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灝咧嘴笑了,替休休說道:“那是當然。”
周圍恢復了寂靜,休休和蕭灝踩著草地回各自的帳篷。休休神情如常,倒是蕭灝滿心滿意的喜悅,臉上浮起一層溫暖的微笑,慢慢地對休休說:“我從出生就沒了娘,后來過繼給了我舅舅。宮里頭我諸事不管,也懶得去理會。算來,三哥對我最親,他是我唯一牽腸掛肚的人。”
“皇上呢?他可是你父親。”休休不禁問。
蕭灝仍舊笑道:“父皇他厚待我,讓我遠離眾事紛爭。也許由于我很小就去了浣邑,倒與舅舅一家有鞠育之情,見到父皇卻生分了。”
休休對復雜的皇室懿親之事不懂,也沒放在心上。她只覺得今晚的月色迷人,與孟俁縣的夜景不同。山風習習,遠山近樹都是朦朦朧朧的,蒼穹更顯寥廓,閃爍的星星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觸摸到。
明日一定是個晴朗天,她淺淺地笑了。
蕭巋早膳后就出了帳篷,向蔣琛低聲吩咐幾句,蔣琛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秋月臉上的陰霾散盡,牽了牽嘴角,進帳內(nèi)去了。蕭巋這才從侍衛(wèi)手里接過沉甸甸的車鈴,有意一搖,一陣叮呤當啷聲奪人耳目。
“出發(fā)了!出發(fā)了!”
懿真聽到聲音,便迫不及待地出來。她換了新的錦紋短獵裝,看起來頗有英姿,朝著蕭巋笑吟吟地走去。蕭灝和休休也隨之相繼而出,幾人聚合在一起。
蕭巋這才一臉輕松地笑了:“懿真小姐,你看我并不食言吧?這樣,誰都不許帶隨從,免得耍賴,前面過去那座山頭為止。”
眾人齊聲喊好,休休也是興奮不已,躍躍欲試。蕭巋長長地展了一番腰身,高呼一聲,便悠悠去了。懿真雀躍地緊隨其后,接著是蕭灝和休休一前一后地走,蔣琛率十余名宮中侍衛(wèi)在后面保護。
行得片刻,極目山木蔥蘢,幾乎沒有突兀嶙峋的怪石斷崖。休休放眼望去,山那頭的樹林披著軟軟的朝霞,隱隱紅成了一片。再看后面的大批侍衛(wèi)蜿蜒而行,鎧甲尖刀在陽光下閃著光芒。
她不由得想起小時候,與天際姐弟穿梭在叢林間,滿山全是他們的歡笑聲。他們玩得盡興,幾乎忘記了時辰。父親見不到她,一定會尋找到山上,高聲呼喊著她的名字。歲月匆匆,院子里的梔子花開了又謝,誰都料不到,短短幾年光景,孟俁縣的山頭已筑起一座新冢。
她感慨萬千,無聲地嘆了口氣。
“在想什么?我發(fā)覺你越走越慢了。”前面的蕭灝停止腳步,笑著問她。
休休回過神,只是笑了笑。蕭灝望了望前方,微微皺起眉頭,道:“前面不遠就是深山了,三哥要帶我們?nèi)ツ膬海靠窜舱媾d高采烈的,我不好掃了她的興致。”
“前面灌木怪石多,便于藏身,確實是個好地方。”休休滿意道。
蕭灝點頭表示贊同,道:“三哥玩起來很瘋,鬼點子特別多。小時候在宮里,我天天跟著他。他不開心的時候愛捉弄人,搞點趣事,有一次我們還把宰相大人……”
他突然想起休休的養(yǎng)父正是宰相大人,趕忙噤聲不說,又擔心休休會好奇地問個究竟。幸好這時候,前面的蕭巋朗聲叫道:“到了!”
他們的游戲很簡單,幾人分頭找地方藏身,一個人待在原地,數(shù)到五十后循跡找人,誰未被捉到的次數(shù)最多,便是贏家。休休對這樣的玩法駕輕就熟,她每次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有時甚至連蕭巋也找不到她。懿真是官宦家出身,這種玩法從沒見過,幾乎次次率先被逮個正著。這樣一來,她漸漸顯得意興闌珊,沒有了興趣。
“不玩了!三殿下存心不讓我贏,這豹子根本沒我的份兒!”
她賭氣地坐著不想動。蕭巋近到她身邊,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唇邊就噙了詭異的笑:“本來想這次如果你找到我了,權當你贏了我,我就把豹子給你。你若是放棄,那就下山回營帳,到時別怪灝弟。”
懿真雙眼一亮,嗔道:“殿下可別騙我,說話算話。”
蕭巋認真地點了頭,當胸一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林子里又活泛起來。休休躲到一塊巨石下,那里有個縫隙正好可以進去。她隱匿在那里,知道懿真絕對不會找到她,抬起頭時,正巧看見蕭巋靈活的身影閃進了密林之中。
懿真四周找了半晌,愣是一個人都尋不到。她站在那里,嘴里喃喃著:“三殿下,我一定要找到你!你不許耍懶,不許騙我,不許讓我傷心……”
休休覺得懿真可憐,主動從巨石下出來,悄悄指了指密林方向,輕聲告訴說:“三殿下正往那邊去了。”
懿真大喜,又心生害怕,執(zhí)意要休休陪她去找。休休好心好意地想幫懿真,兩人便撥開灌木叢探尋而去。
穿過大片叢林,依稀有潺潺的流水聲,眼前竟換了個景致,一道溝壑橫在面前。兩人以為走錯了方向,正要往回走,懿真眼尖,突然驚喜道:“三殿下躲在對面,我看見他的發(fā)帶了!”
休休循聲望去,果然溝那邊的樹林里,蕭巋的金絲發(fā)帶隨風飄出一縷。兩人手牽手小心過了溝壑,好容易爬上林子,才見蕭巋的發(fā)帶好好地系在樹枝上。休休看了難免泄氣,道:“三殿下是故意的,我們不要上去了,往回走。”
“不,他一定在上面。他分明是告訴我,他在前面等我。”懿真一時間哭起來,眼里有著一絲令人哀憐的祈望。
休休擔心道:“這樣下去,我們會迷路的。”
“我一定要找到三殿下!找到他,我就贏了!”
懿真鐵了心往前走,休休拗不過,只好伴其左右。山林里鳥聲不斷,陽光透過扶疏的樹葉灑落,兩人急促的腳步聲和喘息聲清晰可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當她們意識到前面根本不會有蕭巋時,一個更加嚴峻的現(xiàn)實擺在面前——她們真的迷路了。
“怎么辦?我們怎么回去?”懿真喪氣,酸疼倦意一股腦兒襲來,她茫茫然地望著休休。
休休倒不慌張,她拾來一些干柴葉,用燧石敲出火星,并引著干柴燒起來。她熟練地做著這一切,望著裊裊升騰的煙霧,安慰懿真道:“不要急,三皇子、四皇子他們一定也在找我們,看見煙升起,他們很快會過來。”
懿真不禁佩服地點點頭,又不無遺憾道:“到底還是贏不了他。”
說話間,不遠處林子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有長矛盔甲在樹林間時隱時現(xiàn),隱約還聽見“在那兒”的說話聲。休休認定是蔣琛等眾侍衛(wèi),放開喉嚨喊道:“我們在這兒!”
懿真也站了起來,她定定地望著越來越近的人影,臉上的笑意散了。她一把抓住休休,滿臉驚恐道:“是北周兵來了!快逃!”
休休只聽聞西魏易主,改國號為北周,其余她一個鄉(xiāng)野女子如何得知?懿真驚駭?shù)谋砬橹鴮崌樧×怂,她二話沒說,回身便跑。
跑了不知多少山路,待她們感覺后面已無追兵,便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兩人釵橫鬢亂,軟薄的內(nèi)衫已被汗浸濕了。懿真垂眼看自己的狼狽樣,不由得抽泣起來。她懟恨這次的狩獵,連蕭巋都怨怪上了。休休第一次聽到這么嬌貴的小姐支離破碎的哭聲,一時手足無措,只想盡力去安慰她。
“懿真小姐,你別哭,沒事的,三皇子他們會找到我們的。還有我,我會想辦法讓我們一起出去。”
懿真哭得目光渙散,她抓住休休的胳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是不是?我走不了路,腿都要斷了……”
休休投以勇敢的微笑,背起懿真,一步一步朝著山下走。
再說蕭巋躲在暗處,眼看懿真和休休二人穿過灌木林,跨過溝壑,不由得爆發(fā)出一陣酣暢淋漓的笑聲。蕭灝跟在他后面,方知原來是皇兄搞的惡作劇,不由得哭笑不得,搖頭道:“看來表妹一腔情意不及秋月丫頭,皇兄此意是替秋月解氣,表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傷心難過的。”
蕭巋不以為然道:“不過是讓她們在山上兜轉(zhuǎn)一圈,殺殺你表妹的威風。秋月伺候我十年了,連我這自家的主子都舍不得打她,怎么能平白遭外人欺負?”
“三哥這么疼秋月,那我只好犧牲我表妹了。”蕭灝苦笑。
蕭巋擠擠眼,投以曖昧一笑道:“你不光心疼你表妹吧?我看你對那個沈休休挺關心的。”話說到這兒,臉色一凝,“沈不遇變著法子想和皇家聯(lián)姻呢,你提防著點,別上當。”
“知道了。”蕭灝無聲地嘆口氣。
兩人閑坐著聊話,不知不覺間太陽已在頭頂。蕭灝抬眼望天,不禁擔心道:“她們該回來了,怎么還沒動靜,莫非迷路了?”
蕭巋也站起來,眺望山的那頭。正在這時,一名侍衛(wèi)匆匆前來稟告:“殿下,山那頭出現(xiàn)幾名北周兵!”
兄弟倆幾乎同時對視了一下,蕭巋狐疑道:“怎么這種地方也會出現(xiàn)北周兵?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接著下令侍衛(wèi)前去探察,一有異樣速來稟告。
蕭灝心中發(fā)急,說道:“三哥,看來我們的玩笑開大了。她們兩人正在山那邊,萬一與北周兵碰上……”
“快去搜尋!”蕭巋接過蔣琛遞來的長劍,徑自轉(zhuǎn)身去了。
一行人跨過溝壑,正望見山的深處飄起一縷縷青煙。蕭灝大喜,贊許道:“一定是休休小姐干的。她雖出自農(nóng)家,卻知道鉆燧取火的道理,這樣我們就可以馬上找到她們!”
待他們到達燃火處,只有燒盡的柴木,周圍不見一個人影。蕭巋略一沉思,斷然說道:“她們顯然把北周兵引來了,不得不狼狽逃竄。事情看來不妙,我們分頭去找。灝弟,你帶幾名侍衛(wèi)朝前面方向,我和蔣琛去那邊,快!”
眾人領命而去。
蕭巋只帶了蔣琛一人,沿著山林小心尋找。剛剛進入一片黑黝黝的胡楊林,便聽斜刺里打斗聲陣陣。兩人悄然潛行,卻見幾名北周兵圍著一名年輕人殺得正酣。微微刀光劍影下,北周兵人人黑鐵皮甲,手中戰(zhàn)刀泛著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殺氣。而孤身作戰(zhàn)的那名年輕人,頭上戴了武士冠以束發(fā),白色的衣袍濡染了大片血跡,卻閃展騰挪,揮灑自如,冷峻的臉上透著從容鎮(zhèn)定。
“好劍法!”蕭巋暗自贊嘆。
他朝蔣琛遞了個眼色,蔣琛會意,兩人分頭包抄而上,手中的刀劍翻飛狂舞。經(jīng)過一場慘烈的拼殺,幾名北周兵紛紛喪命。
年輕人收起長劍,正要抱拳致謝,卻無意間觸及傷處,悶哼了一聲。
蕭巋一手扶住,慨然道:“壯士必是受傷不淺,無須此禮。剛才見壯士劍法飄逸靈動,揮灑自如,心生敬佩之情。蔣琛,趕快扶壯士去狩獵場,御醫(yī)伺候!”
“殿下,狩獵場人多嘴雜,豈不是暴露了這位壯士?”
年輕人聞言,大吃一驚道:“莫非您就是梁朝皇子,蕭巋三殿下?”
蕭巋微笑頷首。
年輕人倒頭便拜:“小人乃北周武將楊堅。因遭武帝宇文邕猜忌,只好避走他鄉(xiāng),卻被一路追殺到此。”
“原來是楊兄。”
蕭巋眼里瞬時一亮,興奮得大笑起來。
休休她們是被蕭灝找到的。當時她背著懿真艱難行走在山間,懿真又累又乏,竟歪在休休的背上睡著了,這樣更加重了休休的負荷。
當蕭灝發(fā)現(xiàn)她們時,休休已經(jīng)走不動了,幾縷發(fā)絲和著汗滴黏在額角。她望著他,嘴角隱約泛出笑意。似乎有一股暖流漫過胸膛,蕭灝有些動容,禁不住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長舒了一口氣。
懿真醒來,回憶剛才驚魂的一幕,嘴里不停地嘟囔著。蕭灝對這個表妹深有愧意,下山的時候,自是小心攙扶。這一次走得順當,不久狩獵場便遙遙在目。
按照行程,午后車隊整肅出發(fā),這樣在天黑之前就能趕到江陵。早上那場意外攪亂了計劃,三皇子遲遲不見人影,搭好的行帳還未撤,車馬皆停駐在圍外。
懿真受了驚嚇,蔫蔫地躺在榻上,勉強喝了幾口粥,又睡下了。休休雖是余魂未定,卻也守在懿真身邊,看她睡得深沉,才放心地回自己的帳內(nèi)收拾行囊。
還未進入帳內(nèi),卻聽到輕微的腳踩衰草聲。抬眼看,蕭巋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蔣琛如影隨形跟在后面。兩人的神色十分從容,似真似幻地站在休休面前。休休并未垂首回避,只是冷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就想徑自回帳內(nèi)去。
“休休小姐。”
蕭巋叫住了她,仿佛心血來潮似的,說了一句甚為客套的話:“今日辛苦你了。”
“殿下玩夠了就好。”休休回敬道。
蕭巋驚訝地望定她,一縷笑意慢慢從嘴角透出來,說道:“委實把休休小姐惹惱了。只怪我想得不夠周全。幸虧只是虛驚一場,不然沈大人那邊不好交代。這樣吧,回去你就坐我的馬車,又舒服又暖和,可好?”
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休休并不在意。她知道這個三皇子的性子本是忽冷忽熱慣了的,才認識幾天她已經(jīng)領教了,自然不加理會。蕭巋見休休不語,便當是應了,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三皇子一聲令下,營地開始拆帳撤蓬準備出發(fā)。休休提著自己的行囊出來,碰見蕭灝。蕭灝像是有意找她,笑著說:“三哥讓你坐他的馬車,這樣就不寂寞了。回了江陵以后,有空我來找你。”
他想接過行囊?guī)椭岬今R車去,休休執(zhí)意不肯,蕭灝只好罷手忙自己的去了。休休并不是故意拒絕他,而是壓根兒沒想坐蕭巋的馬車。
哼,皇子有什么了不起。說風就是雨,想怎樣就怎樣,這次偏不聽你的!嚇了我們半天,卻連半個道歉都沒有,我就看不慣這個。爹說過,咱們雖窮,但窮得要有志氣!
她打定主意,徑直往自己的馬車去了。馬車混在一列車隊中并不顯眼,但她還是很快地認出了它,一掀簾子,將行囊放上去,自己錯身而入。
起程的時候,車內(nèi)放滿了雜物,回去便空了很多,只有錦被引枕等軟物凌亂地堆在角落。休休剛坐上去,錦被里突然一動,還未等她回過神來,一道寒光凜凜地橫在她頸脖上。
“不許出聲!”
休休萬萬沒想到車內(nèi)藏著一個人,大半個魂兒飛了,閉住了眼。
里面的人就是楊堅。楊堅倒沒殺休休的意思,只是小聲警告道:“姑娘,別叫喊,我不會傷害你。若是你說出去,那就對不住了。”
休休眼還未睜,陡地,隨著一股涼風霍然而入,一人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休休睜開眼,見是蕭巋。
蕭巋蹙眉望著她,十分不滿道:“原來你在這兒。這位壯士是我的朋友,他要和我們一起回去。既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就待在這兒,替我好生伺候。記住,回去之后不許說出去,對你的義父更要保守秘密,如若走漏了一點風聲,休怪我不客氣!”
兩個年輕的男子對休休做著同樣的警告,休休不停地點頭答應。蕭巋這才放了心,與楊堅說了幾句簡短的話,跳下馬車,回頭吩咐車隊回程。
暮色漸漸降臨,西邊隱現(xiàn)圓月。休休坐在車內(nèi),聽著車聲馬蹄聲,轔轔而連綿,間雜著侍衛(wèi)偶爾的說話聲。透過車簾望去,江陵滯重的城墻遙遙出現(xiàn)輪廓。狩獵隊伍迤邐于桑榆古道,又溶于薄薄的夜霧之中。
那個年輕人閉著眼睡去,臉色因失血而顯得蒼白。他的左胸受了傷,幸未傷及要害,但是流了不少的血,一路上休休替他換藥包扎,又喂水給他。慢慢地,他對她放下戒備之心,臉上甚至有了一絲笑意。
休休猜不透這人的身份,但是隱約感覺到,他跟那些北周兵有關。
車隊行到城門的時候,天已大黑,圓月掛于天際,箭樓上的紅色繡球燈迎風搖擺。連綿的車轱轆聲停了,馬車徐緩停止。楊堅已經(jīng)醒來,亮著警惕的眼睛。休休坐直了身子想探個究竟,這時候,半扇車簾被挑起,蕭巋悄然上車。
他輕聲告訴楊堅道:“看來消息已經(jīng)傳到江陵。城門把守很嚴,北周兵正在逐個檢查。我是皇子,他們不敢怎樣,凡事務必小心以防意外。”
蔣琛正在和北周兵交涉。對方聞聽是梁朝三皇子的狩獵車隊回城,只是用燈籠粗粗照了幾下,便準許放行。蕭巋等人剛舒了口氣,卻聽得一記尖銳的喝聲:“武帝有旨,無論城池鄉(xiāng)隅、皇親國戚,凡進出車馬嚴加盤查,不得有漏!”
蕭巋聽出是護兵總領在說話,冷哼一聲,探身吩咐護衛(wèi):“讓蔣琛少跟他們啰唆,取一箱五銖錢給他們,就說三皇子打獵帶錢少了,回頭再犒勞諸位弟兄。”
片刻,總領想是已經(jīng)收到箱錢,口氣便顯得客氣許多:“兩位皇子,恕在下失禮了。當差的靠俸餉吃飯,皇命不可違。∪首酉騺砗浪,體諒在下一回,讓在下可以復命交差。”
蕭巋在車內(nèi)應了一聲“好說”,卻凝眉暗暗罵了幾句?傤I率幾名守兵提著燈籠,走馬燈似的沿車看過來,嘴里淫語浪詞不斷。車內(nèi)的人包括蕭灝,都知道這群守兵橫蠻暴戾,不得不忍氣吞聲保持沉默。
眼看這些人漸行漸近,休休緊張得脊背一陣發(fā)涼。倏然間,蕭巋的手指在她的腰間滑動,隨即用力一扯,休休系著的長帶松了,整件羅裙從雙肩滑脫,里面單薄的抹胸露了出來。在她還沒明白過來,整個人已經(jīng)落入他的懷中。眨眼工夫,沒有半點猶豫地,一片溫軟壓了過來,那猶帶著涼意的唇不斷在她裸露的頸項、雙肩舔摩,一只手已經(jīng)覆蓋在了她的胸前。
休休腦子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眩暈。車簾動了動,昏暗的車內(nèi)一瞬間亮了起來,休休清晰地聽到總領的浪笑聲。
“正奇怪呢,三皇子殿下放著好好的車子不坐,怎么鉆進宮女的車內(nèi)了,原來這邊風光旖旎啊!哈哈!三殿下,您別動氣,恕小的們失禮了。”
很快地,眼前所有的光消失了。休休僵硬著身子,感覺蕭巋的大手鐵鉗般將她禁錮住,讓她無法動彈絲毫。
隨著幾聲吆喝,車隊啟動,緩緩進入城門。驚險消除,休休清醒過來,使勁地掙了掙身子。幾乎同時,蕭巋鐵鉗般的力道松了。如同他不容遲疑地抱住她,這會兒他毫不猶豫地放開了她。
休休已經(jīng)急了,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勇氣,她抬手就甩給他一記巴掌!
“你敢打我?”蕭巋略帶驚訝的聲音響起。
“殿下,小的看她大概是驚嚇過度,別為難她了。”楊堅以為蕭巋要發(fā)火,開口替休休求情。
蕭巋輕蔑地冷哼了一聲,接著沉聲命令道:“把衣服整理好,先送你去宰相府。”
黑暗中,休休看不到蕭巋的神情,只有他晶亮的眸光在閃動。她快速整理好衣衫,并理了理散亂的鬢發(fā),一路沉默不語。
她不知道躲藏在后面的那個“楊大將軍”有沒有看見剛才的情景,蕭巋剛才的舉動,純粹是為了掩護他,她只是蕭巋手中的擋箭牌?蓜偛诺那榫疤@心動魄了,她急促的心跳長時間平捺不下來。
宰相府的門口,蕭巋連句話都不說就放下休休,沒有絲毫停頓,車隊揚長而去。休休獨自站著,看見蕭灝從車內(nèi)探出身,朝她揮手告別。
車隊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轔轔的車轱轆聲還在休休的耳邊回響。這次狩獵的經(jīng)歷像是場夢,可又真實地存在過。
休休想:以后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吧?
散朝后,沈不遇獨自走在通往宮門的御道上。寂靜處,白玉欄下落葉無聲,烏柏長得正旺,濃密的樹葉遮掩住外人的視線。一個黑影無聲地閃出,地上棲息的飛蟲鬼魅般遠遁了。
黑影壓低聲音,如此這般朝沈不遇耳語一番。
沈不遇臉色驚變,問道:“楊堅現(xiàn)今在何處?”
“正建好的三殿下行宮里。”
“知道了,務必保守秘密,以免驚動皇上。此事千萬不能傳入穆氏耳朵里,不然朝中會出大事。”
“遵命。”
沈不遇出宮門,上了自己的馬車,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摸了摸后頸,感覺那里有黏膩的汗意,心里思忖道:蕭巋這小子,可真夠大膽的……
萏辛院里,休休費了不少工夫,將紅絲線編成佩帶并貫穿梔子花蕊玉,小心地掛于頸部垂于胸前。她照了照銅鏡,滿意地笑了。
父親送給她的佩玉,她可以隨時戴在身上了。
從狩獵場回來,她以為沈不遇會提起此事,她也想好了應答的準備。沒想到,已經(jīng)過去幾天了,沈不遇壓根兒就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即使是二夫人柳茹蘭,也只是簡單地噓寒問暖幾句。仿佛狩獵只是一樁小事,不值一提似的。如此一來,休休心中釋下包袱,人也變得活潑起來。
櫚庭多落葉,江陵的風中已顯寒意,萏辛院雖是靜謐,夜里總會聽到沙沙的葉落聲。休休正感覺寂寞的時候,柳茹蘭突然請來了教書先生,教的是官宦人家平時必學的《女訓》《女則》。
好在休休從小由父親教她識字,最近幾年天際又教會她不少,自己又有悟性,教書先生每每滿意而去。這樣學了幾日,沈不遇出現(xiàn)在院中。
“九月十八是太仆卿鄭德大人大壽,請了不少王公大臣。鄭德是四皇子的親舅舅,念及兄弟之情,三皇子自會親赴壽宴。那些大臣趕上了好機會,必然攜女拼命往里面擠。本來不想讓你拋頭露面的,如今到了這份上,不去反而見怪了。好在三皇子、四皇子你是認識的,不必拘謹,到時隨我去就是。”
那段狩獵經(jīng)歷還歷歷在目,一想到又要見到那位親切的四皇子了,還有共患難的懿真小姐,她嘴里不說,那絲喜悅毫無遮掩地掛在臉上?墒怯窒肫鹉莻蕭巋,心里有種莫名的說不出的感覺。
沈不遇瞧在眼里,不再多言,便背著手走了。
離九月十八尚有兩天,沈欣楊跑進了萏辛院。
“小少爺,老爺吩咐過,外人不得私闖萏辛院。若是被二夫人發(fā)現(xiàn),小心遭責罰。”燕喜想趕沈欣楊走。
沈欣楊偏偏坐下來,孩子氣地嘟嘴道:“這是新認的妹妹的院子,我怎么是外人了?你這死丫頭少嚼舌根,有誰會知道?”
一面說,一面拉了拉燕喜的辮子。燕喜吃痛,狠狠地打手過去,沈欣楊躲避不及,頭上重重吃了一記。他不斷地撫摸痛處,燕喜見他齜牙咧嘴狀,撲哧笑出聲。沈欣楊不曾惱,倒低低地笑。
休休親自泡了杯茶,送到沈欣楊面前,也笑著道:“你不過大我?guī)讉月,我還真叫不出‘哥哥’二字。天際哥比我大多了,我小時候還管他叫‘四寶’,兩年前才換稱‘哥’呢。”
沈欣楊心生羨慕,嘆道:“從小在一塊兒玩真好,這叫青梅竹馬。我怎么沒這好福氣?想聽你叫聲‘哥’,你又不叫。”
“做哥哥有什么好?人一下子長大了,變老了。”燕喜插嘴說。
“我倒希望自己快點長大,離開父親的管束,像個小鳥自由自在飛了。像現(xiàn)今這般最無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休休聽完沈欣楊的牢騷,問道:“你一大早跑來,定有什么話要告訴我。上次的事,被夫人知道了吧?”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沈欣楊神秘地眨眨眼,也不當燕喜是外人,直接說,“我仔仔細細打聽過了,十幾年前的用人雜工,死的死,嫁的嫁,還真沒剩下的。福叔從小伺候老爺?shù)模瑥乃炖镄菹雴柍鲂┦裁。不過他的老婆柳媽也曾是府里的用人,聽說還伺候過我娘。我把福叔家的地址都問來了,我們可以去找柳媽打聽打聽。”
“這太好了!”休休不禁拍手,滿心喜悅道。
沈欣楊從萏辛院出來,臉上還蕩漾著開心的笑意。環(huán)夜鎣池才走了半圈,柳樹下慢慢步出一個人。
父親突然而至,沈欣楊一時呆愣在那里。他緩了緩神,垂眉恭聲道:“父親。”
沈不遇臉上蒙了一層陰霾,他不滿地看著兒子,說話拖起了長音:“你最近功課不好好讀,在忙些什么?”
沈欣楊心知瞞不過父親,嚅囁道:“休休她父母親原是府里的,孩兒不過順便幫她打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