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信仰讓人驚愕的還不止這些。佛教方面也毫不遜色, 佛教有句話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意思是說,一切有生命之物 原本都是佛。——這可怎么了得,明明光是神仙就已經(jīng)超載了,在 這個國家里,竟還要說世間萬物都是佛。
日本所到之處摩肩接踵不是神就是佛,真是個荒謬至極的國度。 而且,恐怕最讓視宗教戰(zhàn)爭為家常便飯的西歐人驚愕的是,在
這個狹小的島國上,那些神佛和民眾一直友好地共處著。 強有力的證據(jù)正擺在眼前。
屋形船繞過海岬之后,從正面靠近觀音港的時候,我看見了 它。入港處的海面上,升起一座巨大的朱門。這當然不是單純的 門。這個東西叫做鳥居,相當于神道教的神所居住的宮殿大門,是 具有象征意義的建筑物。如果你看過日本風景名勝寫真集,想必記 得“安藝的宮島”,F(xiàn)在,比安藝的宮島還要巨大的鳥居大門,就在觀音港的海上迎候著入港船只。
作為佛門修行者的觀音娘娘,好像門神一樣守護著神明的宮 殿大門……當看到這番奇異的光景時,我不禁在心中大叫快哉,這 才是真正象征著日本的絕妙風景。果然,一切都和書上讀到的一 樣,日本是個美妙而神秘的國家。
不過,大為激動的同時,我心底也感到一絲不安的騷動。像我 這樣一個來自人本主義國家的外國人,真的能夠融入這個神秘的神 佛之國嗎?我真的能夠讓人家以微笑相迎嗎?最終,我能夠成為真 正的武士嗎?
正當我呆呆地望著觀音娘娘和鳥居大門,想著這些事情的時 候,淺右衛(wèi)門已經(jīng)鄭重地合掌拜過觀音娘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 子,喃喃低語道:
“觀音娘娘會好好看著的吧……” 說完,又轉(zhuǎn)向我: “剛才真是失禮了。我們有緣再見吧。”
那時我對于緣這個詞還不能完全理解,只覺得應該是命運一樣 的東西吧,于是鄭重地鞠了一躬。
“沒關系……再會了。” 山田父子離去之后,我又看向近在眼前的鳥居大門。
從鳥居兩腳之間看到的風景讓我大吃一驚。觀音市碧綠的山 丘綿延著伸向遠方,可以遙遙望見那個形狀規(guī)整的梯形輪廓……那 個,難道就是,莫不就是富士山?
一時間我被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俘獲。從鳥居的空隙中 可以窺見的山仿若真的富士山,總覺得我似乎在哪里見到過同樣的 風景……
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這風景曾在北齋葛飾的富士山畫集中出 現(xiàn)過。想到這兒,我又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想法中,莫不是自己走進 了北齋的畫里?
不知不覺間,屋形船已經(jīng)駛?cè)胗^音市的碼頭。
二
不出所料,在港口迎接我的,依然是日本人的微笑,微笑,還 是微笑。
正值漁夫們打漁歸來,婦人們守候在碼頭。無論來的是自己 的丈夫,還是陌生的外國人,她們都一視同仁地予以充滿慈愛的 笑容。
碼頭上成排地擺著許多裝得滿滿的木桶,里面既有被日本 人贊為魚中之王的鯛魚,也有被外國人視為可怖的惡魔化身的章 魚。這其中有一些將變成誘人的壽司,說不定之后就會被我享 用。草席上曬著海藻之類的東西,散發(fā)著異域的香氣,撩撥著我 變得敏感的鼻子。我一路興高采烈地從這些東西之間穿過,來到 港口前面的廣場上。
廣場上,有十多輛豐田出租車,和幾輛人力車,候著從渡 輪上下來的客人。人力車是一種原始的交通工具,樣子很像古羅 馬的兩輪戰(zhàn)車,只不過拉車的不是馬,而是人。當然,日本的道 路上也行駛著公交車和出租車,但日本人在出門去一些近的地方 時,還是會選擇坐這種人力車,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市民會 乘馬車一樣。我當然是打算坐人力車,在并排的幾輛車中,我選 了一輛車體側(cè)面貼著漂亮的龍形雕塑、看起來很雄偉的車子坐了 進去,隨后對車夫說:
“這附近有沒有好一點的旅舍?請帶我過去。” 自稱龍造的年輕車夫一臉目瞪口呆的樣子反問我: “?不是要去觀音大酒店嗎?普通的日本旅舍就可以嗎?真
的可以?先生,榻榻米OK?”
我點點頭。我本來就是這個打算。我可不想好不容易來到這 兒還住西洋式的屋子。雖然也能住到芭蕉舅舅家里去,但是作為 一個來到陌生國家的異國之客,我還是想先感受一下日本旅舍的 服務。
龍造對我的指示點頭應是,他那漂亮的龍形人力車隨即跑了 起來。
坐在人力車中向外望去,日本的房屋,在木制結(jié)構(gòu)這一點上讓 人聯(lián)想到加拿大和北歐的民居,但其中展現(xiàn)出的技藝卻遠比西洋建 筑要細膩,相應的,看起來也更為精美。
不過話說回來,日本人是怎么分辨自己家的呢?這些木制房子什么漆也沒有涂,在頭一回見到的人看來,它們?nèi)家粋樣。這與 加利福尼亞那一排排色彩明麗的房子大相徑庭。要說西洋不涂涂料 的房子,我想不出除了鄉(xiāng)下的倉庫之外還有什么……
如果著眼于每一棟房子的細微之處,就會發(fā)現(xiàn)其講究程度 恐怕排世界第一。不過,如果只是大略掃視街上成排的房屋的 話,不難發(fā)現(xiàn)日本人并不熱衷于張揚個性,而是喜歡沉浸在整 體風格中。
不過,越往鬧市區(qū)走,情況越有所不同。像二十世紀二十年 代的紐約一樣發(fā)舊的紅褐色大廈、無操守的折中主義品味的西洋建 筑,這些只配被稱作假冒偽劣的商品似乎將雅致的鱗次櫛比的日式 房屋推搡到了一旁,侵蝕著街道。
商店街林立的招牌上,雜糅的日文與莫名其妙的英文混雜在一 起,那種不協(xié)調(diào)之感愈加強烈。這樣的風景,究竟是在什么樣的心 理作用之下產(chǎn)生的呢?日本人一面專注地守護著優(yōu)良傳統(tǒng),另一方 面卻好像有一種無節(jié)操地打破傳統(tǒng)、吸收流行元素的傾向,這種傾 向?qū)嵲谧屓死_。
日本人的這種墻頭草作風,從走在街上的行人身上也能看出 來。行人中約有六成是和巴黎紐約并無不同的西裝革履,剩下的是 和服打扮。古典傳統(tǒng)與瞬息萬變的現(xiàn)代,在這里奇妙地交織在一 起。上了年紀的武士大概是剛參加什么儀式回來,穿著叫做裃①的武 士禮服,端正地佩著長短刀;梳著連紐約哈萊姆區(qū)街頭幫派也要自愧不如的可怕發(fā)型的少年,滑著滑板與老者擦肩而過。 道路兩旁持續(xù)著這樣奇妙違和的風景,幾乎讓我產(chǎn)生時空錯亂
的暈眩。
“不要緊,不要緊……” 突然,從頭頂上方傳來一個仿佛帶著回音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馬上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快要走到市政廳 的前面時,看到哥特式的凌厲建筑物頂上裝著一個巨大的高清投影 儀,正在向市民廣播,上面顯示著藩王首相的臉。
不知他是不是知道我這一介外國人的想法,藩王首相的表情冷 靜得驚人,簡直像是觀音娘娘一樣俯視著人間。
“日本和美國,都不要緊,不要緊。” 他用帶著回響的聲音催眠一樣反復說著。 我只能自言自語道:“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人力車穿過繁華的街道,又開始向著有大海味道的方向前進。
據(jù)說在先前看到的觀音海岬那里,有風景秀美、值得推薦的旅舍。 路邊人家逐漸變得稀疏。之前在屋形船上看見的,沿著海濱的
櫻花行道樹出現(xiàn)在眼前。道路兩旁的櫻花樹枝架起一道拱門,人力 車就從下面輕快地穿過。
櫻花花瓣仿若粉色的雪花輕盈飛舞,落了幾片在我肩頭。據(jù) 說歌舞伎演員登上大舞臺時走的通路就被稱為花之路,我此時的心 境,就像走在花之路上的歌舞伎演員一般。
帶著戀戀不舍的心情穿過櫻花之路,向著海灘的方向稍稍轉(zhuǎn)過一 個彎,就到了目的地。我下了車,打算付一點小費,以答謝龍造車夫 誠懇老實的工作態(tài)度。不過,他很堅決地推辭了。龍造不知為何有點 靦腆地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不肯讓步。
我對此十分感動。這要是紐約的“黃包車”,別說小費了,都 有人能開出正當價格兩倍的價,相比之下這是怎樣的無欲、高潔? 這大概也是植根于日本百姓之中的武士精神的體現(xiàn)吧。
龍造接過微薄的車費,取下像頭巾一樣纏在頭上的樸素棉布手 巾,擦擦頭上的汗,調(diào)整一下呼吸,開始為回程作準備。我覺得不 能放過這個機會,于是問他:
“你穿的這衣服叫什么?” 我對車夫們穿的這種寬袖的青色制服十分喜歡。 “您說這個?”龍造捏住袖口拉一拉,面帶訝異地說,“這個
啊,叫做短褂。” “哦,快樂①! ”
我又一次驚嘆了。竟然叫做快樂……不過,這么說也不是不能 理解。他們做著這種嚴酷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連人類的尊嚴都不得 不舍棄的工作,卻能淡然處之,堅忍耐之,還不求過分的酬勞,只 一味無欲而安靜地微笑著。——只有達到這樣“覺悟”境界的人, 才應該有資格身披快樂。
日本是一個何等深奧的國家啊。
我對著身著“快樂”的男人遠去的背影,靜靜地雙手合十。 再說旅舍。我目送完龍造轉(zhuǎn)過身,一座氣派的鳥居映入眼簾。 鳥居本來是神的宅邸——神社的大門。在遠古時代的日本神話里
有這樣一段逸聞,說眾神之王躲在一扇石門后面不出來,然后一只雞 在門前打鳴,眾神之王以為天亮了,于是推開門走了出來。因為這樣 的緣故,人們開始在神社門前種上可供鳥類棲息的樹,這就是后來鳥 居的來源。“鳥居”這兩個漢字的意思是有鳥來棲。
在日本,這段神話也滲透在一般的建筑思想當中,神殿以外 的建筑也采用鳥居這種形式。學校、市政府、醫(yī)院,這些人流像群 鳥一樣聚集的地方,門口必設鳥居,同樣的想法也在商業(yè)領域中通 行,常有老字號的商店或眼前這樣的旅舍,為了攬客而在正面立起 鳥居。最近,打入日本市場的美國連鎖超市也要在門口建鳥居,圍 繞這件事,在全日本掀起了一場沸沸揚揚的討論,想必大家還記憶 猶新吧。
眼前這座鳥居,形狀像是把中間一橫向上推了一點的英文字母 H,上面再架一根兩端稍向上翹的橫木,跟觀音港的鳥居一樣,涂 成鮮艷的朱紅色。兩根橫木之間有一塊匾額,上書金字商號“服部 屋”。當真就像是傳說中的巨鳥——鳳凰的棲息之所。剛剛我說過, 我以如同歌舞伎演員的心境穿過櫻花行道樹掩映的道路,那么現(xiàn)在, 應該說是以候鳥終于歇下雙翼一般的心情,穿過這座鳥居吧。
日本的房屋通常都過度開放,很難保護隱私,服部屋也不例外,厚厚的常綠樹為籬,環(huán)抱著這座不起眼的建筑。與通常的日本 房屋一樣,這座兩層樓的建筑,有鋪著厚重瓦片的山形屋頂和沒有 刷漆的木制外墻,不過因為是旅舍,仔細觀察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裝 飾十分考究。
比如說,深深的屋檐側(cè)面掛著一塊裝飾板,上面刨出一個有趣 的凹陷,大放異彩。這塊木板恐怕是用來擋風或遮陽的吧,不過卻 讓我立刻聯(lián)想到了喬治王朝時期體現(xiàn)了木工弓形鋸技巧的哥特復興 主義。不過,這個凹陷有著叢云般平滑的曲線,十分簡約,更讓人 喜歡。而側(cè)墻上有一扇寬大的凸窗,窗楣上錯落有致地鏤著松竹, 宛若古希臘的神殿一般,風雅十足。
我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間雅致的旅舍,然后迫不及待地踏上叫 做玄關的門廊,用滿溢著快要決堤的期待的聲音,大聲招呼這家的 人:“抱歉打擾了!”
我在旅舍的客房里安頓下來,開始認真思考日本住宅構(gòu)造上的 特征。
西洋住宅與日本最大的不同,大約是在房間的隔斷和外墻這 兩處了。在我們的住宅里,房間墻壁和外墻一定要用堅固持久的材 料,與使用木頭和紙的日本住宅情況大不相同。
在西洋住宅里,全部的房間間隔都是作為建筑物構(gòu)造的一部 分預先存在的。然而日本的住宅至少有兩面沒有外墻,房間里面, 也幾乎沒有固定的墻壁做間隔。只是沿著地面和天花板上挖好的溝槽,用輕而厚的紙做成可以移動的隔斷。我想一定有很多外國人驚 異于這種叫做襖的“可移動墻壁”。
更具特色的,大概就是幾乎所有的外墻都是向陽或向外開放著 的。在外墻上行使窗戶職能的,是叫做障子的用細木條框做成的屏 風,上面糊著白色透光的紙,讓外面的自然光進入室內(nèi)。
這種叫做障子的采光拉門,其精妙之處難以言傳。 我被讓進服部屋的這間“櫻之閣”,這里也有障子拉門。 打開拉門,外面的走廊上鋪著打磨得锃亮的木地板,那里被稱做
檐廊。從檐廊望出去,櫻花行道樹、蔚藍的大海和白衣觀音娘娘的身 姿一覽無余,美麗的海岬風光仿佛一幅濃墨重彩的歌舞伎舞臺布景。 不過,我卻有意合上了拉門。我想要好好品味障子拉門獨有的 照明效果。透過障子紙射入室內(nèi)的光線,其他任何間接照明都無法
與其匹敵,柔和溫軟的觸感籠罩了我。 這不可思議的安詳?shù)墓饩該比作什么才好?
——對了,在母親腹中安睡的胎兒第一次感受到光的時候,一 定就是這樣的觸感吧。我獨自端坐在榻榻米草墊上,沉浸在障子拉 門營造出的溫暖眷戀的世界里。對外國人來說稍嫌狹小的屋子反而 產(chǎn)生了更好的效果,更讓我感到,自己如今正深深孕育在母親—— 日本的腹中。
這時,剛剛引我來房間的那位小妹回來了。“小妹”在旅館里 兼有女傭和服務生職能的角色,負責我這間房的小妹叫做笑靨,是一位把深黃色和服便裝穿得很好看的可愛姑娘。 笑靨姑娘進屋后,先是跪坐在地板上端端正正地雙手觸地行了
一個禮,接著把端來的日本茶和點心擺在矮桌上,又拿出用和紙訂 成的雅致的旅客登記簿遞給我,說:“麻煩您了。”
我不假思索地拿起毛筆,深吸一口氣,從容地翻開登記簿,在 上面寫下:“東京茶夢。”
笑靨姑娘看到后十分佩服地說:“啊,寫得真好。您也能寫漢 字呢。”我雖然多少有些得意,不過還是學著日本人謙遜的態(tài)度回 答道:“不敢當,不敢當。”
“東京”這兩個字取的是母親的姓,“茶夢”是取我的名字Sam 的諧音。這就是我在日本的新名字。
“您為什么取這樣的名字呢?”笑靨姑娘問道。 我先告訴她我英文名字的發(fā)音,接著又補充說: “之所以選這個漢字,是想表現(xiàn)我在美國時就一直夢想著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