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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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之后我十五歲，在嘉迪學園讀書，今年正式升高中。嘉迪學園是本市最好的私立學校，地處城市東部，翻過一座山就可以看到海，風景美麗的如同風景畫。校園規(guī)模也極大，高中部與初中部分開，至少六棟教學樓，八棟宿舍樓。墻身一律是淺灰色，有尖尖的頂，很像那種英國式城堡。李承玨擔心我一個人孤單，于是安排子甄一起進來。去年子甄升入高中，而我還在初中混日子，想見他一面要走二十分鐘的路，簡直苦煞了我。現(xiàn)在好了，我們又重新離得近了一些。這依然是酷暑，剛開學，子甄來幫我換宿舍，我的東西不多，一只紙箱子就足夠。而我的舍友佳旺連衣服就是我的三倍，她可憐巴巴地懇求子甄：“你幫我搬一箱好不好？”佳旺是我這兩年內(nèi)唯一新交的朋友，她長相十分可愛，圓臉，大眼睛，很小孩子脾氣，喜歡穿碎花的裙子，圓頭皮鞋，像個嬌貴的公主。但性格十分單純善良，是真正的溫室花朵。她父親在法律界做事，母親早年是一名醫(yī)生，后來專職做家庭主婦。我見過她母親，長相很溫和，氣質(zhì)嫻靜，是我喜歡的那一類女人。我們跑了整整一個下午，終于是把東西全部移了過來，之后去食堂吃冰。三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坐下，沒多久就有人來搭訕：“你是王蔻丹，在哪一個班級？”我裝做沒聽到，子甄抬頭瞪那人一眼，那人立刻走開，佳旺忍不住笑了起來。子甄在學校是名人，因為他的考試成績永遠第一�？墒撬幌矚g與人打交道，除我與佳旺外全部冷眼處理。這一年他身高直逼一米八，清瘦，有一股清高的氣息。曾經(jīng)有女生終年如一日地寫情書給他，他一開始不計較，時間長了開始厭煩，當著那女生的面把信丟進垃圾桶。私底下我問他：“你喜歡哪一類女孩子？”他淡淡地答：“你明知我對哪一類都沒興趣。”我假裝震驚：“難道說你喜歡男生？”他斜睨我一眼：“你從哪里學來的這種低俗玩笑？”“佳旺教我的。”我笑嘻嘻，因為佳旺正是那個終年如一日寫情書給他的人。他并不討厭佳旺，只是沒興趣戀愛而已。我母親去世之后陳姨一病不起，身體越來越差，只得在家休養(yǎng)。她也并沒有工作欲望，每次見我都說：“你們一家人都對我很好，將我當自己人看待，我不想一大把年紀了再跑去別人家里受白眼。”李承玨平日里對陳家很照顧，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從未得到過我母親，卻接收了她的一切責任，包括我，包括陳姨。我對他心存感激，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報答。平時我在學校，周末回家時他多半在工作，他老了許多，臉上皺紋增加，白頭發(fā)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我們很少見面，有時他會帶我去外面吃飯，他問我學校生活，問我的成績，這些問完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唯有不停地抽煙。“蔻丹，你應該多與感染些同齡人的快樂。”他說。“為什么？我也很快樂，為什么他們不該來感染我的快樂？”我反問他。他頓下來，慢慢說：“你母親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服務員，來一杯咖啡！”我故意打斷他。曾經(jīng)，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但現(xiàn)在連傾聽彼此的能力也沒有。我渴望忘記過去，因生命還很漫長。而他則剛好相反，因為他已只剩下回憶。除了許佳旺外，我?guī)缀醪慌c任何人說話。嘉迪學園的學生非富則貴，生活無憂無慮，除了吃喝玩樂外一無是處。我理解他們，學習那么枯燥無味，不自己找點樂子實在無發(fā)消磨時光，但他們選擇的方式本身實在太過乏味，我沒辦法參與進去。除上課外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圖書館度過的，找一個靠窗的位置一本接一本地看小說，隨著情節(jié)或喜或悲。那種上個世紀的凄慘愛情，因階級或誤會而分離的戀人，我讀起來尤其爽快。小說的目的大概也在此，假如一帆風順的話，讀者不會感興趣，大家都愛讀悲劇，讀完后才會覺得上帝比較公平，不然難免抱怨自己的人生。也有時實在什么都不想做，就去體育館打排球。兩年前我在沙灘上看到有人玩這個的時候心中十分羨慕，現(xiàn)在我自己已經(jīng)是高手。我仗著個子高，胳膊一伸就可以將球拍到對方的死角。老師建議我參加排球隊，我擺擺手，免了，愛好假如變成了責任，就完全失去了那種樂趣。在眾人眼中我是個有神秘感的人，實際上我只是太沉悶。我不太會與別人交往，也不知道怎么樣表達自己，只好把自己封閉起來，不理會外界事物。我想，我的世界大概永遠只有一個院子一般大，那個院子雖然荒蕪，但令人放松。學校卻完全相反，沒完沒了的作業(yè)，沒完沒了的考試，沒完沒了的陌生人。我的成績差得驚人，除語文和英文尚可之外，其余功課一律不及格，所以常常糾纏子甄給我補課。子甄說：“你得從基本知識學起。”“什么？你要教我加減乘除？”我大吃一驚。“不是加減乘除，而是把加減乘除合起來，這個叫四則運算。”子甄忍不住皺眉。佳旺在一邊樂得要死，我拿了一個計算機拼命地摁，始終忘記先算括號里的內(nèi)容。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佳旺去食堂幫我們打飯，偌大的圖書館里只剩下我與子甄，十分安靜。我算了一會兒就敗下陣來，扔掉計算器央求他：“去找本課外書看可不可以？”“隨你。”他連頭也未抬一下，繼續(xù)做功課。我便跳起來朝里面走去。圖書館的閱覽室在外面一間，里面是一排排的書架，因為學生較少，管理人員只開了幾盞小燈。我借著昏暗的光線朝里面走，湊到書架前辨認書名。到第八個書架前時，聽到了輕微的動響。是一對地下戀人，躲在角落里接吻。我愣一秒，想假裝什么也沒看到，但來不及了，那個男生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看我，只一眼�？删褪悄且谎�，已經(jīng)足夠?qū)⑽抑糜谒赖亍?/div>他有一雙多情的眼睛，狹長，盛滿水銀。睫毛很濃密，輕微地垂下來，像一層簾子。他似笑非笑，只露半張臉出來，另外半張被藏在光線之外，暗淡而深沉。眼睛最容易出賣人，有許多人，你看他們一眼，就會略微明白他們的性格、脾氣、情緒甚至經(jīng)歷。但他不是。你看不出他是否快樂，也看不出他是否幸福。就仿佛一片星空，寧靜且遙遠，沒有邊際一般。我低下頭隨便拿了一本書便離開，腳步十分慌張。回到座位上時我的心還是跳得很厲害，像是一瞬間塞了許多東西進去，過往、秘密、憂愁，密密麻麻，沉甸甸，脹成一顆飽滿的球，卻又很輕，很柔軟。我難以描述那一刻的震蕩。不久佳旺進來說：“老師不讓帶東西進來吃，我們還是得回食堂。”子甄點點頭，收拾好書本站起來，見我一動不動，便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喂。”我回過神，抱著書本跟在他后面。吃完東西后太陽徹底下山，子甄回自習教室做功課，我和佳旺先回宿舍。上樓梯的時候，有幾個女生正在下樓，為首的那個女孩個子比我還高，白的透明的皮膚，身材細瘦，目光冰冷。我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看我，然后從我們旁邊擦過去。她的氣質(zhì)很特別，看起來不是那種很好相處的人，卻有一股懾人的力量。佳旺等她們走遠了才拉著我的袖子小聲尖叫：“是李明子哎！天吶她好酷！”我問她：“李明子是誰？”“西施教堂樂隊的主唱，難道去年的文藝演出你沒看嗎？哇，她本人近看比遠看更靚，太漂亮了！”文藝演出？這類活動我?guī)缀鯊牟粎⒓�，但那女孩子的確很漂亮。李明子，多么別致的名字。假如沒有錯的話，她的出身一定很好。西施教堂是一款葡萄酒的名字，原名叫西施小教堂，是意大利西施佳雅的副牌酒。副牌的意思是說，用酒莊某一些年齡較輕或相對差的葡萄釀出的酒，一般味道都比不上正牌。但西施小教堂卻是個例外，這款酒香味非常濃郁，酒體順滑，口感極佳。在李承玨家里喝了不少的酒，漸漸我也有了自己的鑒賞力，西施小教堂是相當值得回味的酒，用這支酒做樂隊名，是想說明他們雖然是業(yè)余樂隊，但卻擁有職業(yè)樂隊的水準嗎？佳旺繼續(xù)敘述有關(guān)那支樂隊的一切：“他們那支樂隊的外型絕對夠贊，貝司手叫廖德偉，是李明子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個子很高，氣質(zhì)和李明子搭配極了，都是帶一點冰冷的那種，但又不會顯得裝酷。”“小黑是外校的學生，看起來笨笨的，但好可愛，哈哈。”“樂隊里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周永恒的，天吶他好帥好帥好帥，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簡直迷死人。他跟我們一個年級的，據(jù)說就在隔壁班，你一定要去看看他，我從來沒見過比他長得更好看的男孩子！”“不過子甄也不比他們幾個差，嘿嘿，你知道嗎？學校里暗戀子甄的人其實有很多來著，只不過大家都怕他，不敢說而已……”她坐在床上花癡個沒完沒了，我不理她，拿了睡衣去洗澡。水匆匆流過身體，像時光一樣。仿佛昨天我還是坐在院子里看書的小孩，今天就已經(jīng)是一個成人。我回憶今天看到的那雙眼睛，一個男人，怎么可以有一雙那么美麗的眼睛呢？我蹲下來捂住胸口，想平復下劇烈跳動的心臟，但它不受我的控制，似乎擁有自己的生命一般，一次次地彈起，落下。這個夜晚焦躁極了，我連身體也沒擦干，濕漉漉的就走出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煙。這是開學前買的，有時寫作業(yè)到很晚的時候點一根來提神。我沒有煙癮，也沒有酒癮，按理說，我是一個非常乖的女生。但是這個夜晚我坐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用力地吸進胸腔里，再緩緩地吐出來。那種感覺就像是把一種很難消化的情感整個的吞進身體里，再一點一點地釋放，漸漸平靜了下來。我看過許多的小說，悲傷與歡喜的。許多的人，男人與女人。許多的愛情，深愛與摯愛。沒有人告訴我愛情是什么樣子的，我只能憑自己的感覺去判斷。因為一面之緣喜歡一個人，這種叫做一見鐘情。曾經(jīng)我以為這種感情最為膚淺，現(xiàn)在才知道，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判斷，只需要一眼就已足夠。我始終沒辦法進入睡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恍惚睡著，又突然醒來。再次睜開眼天已經(jīng)亮了，我起床穿好衣服，背誦了一會兒單詞，之后跟佳旺一起去教室。上課之前大家都會聚集在操場做早操，之后幾千名學生一起涌向教學樓，樓梯里黑壓壓的都是人。大家有說有笑地走回班級，有幾個男生逆流而下，頓時秩序混亂。我和佳旺走散，被擠到樓梯一角，伸長了脖子到處找她，這時有人走到我面前來。我轉(zhuǎn)過頭，望著他。他也看著我。我們離得那么近，胸脯幾乎帖到一起去。他的頭發(fā)微卷，并不是很濃密的黑，有些泛棕色，沒有染過，是很自然的顏色。右邊的耳垂上有一顆小痣，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脖子上掛著一根細細的紅繩，下方的吊墜隱藏在衣服里。男生校服是格子襯衣，穿上很具紳士氣質(zhì)，但不知為何他的偏偏大一號出來，松松垮垮地包著身體，兩只手插進口袋里。縱然如此，他卻并不是瘦弱的身形，相反，他很高大，肩膀?qū)拰�，領(lǐng)子的開口處能看出很好的肌肉形狀。“你叫蔻丹。”他盯著我胸前的校牌說，一雙眼睛依舊看不出情緒，但目光像在笑。我也看他的校牌，廖德偉，高三（3）班。一瞬間我愣住，廖德偉，昨天佳旺提到過這個名字。“……貝司手叫廖德偉，是李明子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個子很高，氣質(zhì)和李明子搭配極了，都是帶一點冰冷的那種……”原來他已經(jīng)屬于別人。我抬頭看他，忽然身后的人一用力，我整個人貼到他身上去，隔著衣服，他的身體十分溫暖。我慌亂地抬起頭，看到他在笑。這一次是真的笑，嘴角彎成月亮，說不出的輕佻。遠處有人叫他的名字：“廖德偉，快一點。”“我會再找你。”他轉(zhuǎn)身離開，朝一個女生旁邊移過去。我看清那女孩的面孔，是李明子，也是他校牌上的那個人。“喂，快走！”有人拉住我的手向上走，終于來到班級門口，佳旺大口喘氣：“累死了，下次要留到最后走。”她看我一眼，在我面前擺擺手：“喂喂喂！你見鬼了？”我是見鬼了。這一切在短短十秒內(nèi)發(fā)生，而我卻覺得有一生那么漫長。佳旺拿來鏡子給我照，我臉色如平常，并沒有泛紅，卻出奇的燙。而頭發(fā)早已亂成一團，劉海帖著額頭，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干脆剪短算了，我心里暗暗想。他說會再來找我。為什么？他的聲音很低沉，像是在講一個秘密。想打聽到西施教堂樂隊的信息并不難，資料館里有去年文藝匯演的錄象帶，我托子甄帶我進去，他很容易就辦到，因為每一個老師都相信他，這是好學生的優(yōu)勢。我找到那盤錄象帶插進播放機里，不一會兒大屏幕上就出現(xiàn)了當時匯演的場面。子甄問：“你要看什么？”“一個樂隊。”我摁著遙控器快進，看到他們時停了下來。畫面上是一排打扮十分新潮的少年，正中央的是李明子，穿白色蕾絲裙，腰間卻有一只玫瑰紅的蝴蝶結(jié)。她身后站著三個男孩，穿白襯衫和黑色外套，打著紅色的領(lǐng)結(jié)。這大概是母親最喜歡的裝束風格，簡潔而大方，那些小抹的紅色提升了服裝的亮度，并不顯沉悶。四個人中最醒目的應當是周永恒，他抱著吉他，只輕輕一笑就引來一片歡呼聲。其余兩個男生分別是廖德偉和叫做小黑的外校男生，他們一個彈貝司一個負責敲鼓，相對低調(diào)的多，但我的注意力卻全部放在廖德偉身上。他一直低著頭，偶爾與其他人交換一個眼神。左邊耳朵戴著一只小小的耳釘，燈光閃過的時候會突然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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