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倍房間與整幢房子的簡約優(yōu)雅設(shè)計完全不同。她占著整個頂樓,一張乒乓球桌上擺滿功課,地上堆著書籍、三部私人電腦、電話電視、運動器材,把數(shù)百平方尺擠得滿坑滿谷。
私家小露臺上還有喝下午茶用帆布椅,夕陽西下之際她最愛坐在那里看風(fēng)景。
第二天早上,管家來替她打掃,“你沒約會?”
方倍搖搖頭。
“換上花裙子,約同學(xué)去吃冰,去。”
“他們拉隊到墨西哥去了。”
“全體?我不相信。”
方倍正在看報上訃聞:“紀(jì)念:大衛(wèi),十年了,未能忘記你的笑聲,我聽到你侄兒湯默斯大笑,我知道他完全像你。媽媽。”
方倍把小啟遞給管家讀。
管家惻然:“人生磨難無窮無盡。”
“可憐的母親。”
管家放下報紙繼續(xù)吸塵。
“媽媽說我不知像誰,我會似叔父嗎?”
“你叔父在大學(xué)做系主任。”
“那我也不似他。”
這時電話響,方倍去聽:“是,我是王方倍,是我曾經(jīng)給貴報投稿,啊,該稿將于明日刊登,太好了,家人向我致謝?”
管家悄悄退出門外。
編輯約方倍面談:“隨便你說個時間,我們希望繼續(xù)得到你的稿件。”
方倍意外:“我下午三時可以到報館。”
“你找馮乙好了。”
到達(dá)報館馮乙迎出,他是個年輕人,平頭方臉,白襯卡其褲,看到方倍,他意外:“是你?”
方倍微笑:“是我。”
“請坐,你寫得很真摯,編輯部十分喜歡。沒想到你是少年,還在讀書嗎?”
方倍交出學(xué)生證,他看過:“失敬,可以約你寫散稿否?筆名也替你想妥,叫方舟如何?容易記,好上口。”
方倍躊躇:“我對自身寫作能力并無信心。”
馮乙笑得彎腰:“你是唯一會那樣說的人。”
“我沒有把握定期交稿。”
“對于這點,做編輯的我倒有豐富經(jīng)驗。”
方倍見他如此幽默,不禁微笑。
馮乙相當(dāng)起勁,他說:“我替你想好了專欄名稱。”
方倍好奇,她也熱心起來:“叫什么?”
“叫‘眾里尋他’,你明白嗎?”
方倍點點頭,回答:“ICQ。”
馮乙本來懷著一絲希望,明知不實際,也盼望聽到這土生兒說“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當(dāng)然失望了。
他愣住一會,定定神:“是,你講得對,人物素描,大城小景。”
“我愿意學(xué)習(xí)。”
“太好了,預(yù)約每星期一篇,你要督促自己。”
“萬一沒有題材呢?”
“請你思考。”馮乙指指他腦袋。
方倍愉快地答:“明白。”
“誰教你中文,是父母嗎?”
方倍據(jù)實答:“我在中華文化中心辦的中文班讀了五年。”
她告辭,走到門前。因為高興,她跳躍一下。
馮乙的同事看著少女背影:“她有寫作天分?”
“真正有天分的人極之罕見。”
“那你是漁翁撒網(wǎng)。”
馮乙說:“她具備條件,她的文字有細(xì)節(jié):游艇會里的悼念會,季節(jié)氣候時間氣氛,帶出短暫急逝生命,祖父母顫抖打皺的手握謝每個來訪客人,向他們道謝……很動人。”
“馮乙,很少聽你贊人。”
“是,愿意寫中文的人越來越少,都認(rèn)為缺乏前程,尚未動筆,便艷羨英文書動輒暢銷三千萬冊。”
“不是時常譏諷暢銷書嗎?”
“英文暢銷書不一樣。”
“心思如此復(fù)雜,怎能靜心寫作。”
馮乙答:“那孩子單純,她毫無雜念。”
ICQ,馮乙苦笑。
他擔(dān)任當(dāng)?shù)匾环萑A文報編輯已有兩年,刊登社團消息及圖片實在已經(jīng)生膩,希望得到新血。
談何容易,在學(xué)校里他們還得兼顧英法兩語。
可是因為教學(xué)方式輕松,他們并不覺得特別辛苦。
原來只是個小女孩,中文系出身的他頹然。
方倍回到家,神氣活現(xiàn)地對管家說:“從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簽收一只大紙箱。
“這是什么?”
“巴黎寄來的古董,你母親的收藏品。”
這時孫女士興奮地推門進來:“寄到了嗎,讓我看看。”
她拆開檢驗,原來是兩幅玫瑰圖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陽光舉起:“小倍,這是路易康復(fù)鐵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孫女士吁出一口氣,轉(zhuǎn)讓給客戶,從中獲利。
孫女士在近郊租了一間貨倉,堆滿類似寶物,囤積居奇。換言之,她是個小生意人,手法有時頗為腌臜。
方倍曾經(jīng)見過從巴厘島運回的檀香木古樸雕刻大門,原來屬于一間廟宇,又有龐貝古城找來的一塊碎石拼圖,是小小愛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們都跑到富豪的家里去了。
只聽得母親問:“猜猜這些染色玻璃會裝置在什么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間蘭花種植暖室。”
管家稱贊:“那多美。”
“是,暖室朝東,每天太陽升起……”
小倍沒聽下去,這些都是身外物,她沒有興趣。
她回到房中,問編輯部要了些資料,坤容的電話又來了。
“有空嗎,記得那個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么了?”那張小臉烙印在方倍腦海。
“她一直叫媽媽,你可以來看她嗎?”
“案情發(fā)展如何?”
“原來她母親嗜賭,欠下大量賭債,債主持槍上門,那母親逃逸,父女遭到槍擊。為著家聲,丈夫還得替妻子頂罪掩護。”
“荒謬。”
坤容也這樣說:“幸虧到了你我這一代,已不知面子為何物。”
“抓到兇手沒有?”
“沒有,那女子丟下家人不知所蹤。”
“我馬上來。”
方倍走進病房,看護正在替小孩解換繃帶,尚未發(fā)育的胸部傷口是一個洞,即使痊愈,也是終身疤痕殘疾。
看護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輕輕答:“可借助矯形手術(shù)。”
方倍不出聲,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護又說:“人類總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傷口。”
方倍點點頭。
朱昌說:“姐姐你來了。”
“是,我給你帶來《星球大戰(zhàn)》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題曲吸引:“姐姐,說些什么?”
“旁白說:許久許久之前,在一個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銀河系……”
朱昌興奮,暫時忘記苦楚,捧著小小液晶熒幕欣賞。
方倍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就叫《在一個遙遠(yuǎn)的銀河系》。
剛預(yù)備修正,身后有人說:“給你帶來咖啡。”
原來是警務(wù)人員金彼得,他穿著便裝,一臉陽光。
“謝謝。”
“聽說你在這里,順便過來看看,案子已經(jīng)偵破,疑兇落網(wǎng)。”
“朱太太欠債多少?”
“連利息一共七萬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貸。”
這筆債一輩子還不清。“找到朱太太沒有?”
金彼得搖搖頭:“這孩子恐怕要交給兒童所。”
方倍心痛:“呵,千萬不要。”
金彼得無奈:“社會福利署已經(jīng)插手。”
“她父親并非兇手,為何要交出女兒?”
“可是他身受重傷,沒有能力——”
這時看護推進一個坐著輪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來:“爸爸。”
那父親擁抱小女兒,大漢也不禁落淚。
方倍抬頭:“我會替他找市議員幫忙,務(wù)必替他尋得代表律師,爭取撫養(yǎng)權(quán)。”
那朱先生聽懂了,連忙說:“多謝你們熱心幫忙。”
金彼得靦腆地說:“我是韓國人,不諳中文。”
“我立刻去辦事。”
方倍知道這得靠傳媒大能,她致電馮乙。馮乙一聽,連忙答允:“我找華僑中心幫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寫出來。
管家問:“你忙什么?”
“打抱不平,即扮演羅賓漢。”
“你當(dāng)心,凡是替植物動物說話都理直氣壯,人幫人,卻要小心種族問題。”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傳媒出面。”
“放暑假以來你反而瘦下來。”
父母出門前給方倍一張備忘錄,上邊寫著詳細(xì)指示,還附著律師會計師醫(yī)生聯(lián)絡(luò)號碼:“有事二十四小時與父母通話。”
“明白,我稍后來看你們。”
孫女士凝視女兒:“你幾歲了?”明知故問。
“媽媽,二十歲。”
“為什么在母親眼中,你永遠(yuǎn)只得六歲。”
方倍無奈:“爸比你略好,爸永遠(yuǎn)當(dāng)我九歲。”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飛機場,原來客戶派私人飛機來接王氏夫婦。
在世俗眼中,這叫做尊重,這叫做排場。
方倍走上飛機艙參觀,飛機師是個年紀(jì)不比她大很多的金發(fā)女,向她介紹:“這十二座位飛機叫海灣暖流,十分舒適安全,有兩張臥鋪,一個廚房,通訊設(shè)備齊全。”
方倍朝父母擺手:“順風(fēng)。”
小小飛機朝蔚藍(lán)天空仰沖上去,地勤人員向方倍笑說:“有錢真好。”
方倍也客氣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車朝家駛回去,忽然心血來潮,她找出電話,撥過去:“我是《新明日報》記者王方倍,請問,你找到紅胸鳥餐廳那個人嗎?”
原先以為那位女士不愿回答,誰知她毫不猶疑告訴陌生記者:“我沒有找到他。”聲音里有許多遺憾失望。
“可以來采訪你說幾句嗎?或許我可以幫你。”
“舍下十分狹窄凌亂,孩子吵鬧頑劣,不過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過來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號。”
方倍立刻把車子轉(zhuǎn)彎。
六福路是中級住宅區(qū),治安普通,婦女要分外當(dāng)心。
一按門就有人來應(yīng)門,一個略胖的年輕女子說:“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們互相握手。
屋內(nèi)并不如她形容那樣不濟。她有一個幼兒,坐在高凳上吃胡蘿卜。
阿琳頹然坐下:“你讀到廣告,他卻沒有。”
“廣告只有兩行細(xì)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頁紙。”
“我?guī)湍銓懸欢翁貙,或許他會看見。”
阿琳揚揚手:“算了。”她斟出紅茶,剛剛烤好的巧克力餅真香脆可口。
她說:“我是個單身母親,在家工作,縫制設(shè)計女裝晚禮服,兼照顧一個小女兒。我沒有機會接觸男性,我深感寂寞,我并非輕薄女子。”
方倍卻微笑:“女子偶爾輕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個明白人。”她笑了。
她給孩子一塊餅干,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個月。”
“應(yīng)該會走路了。”
“是,到處亂跑,一日,想吃冰激凌,便到紅胸鳥餐廳去,碰見那個男子,或許他已有妻子,或許……”
“那男子為何吸引你?”
“他十分干凈,有極友善笑容,還有,他喜歡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樣嗎?”
“王小姐,‘就那樣嗎?’你還年輕,不諳世事,這樣的男子,已經(jīng)十分難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學(xué),我對男兒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種我向往的機靈神采。”阿琳嘆口氣。
方倍問:“可以參觀你的工作室嗎?”
她帶記者進走廊。“這里。”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寬大明亮,兩張大方桌上遍布綾羅綢緞,紙樣軟尺,有些已經(jīng)完成大半,穿在人形模型上,美不勝收。全是跳舞宴會時穿的晚服,但是它們的創(chuàng)造主卻寂寥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