力讓自己的語氣中充滿嘲弄。
  “臣妾再怎么膽大還是個俗人,難免貪生怕死。”季荷伊苦笑幾聲,隨意搪塞道。
  “你以為朕會處死你?”步瑯飛顯然對她的答案很是不滿,“朕又不是暴君,更何況你身份特殊,代表天朝與東汶交好,生死哪是由朕一個人說了算的。”
  季荷伊默然,半晌才低頭啜嚅道:“臣妾失態(tài)了……但皇上真是專程來喝蜂蜜血燕盞的?”
  她抬起頭定定望著他,眼神里有著明顯的不相信。
  步瑯飛輕咳幾聲,才決定道出實情:“沈卿書那樣添油加醋地嚼舌根,你以為母后會這樣容易放過朕?晚膳過后她特地派了孫嬤嬤跟著朕,為的就是要看朕今晚歇在何處。”
  語畢,步瑯飛長嘆一聲:“母后今天氣色不好,朕也不想過分惹她生氣了。”
  原來如此。
  看著步瑯飛一臉苦相,季荷伊幾欲忍住想笑的沖動,心情也輕松了不少。
  “那皇上今日不去那位姑娘處歇息,那位姑娘會不會生氣?”季荷伊大膽地開起步瑯飛的玩笑來。
  “生氣?”他睨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笑語盈盈,似乎真的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心另有所屬,“她若是會生氣就好了。”
  后半句話低沉緩慢似嘆息。
  季荷伊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步瑯飛何出此言,難道那位姑娘的心儀之人并不是眼前這位皇上?
  盡管季荷伊知道事不關(guān)己,但她依舊好奇地想多問些關(guān)于那位姑娘的事。可步瑯飛神情暗淡,明顯不愿再談起,她便識趣地沒有再問。
  “蓮妃。”兩人沉默半晌,步瑯飛終于開口道,“將床讓一半給朕。”
  “?”季荷伊著實被嚇了一跳。
  “朕實在乏了,今晚就在你這里將就一夜。”步瑯飛的表情也是百般不情愿,“明日那孫嬤嬤也好向母后交差。”
  還未等季荷伊細(xì)細(xì)琢磨步瑯飛是否話中有話,他便自顧自地和衣在床榻上躺了下來。季荷伊本能地朝里避了一避,才意識到他連被子都沒有蓋,就這么側(cè)身背對著她睡下了。
  她盯著他的背影呆呆地愣了半晌,只聽見輕輕的鼾聲飄出,他竟然已經(jīng)睡著了。
  夜?jié)u深,季荷伊鉆在被中尚覺得周身微涼,她咬了咬牙,終于坐起身來,小心地將棉被從步瑯飛的身下一點一點抽出,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
  季荷伊小心地越過他,探身吹熄了燭燈,墨一般的夜色倏然吞噬掉所有的光亮與聲響。
  重新鉆進(jìn)被中,她感覺到屬于他的溫度正不可阻擋地一波波襲向她,黑暗中她如波斯貓一般睜大雙眼,他的背影因為呼吸輕輕起伏,寬肩窄腰,卻依舊略顯清瘦。
  在季荷伊入睡之前,她朦朧地感覺到自己的臉已貼在了他的背上,腮邊依稀還有冰涼的淚痕,可他源源不斷的溫暖催眠著她,那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季荷伊做了一個夢。
  夢見十七歲那年,她和宇文鐸站在夏日的荷塘邊,執(zhí)手見證時光荏苒,須臾而過,她與他依舊攜手而立,卻青春不再,白發(fā)蒼蒼。
  她的淚滴悄悄地濡濕他的衣。恨不得一夕忽老,這樣,你便永遠(yuǎn)是我的。
  步瑯飛翻了個身,耳畔隱約聽到黃鸝的啾鳴聲,清晨逼人的寒氣襲來,他不由自主地往被中縮了縮,身畔的余溫讓他滿足地嘆息,迷迷糊糊地憶起昨晚他似乎只是和衣睡下,并沒有蓋上被子。
  他眼還未睜開,便下意識地抬手探向床榻里側(cè),卻意外地?fù)淞藗空。
  “皇上醒了?”輕柔溫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步瑯飛終于清醒幾分,他睜開眼,看見季荷伊早已穿戴整齊,正坐在梳妝桌前為自己戴上耳墜。
  還未等他答話,季荷伊便已經(jīng)笑意盈盈地走過來,道:“臣妾想向皇上拿一個特許。”
  “什么特許?”步瑯飛迷迷糊糊地?fù)纹鹕碜,勉?qiáng)讓自己適應(yīng)這樣的氛圍,第一次在一個女子的房中醒來,他有種強(qiáng)烈的不習(xí)慣。
  “臣妾想要出宮,到宣陽王府去一趟。”季荷伊道。
  步瑯飛會意,想必她又是為了那件案子。
  “王妃暴斃一案已經(jīng)由沈中書負(fù)責(zé),他的辦案效率不會讓朕和宣陽王失望。”言下之意便是季荷伊無須摻和進(jìn)來。
  “有些事還是要女人出面方便些。”季荷伊諱莫如深地眨了眨眼睛,接著福下身子,“臣妾會在午膳前回來的,求皇上準(zhǔn)了臣妾這個小小的要求吧。”
  “嗯。”步瑯飛撫了撫額角,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才道,“午時之前必須回來,下午西涼使者來訪,作為唯一的皇妃,你理應(yīng)出席。”
  “臣妾謝皇上恩準(zhǔn)。”得到他的首肯,季荷伊立刻笑逐顏開,她披上狐裘小襖,推開房門正要邁出,又忽然折回身來,“臣妾一早讓麗娘去做了蜂蜜血燕盞,一會兒皇上起身,可以讓麗娘溫給皇上喝;噬系某兼呀(jīng)叫長簫取來收在外殿,如果需要,傳喚一聲便可。”
  說完,她便輕盈地轉(zhuǎn)身邁出了臥房,并細(xì)心地將房門帶上。
  她心細(xì)如發(fā)地做著自己的分內(nèi)之事,步瑯飛卻愣了半晌。
  抬手撫上床畔余溫,心底亦像有一把小火溫暾地?zé)?/div>
  這感覺太陌生,說不清,道不明。
  因為拿到了皇上的特許,季荷伊的出宮之行也格外順利,身邊帶著兩個小廝,早早便到了宣陽王府。宣陽王妃向瑾知已然香消玉殞,步聲又因為涉案較深而被暫時軟禁在了流云齋偏房,整個王府不復(fù)往日,看上去竟然顯得蕭索萬分。
  “公主!公主!”
  季荷伊剛一踏進(jìn)王府,只見一個身材玲瓏的小丫鬟邁著大步朝她的方向奔來,她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她入宮之前頗為親近的小丫鬟繡繡。
  “繡繡!”季荷伊有些興奮地迎了上去,只見繡繡一臉泫然欲泣的樣子,她不禁握緊了繡繡的手。
  “小丫頭休要亂說話,這位可是蓮妃娘娘,不是什么公主。”季荷伊身邊的一個小廝面色不善地出聲道。
  繡繡有些尷尬地低下頭,規(guī)矩而局促地叫了聲:“蓮妃娘娘。”
  “無妨。”季荷伊搖了搖頭,溫和地笑著,拉著她的手道,“外面涼,我們進(jìn)屋里說吧。”
  “嗯,娘娘這邊請。”繡繡擦了擦眼眶里的淚水,走在前面帶起路來。
  進(jìn)了廂房果然溫暖許多,繡繡搬來鋪了毛皮墊子的椅子招呼季荷伊坐下,讓幾個丫鬟搬來了火盆,自己又忙不迭地去泡茶拿點心。
  “繡繡,不用忙的,本宮在午膳前就要回去了。”季荷伊溫言勸阻道。
  “娘娘,您還是讓奴婢忙些吧,這幾天奴婢實在是清閑壞了。”繡繡苦笑,一邊將燒開的水倒進(jìn)了茶壺中,“現(xiàn)在府里好寂靜啊,王妃去世了,王爺又沒法回來,家里一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繡繡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終于化作一聲嘆息。
  “繡繡,晚秋可還在府里?”季荷伊抿了口茶,決定開門見山,節(jié)省些時間。
  “在的,娘娘可是要找她?”繡繡眨了眨眼,雙眉不著痕跡地蹙起,“自從晚秋昨天從宮里回來,就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像病了似的。據(jù)說平日王妃待她不錯,遇到這樣的事,她一定很傷心。”
  “嗯。”季荷伊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才十幾歲的小丫頭被迫看著主子的尸體,哪里能好受得了,“繡繡,把晚秋帶來,說本宮有話要問。”
  “是,娘娘。”繡繡點了點頭,便一路小跑地出了廂房。
  季荷伊喝完一杯茶后,繡繡才拉著晚秋磨磨蹭蹭地走進(jìn)了廂房。晚秋看起來精神委靡,雙眼腫得像兩個核桃,發(fā)髻也有些散亂,似乎是被繡繡硬從床榻上折騰起來的?此蓱z的樣子,季荷伊不禁有些不忍。
  “晚秋,坐到本宮身邊來。”季荷伊親切地招呼著。
  晚秋低著頭走了過去,卻出人意料地在季荷伊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她聲音顫抖道:“娘娘……奴婢……奴婢有話要說。”
  季荷伊心下了然,便環(huán)顧四周朗聲道:“你們都下去吧,本宮和晚秋有話要說。”
  聞言,幾個候在一旁侍候的小廝和丫鬟都迅速地退出了廂房,最后一個出去的繡繡伶俐地帶上了房門。
  “晚秋,你先起來吧,你有什么話要對本宮說?”季荷伊彎下腰來,伸出手將晚秋攙了起來。
  “那天沈大人叫奴婢留在房里送主子一程,奴婢執(zhí)起主子的手正要和主子說幾句話,卻發(fā)現(xiàn)……”晚秋停了一下,眸光里有強(qiáng)烈的不安,仿佛害怕季荷伊不相信她說的話。
  季荷伊鼓勵地對她點了點頭。
  “因為奴婢長期服侍王妃,所以曉得王妃的手腕上有一顆黑痣,但是……”
  “尸體的手腕上沒有黑痣?”季荷伊接過了話茬。
  “是的,娘娘,奴婢句句屬實。”晚秋急切地點著頭,眼中又涌上一層淚來,“奴婢昨晚一直在想,死的人會不會不是王妃……”
  “你想得沒錯。”季荷伊肯定地說道,“沈大人和本宮亦是這樣想的,那具無頭女尸不是王妃。”
  “那么……那么王妃是否還沒死?只是被誰藏了起來?”晚秋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
  看著晚秋興奮的樣子,季荷伊有些不忍告訴她,其實王妃在被換走之前,亦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晚秋,你先回答本宮幾個問題。”季荷伊認(rèn)真地看著她,決定先依靠自己的直覺行事。
  晚秋點了點頭誠懇地說道:“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你告訴本宮,王妃是否有懷過孩子?”季荷伊輕啟朱唇,雙眸牢牢鎖定晚秋的目光。她記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向瑾知時,向瑾知聽到太后提起皇孫時那失態(tài)的樣子,這一直讓她十分在意。
  果不其然晚秋全身一顫,她震驚地看著季荷伊:“娘娘……娘娘怎會……”
  “你只要如實回答本宮。”季荷伊打斷了她的話,握緊了晚秋冰涼并不斷顫抖著的手。
  晚秋痛苦地閉上雙眼,下定決心般地咬了咬下唇,才睜開雙眼,直視著季荷伊道:“王妃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不過,尚未足月便死在腹中……”
  “孩子是怎么死的?”季荷伊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她立刻警覺起來。
  “其實奴婢當(dāng)時也覺得很奇怪……”晚秋淚眼蒙眬地回憶道,“那天王妃忽然在臥房暈倒,王爺又恰好不在王府,奴婢便立刻請了御醫(yī)來瞧。御醫(yī)說是王妃有喜了,奴婢高興得不得了,因為王妃嫁進(jìn)王府也有一年了,可肚子總是沒有動靜,王妃總是自嘲地說身子不好,說不定這輩子都懷不上孩子了。”
  晚秋抹了抹眼淚,抽抽搭搭地繼續(xù)說著。
  “好不容易挨到王妃醒了,奴婢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王妃,王妃卻是一臉震驚的模樣……甚至好像還……有點害怕……”晚秋小心地斟酌著自己的用詞,“至少在奴婢看來沒有欣喜的樣子。奴婢當(dāng)時只是以為王妃太意外了,并沒有多問。但王妃后來囑咐奴婢不要將懷孕的這件事泄露出去,也不要告訴王爺。”
  “這是為何?”季荷伊越來越覺得事有蹊蹺。
  “奴婢也不明白,心想也許王妃是想另尋時機(jī)給王爺驚喜……主子的事怎么是我們這些下人能夠多問的呢。”晚秋從懷中取出一條帕子擦著淚,接著道,“可萬萬沒想到,前后只隔了兩天,王妃便從花園的石階上摔了下來,造成小產(chǎn)。”
  “那天王爺是否在府里?”季荷伊追問道。
  “不在。”晚秋很快便搖了搖頭,“奴婢當(dāng)時嚇壞了,趕緊請來當(dāng)時為王妃把了喜脈的御醫(yī),御醫(yī)滿頭大汗地治了半天,才止住王妃的大出血……孩子自然是沒有了。”
  “王妃是否再次叮囑你不要將流產(chǎn)的事情說出去?”季荷伊覺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她已大概了然于心。
  “是的,不僅是奴婢,王妃還囑咐了御醫(yī)。”晚秋點了點頭,“王妃說,也許她命該如此,既然懷上的時候無人知曉,那么就讓這孩子靜靜地去吧,讓王爺知道了也是徒增傷心。”
  季荷伊默然半晌,向瑾知這番說辭的確是合情合理。
  但是,她早已從這個故事里嗅出了不平常的氣息。
  “晚秋,謝謝你了。”季荷伊站起身來,溫和地對晚秋笑了笑,“本宮向你保證,一定會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謝娘娘。”晚秋感激涕零地伏下身子。
  季荷伊神清氣爽地邁出宣陽王府,門外已是艷陽高照,云淡風(fēng)輕,但顯然離午時還尚早。
  看來,她有必要去拜訪一下中書令大人了。
  沈卿書仿佛早料到她會來。
  “大人吩咐過的,說只要蓮妃娘娘到府上拜訪,就立刻將娘娘請到大人的書房一敘。”胖胖的福實依舊是一臉憨厚的樣子,他一邊樂呵呵地說話,一邊在前面給季荷伊帶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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