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孝移大數(shù)已盡,一靈歸天。王氏伏在床上,哭了個天昏地暗。端福兒就地打滾,號啕不止。趙大兒傍著主母哭。
宋祿、蔡湘、鄧祥在馬房里哭。兩個爨婦在廚下哭。閻楷在賬房哭。德喜兒、雙慶兒在院里哭。王中在樓外間,望著尸床哭。
婁、孔二人不好進樓去,只在客廳閃屏后,望著樓門,淚如貫珠。這一聲哭,驚動了左右鄰舍睡不穩(wěn),都起來探聽,個個都道:“好人,好人,好正經(jīng)讀書人!”
這譚家整整哭了半夜,天已明了。還不曾說到后事。婁、孔二人,把王中叫在前廳,閻楷也從賬房來。王中磕下頭去。
起來,婁潛齋道:“目下棺木是頭一件緊事。”王中哭道:“我大爺這病,原指望是好的,棺木其實沒備。”閻楷道:“舊日年泰隆號掌柜的孟三爺?shù)昧司o癥,用銀五十兩,買了王知府墳里一棵柏樹,做成獨幫獨蓋一具壽木,漆的現(xiàn)成的。后來病好用不著,寄在城隍廟里。他現(xiàn)住著咱的房子,與他一說,他若肯時,不過準了他八十兩一年房租。”耘軒道:“這就極好。閻相公你就去辦這件事去。”閻楷去了一會,侯先生也到廳中。閻楷回來道:“一說就成,只用抬來就是。”潛齋道:“有了棺木就好了。這也是譚兄吉人天相。”侯冠玉道:《赤壁賦》上不云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正所謂‘莫之為而為者,天也’。原是這個道理。”王中差人去抬。抬來時,果是一具好棺木,漆的黑黝黝的,放在廳中。婁、孔二人又料理了六品冠帶。到了飯時,二人要回去,王中那里肯放。婁潛齋道:“午后便到?戳撕瑲殻要都住下,明日好料理送訃、開吊的事。”
王中一定留吃飯,二人不肯。王中再三,侯冠玉道:“你不懂得,‘子食于有喪者之側(cè),未嘗飽也’。不如我們一同去罷。”王中送至大門,說道:“爺們午后早來。”耘軒道:“自然的。”
這原是二人食難下咽,并且自己要吩咐了家事,好來董治喪事,以全生死之交意思。
午飯方畢,婁、孔二公齊至。侯冠玉亦到。后邊曹氏領(lǐng)著隆吉兒也到了。王中早已將棺木放妥。王氏將官服已與丈夫穿妥,口中含了顆大珠子,抬至中廳。王氏母子跟著大哭。婁、孔二人含淚看殮。螟目帛,握手帛,一切俱依《家禮》而行。
王氏叫趙大兒拿面人、面雞兒來,孔耘軒道:“這個要它何用?”王氏道:“這是陰陽劉先生適才殃式上吩咐的鎮(zhèn)物。”耘軒道:“棺中不該用此生蟲之物。陰陽家話,可以不必過信。”潛齋道:“放在棺上,也就可以算的,何必定放棺中。”
王氏不肯,一定要放棺內(nèi),二人沒法,也只得依從。遂將孝移抬入棺中。安置妥當(dāng),王中哭將端福兒抱起,叫他再看看父親,好永訣終天意思。果然個個淚如泉涌。抬起棺蓋,猛可的蓋上,釘口斧聲震動,響得鉆心,滿堂轟然一哭。王氏昏倒在地,把頭發(fā)都散了。端福只是抓住棺材,上下跳著叫喚。王中跪在地下,手拍著地大哭。婁、孔失卻良友,心如刀刺,痛的連話也說不出來。別的不必縷述。這正是古人所說的:人生最苦難堪事,莫過死別與生離。
卻說曹氏在閃屏后,傷心起來,也低低哭了兩三聲兒。見姐姐閃倒在地,強攙回后邊去。遲了一會,眾人方才住聲。潛齋叫壬中設(shè)苫塊,叫孝子坐草。
日色已晚,婁、孔才商量訃狀、靈牌的寫法。只見德喜兒從后邊來,說:“奶奶說,請二位爺各自歸宅,今晚二更要躲殃哩。”潛齋道:“近來竟有這宗邪說恨人!豈有父母骨肉未寒,合家棄而避去之理?”耘軒道:“這也無怪其然。近日士夫人家,見理不明,于父母初亡之日,聽陰陽家說多少兇煞,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避這宗害;于父母營葬之時,聽風(fēng)水家說多少發(fā)旺,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起這宗利;一避一趨,子道尚何言哉?可惜程嵩老此時在山東,若在家時,必有快論止之。況‘煞’字《六經(jīng)》俱無,惟見于《白虎通》,可見是后世陰陽家撰出的名色。”婁潛齋道:“這出殃,俗下也叫做出魂。”耘軒道:“自古只有招魂之文,并無躲殃之說,人死則魂散魄杳,正人子所慕而不可得者,所以僾見愾聞,圣人之祭則如在也。奈何棄未寒之骨肉,而躲的遠去,這豈不是‘鄭人以為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么?”婁潛齋道:“耘老此說,幾令人破涕為笑。前一科八月鄉(xiāng)試,舍下有兩所房子,東屋是河南府新安縣朋友租住,西屋是汝州寶豐縣朋友租住。因本街有躲殃被盜一案,黃昏閑話。新安朋友說,他縣的風(fēng)俗,停喪在家,或一半年,或十余年,總之,埋后請陰陽先生看《三元總錄》,寫出殃狀來,說是或三日,或五日,或半夜,或當(dāng)午,或向東南方,或向正西方,有化為青氣而去的,也有化為黃氣而去的。寶豐朋友說,他縣的風(fēng)俗,父母辭世,本日即請陰陽先生寫殃狀——也是照《三元總錄》,死后或三日,或五日,或未時,或丑時,東西南北方位不定,化為青黃黑白赤等氣——也是不一其色,而去。兩縣合籠看來,寶豐縣到葬后不知躲殃,不見有兇煞打死人的;新安縣初喪不知躲殃,也不曾見有打死的。”孔耘軒忍不住微哂道:“這還不為出奇。他們陰陽家,還有《落魂書》與《黑書》。說這個男命化出魂,落到廣東香山縣海岸村,托生于趙家為男。又一家女命化出魂,落到云南普洱府,托生于城東鄉(xiāng)張家為女?上灰槐拘鴥,而天下之死者無數(shù),香山縣這一家偏生男,普洱府這一家偏生女,生男子多了,還可以遷徙別處,若生女過多,不是一個‘女兒國’么?”侯冠玉接口道:“孟子說‘不取必有天殃’人偏說人死了有人殃;子夏說‘富貴在天’,人偏說富貴在地;真正邪說橫行,充塞仁義。”說罷,卻連忙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