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外喜歡這個字,有古意。
在北京路過鬧市,看到一家館子叫《張生記》,仿佛是說古代小說,灰墻配著朱紅的字,分外鮮妙,不愛都不可以。
張愛玲有本小說叫《惘然記》,名字十分惆悵,最后一本書叫《對照記》,把自己最喜歡的照片全放在里面了,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弟弟,只是少了生命中的兩個男人。大概于親情比起來,不值一提,一個負(fù)了她,而另一個拖累了她,對照一番,親人到底是親人。
她早年還有散文《更衣記》,寫得非常老道,一個年輕女子,把上下多少年的衣服寫遍了,嫣然百媚,讓人嘆服,生花妙筆,讓我記住了這一個“記”字。
《紅樓夢》原來叫《石頭記》,比較而言,我更喜歡《石頭記》,接近于素樸和原始,一塊石頭是女媧補天漏掉的一塊,比《紅樓夢》更有古意。
《西游記》是我少年時愛看的小說,天天夢想自己變成孫悟空,可以從課堂上逃掉,孫悟空的魅力遠(yuǎn)比老師講課有意思多了。上中學(xué)偷看金庸的《鹿鼎記》,迷戀上韋小寶,那樣的小人物,帶著世俗的悲歡,雖然妻妾成群,但個個全是美艷如花的女子,懷了一身絕技跟他,而且心甘情愿。我最喜歡的金庸小說里的角色,不是令狐沖,也不是郭靖,他們過分傻,帶著稚氣,我更喜歡韋小寶這些充滿了幽默和智慧的小人物。
那時晨讀也背《岳陽樓記》,搖頭晃腦背誦“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dāng)時哪能理解范仲淹,多少年之后才知道,做到這樣境界有多難。古人還是有雅意,到哪一游都寫個記,哪像現(xiàn)代人,即使去了天堂,也轉(zhuǎn)眼就忘記了——空心的人多起來,有心人越來越少了。
母親愛聽《紅燈記》,學(xué)李鐵梅學(xué)得極像。我看她演練高舉紅燈就想笑,現(xiàn)在想起來,只有年輕時才會有那樣的激情。母親仍然在聽《紅燈記》,但早就不慷慨激昂地舉紅燈了——人老總是不知不覺,剛覺得還稚嫩,轉(zhuǎn)眼就有了白發(fā)。誰能和時光作戰(zhàn)呢?都會敗下陣來,我們每個人全是時間的敵人,它穿越多少人的光陰抵達我們面前?仍然這樣青春無敵。時間真是恐怖,我才覺得剛剛讓老師沒收了《西游記》,轉(zhuǎn)眼就有了第一根白發(fā),迫不及待地拔下來,生怕自己老了。
喜歡京劇,愛聽《西廂記》,那里面的張生非?∏危搡L鶯面帶桃花。張派唱起來最好聽,婉轉(zhuǎn)婀娜,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戲臺上總是沒完沒了地上演。愛情在戲曲百轉(zhuǎn)千繞,看得人耳熱心跳、淚水漣漣,看過一遍,仍然想著下一遍,好東西不怕重復(fù),愛情不怕被復(fù)習(xí)。京東大鼓也說《西廂記》,女人風(fēng)韻得很,中年女子,微胖,但說起《西廂記》真是曼妙,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神魂顛倒。
有遠(yuǎn)方女友新開茶樓,托我給起名字,我說,叫什么記吧,記字有古意。她同意,說亦喜歡這個字,最后定名“千蔭記”,多好聽的名字。屋內(nèi)小橋流水,有古箏聲聲,著白衣的女子穿行于竹子之間,這茶社,真配得上這個記。
因為喜歡這個“記”字,所以,新集子準(zhǔn)備叫這個字,一想叫《歡喜記》,因為這三個字我都喜歡;二想叫《剎那記》,因為一剎那九百生滅,在生生滅滅之間,多少個記遠(yuǎn)去了。
喜歡這個字,是為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