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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小時候，外婆總領(lǐng)我去參加婚禮，對聯(lián)的橫批無一例外是花好月圓，灑金的紅紙，金色的字，透著喜慶與熱鬧。新娘子一身紅衣，新郎官穿了中山服，那陪嫁的被子是老被面，可真好看，上面的字，也是燙金的花好月圓。我真喜歡上面的藍(lán)孔雀和纏枝蓮，那么驚艷的美，熱鬧俗氣中透出塵世里的好。

　　我最早看的戲應(yīng)該是《花為媒》。之前我也跟著外婆在鄉(xiāng)下看過戲，以河北梆子居多，而且是折子戲。

　　第一部整出的戲就是《花為媒》。

　　還太小，十歲左右，電視尚少，但我家有。是父親親自攢成的。我父親是江湖科學(xué)家，這一點用我每個月支付“當(dāng)當(dāng)”幾百塊的書費為證明。他那些書我看不懂，從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到霍金的《果殼中的宇宙》，他自少年到老年一直陶醉在科學(xué)中，所以在我年少時，我們家有一臺黑白電視機，那里放過一出戲，滿院子的人看這出戲，這出戲，就是新鳳霞的《花為媒》。

　　當(dāng)然我尚不知它是評劇，那時我對戲劇一無所知。只覺得好聽，有種世俗的簡單，不雕琢，珠圓玉潤，有小家碧玉之風(fēng)。我的鄰居有個孩子在戲班里唱報花名，她才十三四歲，唱起來居然亦有風(fēng)韻——春季里花開萬物生，花紅葉綠草青青，桃花艷，李花濃，杏花茂盛，撲人面的楊柳飛滿城啊……

　　那真是經(jīng)典，但新鳳霞唱得最好。伶人之中，我喜歡新鳳霞，天生的賢惠長相，一看就敦厚，是那種天生靈性的女子。雖然開始沒有文化，后來居然成了大家，無論是繪畫（師從齊白石）還是寫書，均是上成。喜歡上吳祖光之后，直接就說：我喜歡上你了，怎么辦？那時她只是一個戲子，沒有多少文化，而吳祖光是有名的才子，這樣的結(jié)合當(dāng)然遭到非議，但最后終究花好月圓，如同新鳳霞的《花為媒》，歷經(jīng)波折終成眷屬。

　　《花為媒》中的張五可是個可愛的小姐。至少自戀到對菱花夸自己漂亮，冒名頂替的賈俊英對她一見鐘情，俊男靚女夾著一個阮媽，其實是才子佳人的喜劇。阮媽說：“去，去，你蹲到假山石后去。”他不肯去，抱怨：“相親哪有蹲著的道理？”阮媽說：“相親都蹲著。”

　　實實是笑死人�？蓱z飄逸的賈俊英為表弟王俊卿委屈了這半日，但臨走得五可姑娘玫瑰一朵倒也值得——人在花下死，做鬼亦風(fēng)流。我喜歡戲劇的這種可愛，才子佳人戲里，大多男女全是一見鐘情，因為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見面的機會，《花為媒》還以花為媒，到《游園驚夢》就直接暗度陳倉了，更直接，更赤裸。

　　李月娥雖然在張五可心中是這樣的：只見她的頭發(fā)怎么那么黑？梳妝怎么那么秀？兩鬢蓬松光溜溜，何用桂花油？高綰鳳髻不前又不后，有個名兒叫仙人髻。銀絲線穿珠鳳在鬢邊戴，明晃晃走起路來顫悠悠，顫顫悠悠恰似金雞亂點頭。芙蓉面，眉如遠(yuǎn)山秀，杏核眼靈性兒透，她的鼻梁骨兒高，相襯著櫻桃小口，牙似玉，唇如朱，不薄也不厚，耳戴著八寶點翠叫什么的赤金鉤。上身穿的本是紅繡衫，拓金邊又把云子扣，周圍是萬字不到頭，還有個獅子解帶滾繡球。內(nèi)套小襯衫，她的袖口有點瘦。她整了整妝，抬了一抬手，稍微一用勁，透了一透袖，露出來十指尖如筍，她這腕似白蓮藕……這一段的描寫真見功夫，體現(xiàn)了五可的惺惺相惜，原以為她其丑無比，比自己差好多，怎么也是這樣的傾城佳人呢？

　　這一大段唱比報花名更討俏，非常緊湊，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新派的特點半絲沒有浪費——那么清新，又那么利索。

　　但她到底在我心中不如張五可，張五可的自戀透著少女的可愛：頭上的青絲發(fā)烏光閃耀，插一枝紅玫瑰，緊壓著鬢梢，面似芙蓉，眉如新月，耳如元寶，鼻如懸膽，齒如編貝，口似櫻桃。水靈靈一雙杏眼似笑非笑，翠耳環(huán)戴兩邊臨風(fēng)就擺搖。上身穿蘇州繡靠身小襖，緊裹著這一掐楊柳細(xì)腰。八幅裙腰間系珠圍翠繞，輕移步慢轉(zhuǎn)身裙帶飄飄。對菱花仔細(xì)照我樣樣都好，真好像九天仙女下云霄……她都以為自己是仙女下凡啦，呵呵，真有一種俗艷的張狂，但也可愛，世俗的好透出了它的本真。

　　李月娥終于為愛情不計后果，趁父親外出，聯(lián)合母親把自己先送上門，張五可到了之后以為晚了一步，“刷”就掀起蓋頭往里沖，完全不顧自己是大家閨秀，后花園私定終身后就有足夠的勇氣搶回心愛的人。

　　這出戲和《鳳還巢》有類似的地方，最后都皆大歡喜。雖然當(dāng)時錯中錯，到最后物歸原主，但《花為媒》是兩對才子佳人，《鳳還巢》處理得更妙，一對丑男女充當(dāng)了陪襯，故事就更好看更戲劇。

　　可我仍然喜歡《花為媒》。

　　喜歡新派那溫婉而動人的唱腔，評劇起緣于河北，較之梆子，更顯百姓家的似水流年，更貼心，更動人。

　　《花為媒》用評劇演繹最恰當(dāng)，張愛玲早年形容評劇是蹦蹦戲，說有一種親近的可愛，她喜歡去戲園子看評劇，大概覺得現(xiàn)實的貞親。

　　當(dāng)時演王俊卿和賈俊英的男子倒也還英俊，相對于王俊卿，賈俊英別有一番風(fēng)流，相對于李月娥，張五可顯得活潑俏麗，阮媽這個角色也是必需的，當(dāng)年趙麗蓉還瘦，可是傻愣愣的勁兒已經(jīng)有了，現(xiàn)在看來，仍然是經(jīng)典。

　　記得那年有了一個立體收音機，巧的是，隨便扭了一個臺就是戲劇，第一天晚上就聽到了《花為媒》。我給一個喜歡評劇的朋友發(fā)短信說我正聽他喜歡的《花為媒》呢，他不謙虛地說他會唱全本的《花為媒》。后來果然聽他唱過，也果然好。

　　喜歡《花為媒》的人，心態(tài)平和，在生活中亦是愿意這樣花好月圓吧，從前我一直覺得花好月圓俗，但現(xiàn)在我才知，花好月圓，那才是人生的美妙夢想——原來歲月靜好居然是俗氣的。

　　我但愿沉溺在這俗氣中，不能自拔。

　　就像我相信藝術(shù)絕對不是還原生活，而是演了一場最好看的戲�；ê迷聢A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大多時候我們活得雞零狗碎，到處充滿了千瘡百孔。所以，我真愿意看這出喜慶的《花為媒》，真愿意在戲中花好月圓——在我稍顯凋零的年紀(jì)，在這薄薄的有些霧的深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