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人有多痛苦?為了生計他們在思考些什么?我對這些事一直一無所知,只是畏縮著,不堪承受家人之間的隔膜,因此從小就練就了取悅他人的本領(lǐng)。換言之,不知從何時起,我成了一個不說半句真話的孩子。
翻看那時與家人的合照便可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一本正經(jīng),只有我總是笑得詭異而扭曲。那是我取悅他人的一種幼稚而可悲的方式。
而且,無論我被家人怎樣責(zé)怪,也從不還嘴。哪怕只是戲言,于我也如晴天霹靂,令我為之瘋狂,哪里還談得上還嘴?我深信,他們的責(zé)備才是亙古不變的“人間真理”,只是我無力踐行真理,無法與人共處。因此,我無力反駁,也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要被人批評,我就覺得對方說得一點(diǎn)都沒錯,是我自己想法有誤。因此我總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擊,內(nèi)心卻承受著瘋狂的恐懼。
受人責(zé)備或怒斥時,或許沒有人能保持好心情。但我在人們怒不可遏的臉上,看到了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加可怕的動物本性。尋常時候,他們似乎會將這本性刻意隱藏,但一有機(jī)會,人類可怕的真面目就會在憤怒中不經(jīng)意地暴露出來。就像在草地上安穩(wěn)打盹的牛,冷不防甩尾,“啪”地打死肚子上的牛虻。每每見到人類露出本性,我都驚悚得汗毛倒豎。而一旦想到,這種本性或許是人活于世的必備資質(zhì)之一時,我簡直要對自己絕望了。
面對世人,我總是怕得發(fā)抖。對于同樣為人的自己的言行,更是毫無自信。我將懊惱暗藏于心,一味地掩蓋自己的憂郁和敏感,竭力把自己偽裝成純真無邪的樂天派,逐漸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滑稽逗樂的怪人。
怎樣都好,只要能讓他們發(fā)笑就好。如此一來,即使我置身于人們所謂的“生活”之外,他們應(yīng)該也不會太在意?傊,不能礙著他們的眼,我并不存在,我是風(fēng)、是虛空——類似的想法日益累積,我就這樣用滑稽的辦法逗樂家人。在那些比家人更神秘、更可怕的男傭和女傭面前,我也竭力取悅他們。
我曾于夏天,在單件和服里穿上紅色毛衣在走廊里走動,以博家人一笑。連平時不茍言笑的大哥,見了我也忍俊不禁。
“喂,阿葉,這樣穿不合時宜啦!”
他的語氣中滿是疼愛。不過,再怎么說,我也不是那種愿意在大熱天穿著毛衣走來走去、冷熱不分的怪人。其實(shí),我只是把姐姐的綁腿纏在了手臂上,然后故意讓它們從和服袖口中露出一截,在旁人看來,就好像穿了一件毛衣。
那時,家父在東京事務(wù)繁忙,所以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一棟別墅,每個月有大半時間都在別墅中度過。家父回來時,總會為家人甚至其他親戚帶很多禮物。這儼然成了家父那時的一大樂趣。
一次,家父在即將啟程去東京的前一晚,把孩子們召集到客廳,笑呵呵地問每個孩子想要什么禮物,并把孩子們的要求依次記在本子上。印象中,父親難得與孩子們這般親近。
“葉藏想要什么?”
被父親這樣一問,我頓時語塞了。
有人問我想要什么時,我總是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好,反正任何東西都不能讓我快樂——這樣的想法總是突然涌上心頭。另外,只要是別人贈予我的東西,即使再不合意,我也不會拒絕。對討厭的事說不出討厭,對喜歡的事也總是偷偷摸摸,我總是品著極為苦澀的滋味,因難以名狀的恐懼痛苦掙扎?梢哉f,我竟連二選一的能力都沒有。我想,正是這種性格上的缺陷,最終導(dǎo)致我可恥地度過了這一生。
那一次,因?yàn)槲覑灢豢月暎づつ竽,父親顯得稍有不快。
“還是要書嗎?淺草的商店街里在賣一種新年舞獅的獅子玩具哦,大小嘛,正適合小孩子戴著玩。你不想要嗎?”
一旦被問“你不想要嗎”,我就黔驢技窮了,再也不能用搞笑逗樂或是別的什么來搪塞。作為一個逗笑演員,此刻我徹底失職了。
“還是……買書比較好吧?”大哥認(rèn)真地表態(tài)。
“這樣啊……”
父親一副掃興的樣子,連記都沒記,就“啪”的一聲合上了本子。
竟然讓父親掃興,我簡直太失敗了。他一定會用可怕的方式報復(fù)我。當(dāng)晚,我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思忖著能否做些什么挽回殘局。我悄悄走到客廳桌旁,打開父親收放本子的抽屜,取出記事本,嘩啦啦地翻開,找到他記錄禮物的地方,舔舔本子里的鉛筆 ()①,寫下“獅子”后,才回去睡覺。其實(shí),我一點(diǎn)也不想要什么獅子,反而是書還好些。但是,我察覺到父親想要送我的是獅子,于是我竟在深夜冒險潛入客廳,只為迎合父親,討得他的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