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過程中,我和銘基同學(xué)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店里的墻壁上掛著泰國的佛像和風(fēng)景畫,柜臺上擺著泰國旅游書和簡易泰語教程,廚房的冰箱上貼著店主夫婦在泰國的親密合影和女生身穿泰國傳統(tǒng)服飾的美麗照片……我們都很好奇:泰國和墨西哥相隔十萬八千里,這對夫婦到底是如何走到一起的?銘基同學(xué)慫恿我:“你去問問嘛!”我說:“太失禮了吧?怎么好意思……你自己怎么不去問?”他打了個哈哈企圖扯開話題:“其實泰國菜和墨西哥菜還是有共同點的——都很辣,而且都用很多青檸檬……”“青檸檬之戀?”我條件反射地說。
離開小店的時候,我握緊拳頭,“明天我們再來吃吧,我要把‘青檸檬之戀’問個水落石出!”銘基同學(xué)只是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壓根不相信我有那么生猛。但是他真的低估了我的八卦熱情,第二天我們再去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和男主人客套幾句,我就硬生生把問題拋了出去:“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呀?”我的臉上一定充滿了粉絲般的天真和熱情,以至于銘基同學(xué)頻頻從桌子對面投來震驚和警告的目光。
害羞的男主人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原來他們倆是三年前在瓦哈卡州北部一個小城的一所學(xué)校里認識的,泰國女生在那里當英文老師,墨西哥男生在那里做志愿者之類的工作,一段異國戀情就此萌生;楹笏麄?nèi)ヌ﹪×巳齻月,之后又一起來到圣克里斯托瓦爾這個美麗的山城開了這家全Chiapas(恰帕斯)州唯一的泰國餐館。
泰國女生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一邊在廚房里揮汗如雨,一邊朝我們投來一個大大的笑容。“來這里多久了?”我問她。“墨西哥?三年了!”她笑著回答。“西班牙語一定說得很利索了吧?”我羨慕地問。“嗯……還可以吧!”她的笑容實在有感染力,完全不同于我以往遇見的那些說話輕聲細語的容易害羞的泰國女孩。我忍不住凝視她纖瘦卻充滿活力的身軀和被墨
西哥的日光曬成小麥色的面龐。她稍稍一彎腰,后腰上便露出一個巨大的刺青。我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不知道她是因了什么樣的妙緣只身前往墨西哥的小城當英文教師,不知道她為何選擇背井離鄉(xiāng)和異國的愛人一起在這里開了這間小小餐館,也不知道他們夫妻倆將來又會選擇在哪里以何為生……可我知道一件事—她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女生。
世間的際遇多么神奇,而人生又到底有多少種活法?離開餐館的時候,我一邊和他們揮手道別,一邊感慨地想。每個人的生命都獨一無二又充滿未知。以前在英國讀研究生時,我也認識一對情侶,是墨西哥男生和臺灣女生的組合,畢業(yè)后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天各一方還是仍在一起;2008年底重游西藏時遇見一位香港男生,當時他辭掉工作在亞洲旅行,看起來窮困潦倒,讓人忍不住為他的前程擔(dān)憂。誰能想到短短兩年過去,他不但
在泰國清邁住了下來,而且已經(jīng)是兩間青年旅舍的老板,生意成功客似云來;而我們自己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一部峰回路轉(zhuǎn)的劇集?八年前的今天我還在痛苦的異地戀中飽受煎熬,成日患得患失“到底能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八年之后我們卻共同拋棄以往的人生,攜手游歷這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有時我們選擇改變,并非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更像是聽見了天地間冥冥中的呼喚,呼喚你前往另一個地方,過上另一種生活。你也許會發(fā)現(xiàn),山那邊的世界并沒有吃人的野獸,反而開滿了在你的家鄉(xiāng)隨處可見的鳳凰花;那里的人們以玉米為主食,可是每一道菜肴都少不了你最熟悉的青檸檬;你在那里遇見了一個人,他的膚色面貌與你完全不同,可是你們卻有著驚人的默契和相通的靈魂……你并不一定會從此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可你仍然感謝天地和人世所帶來的這些變化和發(fā)生。不然,不然你大概會一直好奇和不甘吧—家門前的那條小路,到底通向了什么樣的遠方呢?
眼見為虛
費德里克35歲,高個子,一雙深沉的藍眼睛,半長的金發(fā)飄逸地垂在耳邊,薄薄的襯衫只扣了幾個扣子,露出大片的胸膛,下面是一條臟兮兮的牛仔褲。他長得實在不像墨西哥人,倒更像是位不羈的意大利帥哥。好像看出了我們的疑問,費德里克笑笑說:“上次我?guī)б粋團,團里有個華裔美國女孩對我說‘你長得不像墨西哥人’,我反問她‘你是哪里人’,她回答說‘美國’,于是我告訴她‘你長得也不像美國人’。哈哈,她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從費德里克的外貌來看,他的家族應(yīng)該是較為純正的歐洲白人血統(tǒng),與本地印第安人混血較少,然而他很明顯地為自己是墨西哥人而自豪。我覺得這是在當今拉丁美洲人心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可貴的感情—雖然他們已成為混血民族,然而他們從感情上把美洲大陸的受害者印第安人當成自己的祖先,這一點與北美洲的情形完全不同。歷史上的壓迫,以及當今全球化所帶來的新的剝削和困境使得拉丁美洲強化了自身傳統(tǒng)中的反對殖民主義立場和文化,而美國即使在其獨立后的100多年里也一直繼承著殖民主義的意識和行為,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美洲。
這天我們參加了一個半日游的旅行團,由導(dǎo)游費德里克領(lǐng)著去參觀瑪雅人的村莊和宗教圣地。說實話,出發(fā)時看見費德里克年輕的外型和瀟灑的西式打扮,心里對他沒抱什么期望,以為他只是像很多年輕人那樣,為了賺錢而投身導(dǎo)游行業(yè),歷史典故都靠死記硬背。沒想到他給了我們一個巨大的驚喜,他說起瑪雅人的歷史、宗教和文化簡直口若懸河剎不住車,你能明顯看出他不是半桶水而是有真功夫在,而且對這個族群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
如果只是他單方面的感情也就罷了,奇妙的是一路上遇見的所有瑪雅人都愛他。是的,他們真的愛他。他在教堂前的廣場上給我們做講解,身邊經(jīng)過的所有族人都和他熱情地擁抱握手打招呼,舉手投足間竟是兄弟般的友愛;每當有瑪雅族的小孩子走過,費德里克會叫出他們的名字,然后蹲下來指指自己的面頰,小朋友們就會羞澀而開心地走過來,給他一記響亮的吻;忽然間一位梳著兩條長辮的瑪雅族老奶奶朝他身后躡手躡腳地步步逼近,佯裝要偷他手中的可樂瓶子,費德里克發(fā)現(xiàn)后猛地一轉(zhuǎn)身,老奶奶發(fā)出快樂的一聲輕喊,就一頭扎進他的懷里。兩人緊緊擁抱,費德里克不停地撫摸老奶奶的頭發(fā),老奶奶則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教堂里一位胸前掛著鏡子的祭司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他趕緊彎腰低頭,讓祭司的手碰觸他的額頭……所有這一切由他做來都無比自然,毫無作秀的成分,令我們嘖嘖稱奇。按照我們有限的知識和經(jīng)驗,瑪雅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喜歡外人的打擾和眼光,尤其是對歐美人模樣的游客非常冷漠,又因為在社會上一直遭受不公平的對待,他們甚至對普通墨西哥人都不怎么理睬。像費德里克這樣典型白人長相的年輕小伙子,為什么會令他們另眼相看?
漸漸地我們才有點明白過來。去到一戶瑪雅人家拜訪時,費德里克指著墻上的照片,熟悉地向我們介紹照片上的每一個人,介紹到一個孩子的照片時他笑了:“這是他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事實上,剛才在鎮(zhèn)上和我打招呼的好多人,我們都是一塊兒長大的……”這時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走過來,費德里克試圖把她抱起來,沒想到她咯咯笑著逃掉了。費德里克有點沮喪,“她是我的教女……小時候她最喜歡我把她抱起來舉到半空,現(xiàn)在長大啦,知道害羞啦……”
后院里我們和另一個旅行團“狹路相逢”,那個團的導(dǎo)游是一位氣質(zhì)非常儒雅的老先生,花白的頭發(fā)和胡子,衣著樸素,可是頭戴禮帽,手里拄一根手杖,一派英國紳士的風(fēng)度。他微笑著和費德里克握一握手,直到走過之后,費德里克才低聲說:“他是我的父親。”
原來他的父親是一位考古學(xué)家,研究的就是瑪雅文明。在這樣的家庭里熏陶長大,果然是虎父無犬子。費德里克對自己家庭的事情說得不多,我們不太清楚為什么他身為考古學(xué)家的父親現(xiàn)在在當導(dǎo)游,也不太明白為什么說得一口流利英語而且明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也選擇了這個行當,然而有一點是身為外人的我們也確定無疑的,那就是父子倆對于瑪雅人的深厚感情,斞湃耸莻不折不扣的弱勢族群,能夠真正理解和尊重他們,同時又具備跨越兩種文化的能力的人實在寥寥無幾,費德里克父子便是這個意義上的溝通者和橋梁。我想,之所以開辟這個旅游項目,讓游客參觀瑪雅人的家庭和宗教圣地,除了增進雙方的互相了解之外,更重要的是為瑪雅人的教堂和他們的家庭帶來一些經(jīng)濟收入以改善他們的生活。真心換真心,愛人才能被愛,這就是為什么瑪雅人對他們特別友愛的原因吧。
這天費德里克給我們好好上了一課,課程的名字就叫作“眼見為虛”,F(xiàn)在想來,他自己本身就是個好例子:“殖民者”的外表下是一顆“被殖民者”的心,不羈的打扮難掩學(xué)識上的真材實料?创斞盼幕瘯r同樣如此,你必須摒棄你的先入為主的看法,不能輕易作判斷下結(jié)論,因為眼睛看到的未必真實。
在瑪雅人供奉偶像的神壇上,我們見到三個十字架,十字架的下方是耶穌和瓜達盧佩圣母的小塑像。“哦,原來西班牙人入侵后,瑪雅人也被迫改信了基督教。”我們都一廂情愿地這么想。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瑪雅十字架與基督教中的十字架在形狀上有些不同(兩端和中心都是圓球形),而且三個“十字架”代表著三個太陽(日出、正午和日落),因為瑪雅人和古埃及人一樣崇拜太陽。而那兩個塑像也未必就一定是耶穌和圣母,他們只代表著男人和女人,或是太陽和月亮,換上任何其他塑像也一樣行得通,斞湃思业膲ι腺N著前教皇保羅二世的照片,可是你若以為他們瘋狂崇拜教皇那就錯了,斞湃送耆徽J同梵蒂岡,貼教皇照片只是單純覺得“他人還不錯”。事實上,你就是在他們面前詛咒謾罵教皇,他們也一樣無動于衷。
由于如今的瑪雅宗教中處處透出基督教的元素,很多人認為它已經(jīng)與基督教相混雜,成為一種新的奇怪的宗教信仰。而按照費德里克的看法,瑪雅人一直以來都盡了最大力量保存自己的原始宗教,有些所謂的“與基督教的結(jié)合”,其實也只是表面上的讓步,目的是為了避免西班牙傳教士找他們麻煩,實際上他們對基督教的很多象征和典故都有著自己的理解和傳承。瑪雅人認為有些讓步是無關(guān)緊要的,比如當初教會讓他們改名字(改成西班牙姓名),為了省卻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很快就都換上了新名字。在瑪雅人的文化中,名字并不代表自己,所以隨便叫什么都無所謂。不管你是叫我彼得還是胡安,我還是我,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又比如瑪雅人的宗教傳統(tǒng)中曾經(jīng)有“活人獻祭”這一項。瑪雅人認為此事天經(jīng)地義:為了保護族人不受神的責(zé)怪,這個勇敢的人甘愿犧牲自己,把自己的血肉奉獻給神,而初次見到這種駭人場面的西班牙傳教士自然是大吃一驚。他們告訴瑪雅人:這樣的犧牲是不對的,是野蠻的行為。誰知瑪雅人聞言也大吃一驚,他們反問傳教士:可是,當初耶穌不也為世人做出了同樣的犧牲嗎?
很多旅游書(包括《孤獨星球》)都誤導(dǎo)讀者,說瑪雅人大多不喜歡拍照,因為他們認為照相機會奪走他們的靈魂。費德里克對此嗤之以鼻,他說在瑪雅人的文化中,靈魂就是生命本身,是不可能被輕易奪走的。瑪雅人不喜歡拍照,只是因為他們認為不經(jīng)允許就拿走東西是一種偷盜行為,而不經(jīng)允許拍照就是這樣的偷盜行為。這種說法在后來得到了證實—我們被邀請去幾戶人家做客,因為得到了許可,給他們拍照就完全沒問題。
兩種文化的交流溝通往往比想象中難,只明白某個詞語,可是不明白詞語背后的含義也同樣無濟于事。常常聽到一些歐美游客以“過來人”的經(jīng)驗指點其他旅游者:“不要隨便和那些向你推銷手工藝品的瑪雅女孩子們講話,她們非?植溃瑫䦟δ慵m纏不休……”然而真相是很多游客往往在面對推銷時并不明確地表示拒絕,而是采用了在他們的文化中比較委婉的說法:“Later.”(“等會兒再說吧。”)而在瑪雅文化中,一諾千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說“later”,我就真的認為你等一會兒會回來買我的東西。你若不買,你就是言而無信的騙子,令人厭惡。
這讓我想起哲學(xué)家羅素的觀點,他說很遺憾人們非常容易擁有兩種緊密相連的情緒—恐懼和厭惡。我們很容易厭惡我們所恐懼的事物,也常常恐懼我們所厭惡的事物。在原始人群中,人們通常會既恐懼又厭惡任何他不熟悉的事物,而“在對待其他外族的問題上,這種原始的機制仍然控制著現(xiàn)代人的本能反應(yīng)。那些完全沒外出旅行過的人會視所有外族為野蠻人。但是那些去外面旅行過的,或是學(xué)習(xí)過國際政治的人,會發(fā)現(xiàn)要使自己的民族強盛,在某種程度上,必須與其他民族聯(lián)合”。
參觀瑪雅人的教堂又是一次畢生難忘的“眼見為虛”的體驗。從外觀上看,這是一座風(fēng)格優(yōu)美的教堂,中規(guī)中矩,和其他任何教堂并沒有什么不同?墒且蛔哌M教堂內(nèi)部,你一定會在心里驚呼一聲。這哪里是什么教堂?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傳統(tǒng)的瑪雅神廟!沒有椅子,所有人都席地而坐,而地上竟鋪著一層薄薄的干草!原來草是山的象征—古代瑪雅人的神廟都建在山上,因為山頂是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地上點滿了代表液體的蠟燭向神靈獻祭,幾位瑪雅治療師就在旁邊燃燒某種植物給人治病驅(qū)魔,搞得滿室煙霧繚繞。幾位大叔在用簡陋的樂器不停地奏樂,其他人則揮動一種沙錘狀的物體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沙沙”聲,費德里克說那是在模仿下雨的聲音以向雨神示好。神廟內(nèi)倒是也供奉著一些穿著瑪雅服裝的耶穌和圣徒像,可是整個氣氛實在難以讓人把眼前的景象和基督教聯(lián)系到一起,反而更有巫術(shù)的意味。教堂里不許拍照,我們在漫天煙霧和“下雨”聲中繞過地上的人們小心地走來走去,心里滿滿的都是不可思議。瑪雅人的堅韌和固執(zhí)令人感慨萬分,當年和他們同時存在的其他部落和族群都紛紛改信了殖民者的宗教,只有他們在做出一定妥協(xié)和讓步的同時又把自己古老宗教的主要儀式堅守至今。
瑪雅人的很多哲學(xué)大概會被崇尚科學(xué)的人斥為“野蠻無知”,卻也很可能會被禪宗愛好者和唯心論者引為知己。比如他們注重心靈超過身體,見面問候“你好嗎”的時候,實際上問的是“你的心感覺怎么樣”,斞湃说哪翈熗谛厍芭宕麋R子,那是“純凈的心”的象征。治療師給患者治病時常常有中醫(yī)把脈的動作,然而他并非在觀察脈象,而是在探測你心靈的感受。他們相信只要心沒有問題,那么身體也自然無恙,如此看來,瑪雅治療師其實更像是心理醫(yī)生……
雖然對于上面這一點我表示無法理解,可是瑪雅人的確有一些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樸素哲學(xué)令我十分欣賞:
瑪雅祭司從來不需要像基督教的牧師那樣滔滔不絕地布道,因為所有的瑪雅人都自農(nóng)業(yè)耕種中明白了一個最根本也最樸實的道理:想要收獲,必須先付出。而且他們的神也并不完美,可以自私任性不講道理,因此為了取悅神靈,必須奉上豐富的祭品。同樣在生活中他們也從不相信“不勞而獲”的可能性,甚至認為不付出就收獲是非常危險的,而這一點也造成了瑪雅人與眾不同的時間觀念:他們更重視當下,而不是昨天和明天。
瑪雅人不相信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做的,他們堅信女人和男人同樣重要,所以你若問他們“家里是誰說了算”,他們會認為這是個愚蠢透頂?shù)膯栴}。
瑪雅文化中不欣賞指責(zé)埋怨和歸罪于人,他們認為一件事的發(fā)生絕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舉個粗俗但是直觀的例子:你做了壞事←你母親生了你←你外婆生了你母親……),所以一味埋怨是毫無意義的。如何解決問題才最重要,而且人是可以靠改過而重新贏回信任的,浪子回頭為時未晚。
他們誠實守信,重承諾講義氣,一旦你贏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們就會不遺余力地幫助你,哪怕?lián)p害到自己的利益……
其實有時候我們被一種樸素的道德和哲學(xué)觀念所打動,并非因為這些思想本身是多么振聾發(fā)聵盡善盡美,而是因為我們實在受夠了當今這個“文明”世界所暴露出來的種種文明弊病。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等作品中常常反映出對理想化的遠古文明的追憶和對歐洲自身文明的批判性反思,而西班牙血腥殖民過程中第一個站出來為印第安人說話的西班牙教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也經(jīng)常在他的著作中拿印第安人的品行與古人記載中的人類祖先的優(yōu)良品質(zhì)相比較,他恐怕也是在無意識地希望能在理想化的遠古文明中找到抵消歐洲文明弊端的精神力量。
到底什么樣的文明是“先進”的,什么樣的文明又是“落后”的?古印第安人有輝煌的建筑藝術(shù)和發(fā)達的社會管理機制,他們懂得將數(shù)學(xué)知識用于天文學(xué)研究,能夠跟蹤金星軌道,推算日蝕的時間,他們的歷法比歐洲的還要準確。印加帝國的外科醫(yī)生已經(jīng)會用金和銀做的刀片實行開顱外科手術(shù),他們還培育了玉米、馬鈴薯、番茄、煙草、向日葵、可可等40多種農(nóng)作物奉獻給世界。但是印第安人沒有馬,沒有鐵,沒有火藥,因此他們在西班牙殖民者到來時成了被“先進”文明打敗的“落后”民族。就連培根和孟德斯鳩這樣偉大的哲學(xué)家和思想家都稱他們?yōu)?ldquo;卑賤的人”,拒絕承認他們與自己是同類,當時的西班牙神學(xué)家們甚至?xí)䴙?ldquo;印第安人是否擁有靈魂”而辯論。然而,就算印第安人是“落后”的民族,可這難道能夠成為“先進”文明掠奪、壓迫和改造他們的理由嗎?說到底,“金子”才是關(guān)鍵詞,實際上,印第安人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由于本身的富有而遭到不幸,這是整個拉丁美洲悲劇的縮影。
這次對瑪雅村莊的拜訪實在令我眼界大開,也提醒我不要因為自己淺薄的見識而隨便臆測,信口開河。以前看到瑪雅人的資料和圖片,聽說很多學(xué)者都認為他們在幾千年前由蒙古遷移到美洲。也許是因著這樣的暗示,我總覺得他們無論是外貌還是發(fā)型服飾都很像亞洲的蒙古人和西藏人。然而事實上瑪雅人的起源至今還是個謎,最新的研究更是提出他們并非來源于一個單一的種族,而是由腓尼基人、古印度人、蒙古人、古埃及人等等混血而成。而提到發(fā)型服飾就更是諷刺了,現(xiàn)在大部分印第安婦女的服裝都是18世紀末由當時的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三世規(guī)定的,這些服裝是模仿西班牙某些地區(qū)勞動婦女的服裝式樣。而印第安婦女的發(fā)式也是由托萊多總督規(guī)定的,和亞洲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同行的法國夫婦饒有興致地向費德里克詢問瑪雅人關(guān)于“世界末日”的預(yù)言,費德里克只是一笑置之,他說:“你們知道嗎?聽說今天也是很多人認為的世界末日呢。如果是真的,各位,很榮幸與你們一起度過如此特殊的日子……”我立刻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2011年5月21日。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末日”已經(jīng)過去了,我很高興大家都還活得好好的。果然是耳聽為虛,而眼見也不一定為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