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隊車馬又行了小半個時辰,便已是走出了飛龍陘,官道立顯寬闊平整起來,眾人俱暗暗松了口氣,只要出了這太行山,山匪就不足為懼了。
封君揚察覺到眾人的心思,卻沒說什么,只輕輕地勾了勾嘴角,轉(zhuǎn)頭吩咐身邊的侍衛(wèi)道:“到后面和表小姐說一聲,她若是還想騎馬,現(xiàn)在便可以出來了。”
侍衛(wèi)領(lǐng)命而去。一會兒工夫,一位穿著淡綠衣衫的少女便從后面策馬追了上來,正是封君揚的表妹蕓生。蕓生先上前笑嘻嘻地與封君揚打了個招呼,又故意勒緩了韁繩落后一步,眼珠滴溜溜地一個勁地往辰年那邊轉(zhuǎn)。
封君揚察覺到她的小心思,頗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蕓生見狀膽子越發(fā)大了,一拉韁繩靠近了鄭綸的馬旁,歪著頭好奇地去打量辰年的模樣。正看著,辰年卻是猛地抬起頭來,沖她惱怒地齜了齜牙。
蕓生被辰年駭了一跳,緊接著又哈哈笑了起來,指了辰年對封君揚大聲叫道:“表哥,表哥,這個人臉蛋長得團團圓圓的,像個大阿福似的,很是討喜啊,她真的是個山匪嗎?”
她不過是句無心之語,不承想?yún)s正踩在了辰年的痛腳上。辰年其實人長得不胖,可偏偏臉上有肉,往好聽里說是蘋果臉蛋,說白了就是張團子臉,紅紅白白的倒是極得長輩們的喜歡,可就是沒什么異性緣。
眼下時興的是柔弱型美人,小巧的瓜子臉才是王道。寨子里二當(dāng)家的女兒小柳,長得明明不如她白凈,五官也不如她好看,可就因為有一副弱柳扶風(fēng)的身姿和一個尖尖的小下巴,還沒到十四就有媒婆上門提親,而她謝辰年都滿十六了,媒婆都從來沒登過她家的門。就連寨子里的少年人,遠遠地見到了小柳,話還沒說呢,臉就先紅了。而換成了她,他們第一個反應(yīng)幾乎都是轉(zhuǎn)身就走。
辰年越想越是糟心,心中直叫晦氣。要說她今日可真是倒霉到家了,出師失利不算,還遇到這樣一對兄妹,哥哥先用言語調(diào)戲于她,妹妹又來踩她的痛腳,都是可恨到家了。
封君揚在前面聽了蕓生的言語,撥轉(zhuǎn)馬頭走到辰年身旁,忽地一探手抬起了她的臉來。辰年一愣,就見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逡巡了一圈,又掏了一方帕子出來細細地抹凈了上面的灰塵泥土,這才輕輕地揚了揚眉毛,把她的臉轉(zhuǎn)向旁邊的蕓生,笑道:“這么一看果真是有些像。”
蕓生拍手而笑,說道:“表哥,就把她給了我吧,做我的大阿福。”
封君揚笑了笑,剛要開口說話,那邊辰年已是怒不可遏,張嘴就向他手上咬了過去。虧得他手撤得快,這才沒被她咬狠,只落了個淺淺的牙印。封君揚怔了怔,氣得笑了,問辰年道:“你屬狗的嗎?”
辰年雙目圓睜,咬著牙怒氣沖沖地瞪著他,越發(fā)顯得兩個臉頰肉肉的,都教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掐一把。封君揚的視線在她臉上多停了片刻,這才淺淺一笑,移開了目光。
一旁的蕓生瞧辰年臉紅脖子粗的,還當(dāng)是趴在馬背上難受的,忍不住好心說道:“表哥,你看她臉憋得這樣紅,一定很是難受,就別叫她趴在馬上了,不如叫她坐起身來吧。”
封君揚掃了辰年一眼,對著鄭綸點了點頭,說道:“就聽表小姐的吩咐吧。”說完也不再理會他們,率先策馬往前而去。
鄭綸二話不說一把就將辰年提起來放到自己身前側(cè)坐?沙侥晔直郾焕Φ媒Y(jié)實,根本無法保持自身的平衡,哪能在馬上坐得住,身子晃了幾晃非但沒能坐穩(wěn),反而往后仰倒了過去。鄭綸忙伸手拽了她一把,誰知手上力氣又稍大了些,竟一下子又把她拽到了自己懷里。他頓覺十分尷尬,忙著又將辰年往外推。
他這般又拉又推的一番折騰,好容易才將辰年扶穩(wěn)了。辰年卻已是忍不住怒了,氣得問道:“你到底有完沒完?不就是碰了你一下嗎?你又不是大姑娘,你搡什么搡?”
辰年這樣側(cè)坐在鄭綸身前,兩人身體難免擦蹭,鄭綸本就有些不自在,聞言更是覺得尷尬?伤允焉矸,不屑和一個小姑娘做口舌之爭,于是便也只是冷下臉來,抿著唇不言不語。
蕓生瞧他們兩個這般模樣,反而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掩嘴而笑,故意打趣鄭綸道:“鄭綸,你白白是個男子,竟然還不如一個姑娘家率性灑脫。”
前面的封君揚頭也不曾回一下,卻是忽地說道:“鄭綸,叫她自騎一匹馬。”
鄭綸如蒙大赦,忙叫旁邊的護衛(wèi)騰出一匹馬來,將辰年移了過去。辰年身上的繩索雖未被解開,可好歹是自己獨自跨騎一匹馬,又有鄭綸在旁邊給扯著韁繩控馬,情形倒是比之前好了許多。
這一路上頻添變故,隊伍的行程被耽誤了不少,眼瞅滿天的云彩都擁著日頭往西邊堆了去,就有個熟悉路況的護衛(wèi)上前請示封君揚:“世子爺,天黑之前怕是趕不到驛站了,怎么辦?”
封君揚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身旁的蕓生倒是有些興奮,問道:“那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要露宿在野外?”
封君揚沒答話,反而是往辰年處看了一眼。偏巧辰年也正好看他,兩人的視線正好碰了個正著。辰年并未躲閃,沒好氣地說道:“你別看我,我也不知道寨子里的人什么時候會來救我。”
封君揚沒想到辰年就這樣把他心中所慮直說了出來,不覺有些意外。辰年瞧他這般模樣,心中忽地一動,便說道:“你不如就此放了我吧,咱們誰也別記誰的仇,權(quán)當(dāng)交了個朋友。以后只要是你過飛龍陘,就是搬座金山扛著,我清風(fēng)寨也定然不動你分毫,怎么樣?”
封君揚看著辰年笑了笑,淡淡說道:“不好。”
辰年黑白分明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也跟著笑了,又問道:“怎么,你非得把我綁到冀州府的大堂上去治罪?”
封君揚還沒有答話,蕓生倒是先急著央求他道:“表哥,她不過是個小姑娘家,定然是被生活所迫才會落草為寇,也怪可憐的,咱們好好教訓(xùn)一番就是了,何必非要送她去府衙。”
辰年聽得十分意外,暗道這個千金小姐倒是少有的心善。
正說話間,前面卻傳來了一陣嗒嗒的馬蹄聲,辰年等人不由得都抬眼看了過去,就見大道那頭有人縱馬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工夫就到了眼前。馬上之人身穿玄色衣袍,身姿筆挺,腰側(cè)佩刀,因頭上戴著斗笠,也看不清相貌,只在斗笠下露出些許發(fā)絲來,竟是黑白摻雜,銀光閃閃。
眾人的目光皆被他所吸引,蕓生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揭了那人的斗笠,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唯獨辰年看過一眼之后就飛快地低下了頭,連胸都佝僂起來,只想著能把腦袋埋到懷里去。
因為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辰年的義父穆展越。
封君揚眼角余光掃到辰年這般情形,心中忽地一動,不動聲色地將手按向腰間。誰知穆展越卻是在幾丈外就勒停了馬,抬頭往眾人這邊看過來,只說道:“放了她。”
封君揚笑了笑,道:“閣下這不像是求人時該有的語氣。”
穆展越不急不怒,漠然道:“我沒求人。”
封君揚眉梢微揚,又問道:“那閣下這是在命令我了?”
穆展越發(fā)冷聲答道:“是。”
護衛(wèi)中有人見他這般無禮,忍不住出聲呵斥道:“放肆—”
話音未落,穆展越忽地從馬上騰空而起,往這邊飛掠過來。他身形極快,瞬間就到了剛才說話的那護衛(wèi)馬前,眾人只見得寒光一閃,眼前似是一花,還不及反應(yīng),護衛(wèi)身前的馬頭卻是轟然落地,那坐騎碩大的身軀猶自又站立了片刻,才隨著被斬落的頭顱向前栽去,而那護衛(wèi)的刀還未能出鞘,慌亂之中只能順勢往一旁滾了去。
眾人一時都瞧得傻了,片刻睖睜之后才紛紛拔刀。唯有封君揚仍紋絲不動,只沉默地看向這一情景。
穆展越早已又落回到自己馬上,衣衫上不見絲毫血跡,仿佛一直高坐在馬上未曾動過。他緩緩地抬起手臂,將手中的長刀指向封君揚,淡淡吩咐:“放人,不然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眾護衛(wèi)聞言齊齊變色,不等吩咐便自動策馬變陣,分出一部分人馬將封君揚與蕓生兩人護在馬后,另有五六人成扇形散開,各執(zhí)兵刃緩緩向著穆展越逼壓過去。
氣氛正在緊張凝重之時,一直躲在后面的辰年突然坐直了身子,也顧不上鄭綸壓在她肩上的刀刃,只抻著脖子急慌慌地嚷嚷道:“別動手,都別動手,有話好好說嘛!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封君揚微微一愣,偏偏辰年又在他身后壓低聲音十分焦急地說道:“哎呀!你們可千萬別惹急了他,我拜托你了,求你了。”
封君揚被她這顛三倒四的話搞得哭笑不得。穆展越聽了卻是冷聲喝道:“辰年,你過來!”
辰年被捆得結(jié)實,身下坐騎的韁繩還攥在鄭綸手中,面前又擋了許多封君揚的護衛(wèi),如何能過得去?她卻不敢和穆展越直說,反而遮掩道:“義父,等會兒,我有幾句話和這人說。”說完了便看向封君揚,十分不客氣地叫道,“你過來。”
封君揚稍覺意外,不由得抬了抬眉毛,卻是策馬向辰年處靠近了幾步,在她身旁停住了馬,輕笑著問道:“你有什么話要與我說?”
辰年卻向前傾了傾身子,發(fā)現(xiàn)距離還是有些遠,便又說道:“你再過來些!”
封君揚便又靠近了些,直到兩匹馬幾乎都要貼在一起了,辰年才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義父輕易不會殺人,但是一旦開了殺戒,刀下就不會留活口,你千萬莫要激怒了他。”
封君揚微微側(cè)臉,斜睨辰年,輕笑著問道:“你這是在幫我?”
不知怎的,他的目光落在辰年的臉上,就讓她覺得面皮子一陣發(fā)熱,她忙掩飾地低低冷哼一聲,下巴沖著蕓生處抬了抬:“我是不忍心看她小小年紀就香消玉殞,再者我劫你們不過是求財,又沒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要造這么大的殺孽。”
封君揚卻是扯了扯嘴角,低聲道:“你就這么確信我不是你義父的對手?”
辰年見他這般不知好歹,索性也不再勸,勉力保持著平衡坐直身子,不冷不熱地說道:“你若不信,大可一試。”
封君揚卻是看著她粲然一笑,伸出手去捏住她臂側(cè)的繩索,指尖稍一用力,那繩索啪的一下應(yīng)聲而斷:“走吧,”他笑道,“你說得沒錯,又沒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要拼得你死我活。”
辰年有些驚訝,她本以為要費好一番口舌,沒想到竟這般容易就說服了他。她一面揉著自己僵直的手腕,一面偷瞄封君揚的面色,就見他笑容溫和,確實是一派風(fēng)輕云淡之態(tài)。她便也跟著笑了笑,語帶譏諷地贊道:“能屈能伸方為丈夫,閣下果然不愧為大丈夫。”
封君揚只笑了笑,沒有接話。
辰年冷哼一聲,從一旁鄭綸手中奪過韁繩來,挺直著脊背,趾高氣揚地向穆展越那邊過去了。待人一到穆展越身側(cè),頓時沒了氣勢,一低頭一哈腰,十分討好地叫了一聲:“義父。”
穆展越卻連理都不理她,將長刀插入刀鞘,一抖韁繩策馬向前馳去。見此情景,蕓生那里再也忍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辰年十分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卻不敢在穆展越眼皮子底下招惹麻煩,只沖著蕓生做了一個兇惡的表情,便急忙拍馬追著穆展越而去。
待他們兩人都走遠了,鄭綸才忍不住問道:“世子爺,為什么就這樣放了他們?”
封君揚的視線轉(zhuǎn)而落到地上那匹早已死去的戰(zhàn)馬上面,馬頸是被一刀切斷的,切口十分平整,如同刀切豆腐一般,不顯絲毫滯重。此人這一刀雖是有意立威,可其出刀之快、力道之猛,卻已是到了駭人的地步。謝辰年說得不錯,他們這些人當(dāng)中沒有一人是他的敵手。既然如此,何必還要做無謂的爭斗?
封君揚抖了抖韁繩,淡淡吩咐道:“走吧,今夜無論如何也要趕到驛站。”
在他身后,夕陽已經(jīng)快要沒入黑黝黝的群山之中,伴隨著幾道灼目光芒,望不到邊際的火紅色從天地交接之處向上鋪陳開來,由紅漸漸變成了紫,又不知從何處開始加重成了青,最后匯入了滿天的蒼色之中。
蕓生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不知為何,一種莫名的悲涼之感倏地躍上了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