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如果這就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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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陳啟文
從黃河上游一路走來,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平靜之后,是突如其來的震撼。
這是我的感覺,一種久未激活的震撼,在瞬間逼真地出現(xiàn)了。
那震撼的感覺來自深切于地腹中的兇險峽谷,也來自一條大河。
龍羊峽,這就是我一直憧憬著的龍羊峽。龍羊,絕對不像漢語詞匯那樣仁慈,這是藏語,龍為溝谷,羊為峻崖。但這樣的直譯遠遠不足以表達它令人絕望的程度。我?guī)缀跏墙^望地站在一道懸崖的邊緣上,這沒有任何象征性,一個人,只有站在這懸崖的邊緣上,透過崖壁上的一個缺口,才能看清一種真相:那命懸一線的峽谷就是黃河唯一的通道,當一條大河從峽谷西部入口處奔向東端的出口,黃河再也無法隱藏它無與倫比的狂野,如同一頭狂躁的困獸,一路發(fā)出狂暴可怖的咆哮聲。
越過一只蒼鷹起伏的翅膀,我看見,青藏高原的太陽在顫抖。
一種巨大的落差,以狂暴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最偉大的能量之一,而人類絕不會袖手旁觀。一個概念仿佛在我的震驚中被偷換:一道峽谷,變成了一道大壩;一條大河,變成了一座水庫。那莊嚴的大壩有著銀灰色的外殼,看上去很高,實際上更高,它比后來的三峽大壩還要高,是名副其實的亞洲第一壩。就是它,一舉將龍羊峽以上的黃河上游十幾萬平方公里的流量全部攔截在這峽谷里,又是高峽出平湖,一座中國當年最大的水庫,在這里直接誕生了。從此,一條飛流直下的大河只能在它自己發(fā)出的咆哮中盲目地掙扎,又無論怎樣掙扎,都只有一種命定的結(jié)局,那是人類在上世紀70年代為它安排好了的命運。它們的出現(xiàn)其實早在我的預料之中,但還是讓我震驚不已。不能不說,人類選擇在這里建一座水電站真是天造地設(shè)。像所有的水利樞紐一樣,這是沒有任何詩意的存在,它更像是一個龐大而威嚴的帝國,充滿了統(tǒng)御一切的霸氣。這是人類強加給自然河流的一個偉大主題,只有人類,才有截斷和阻擋一條大河的力量,讓一條桀驁不馴的河流服從他們的絕對指令。
看著眼前這一切,我倍感蒼茫,如果不使勁想,你真是無法想象,在這道銀灰色的大壩筑起來之前,龍羊峽是什么樣子,黃河又是什么樣子。
每當我走向一個過于偉大的事物,都感到需要極大的勇氣。
在高原直射的陽光下,只有云翳偶爾投下的暗影,但很快就像云一樣被風吹走。我一直不敢把眼睛完全睜開,在這里,眼睛很容易被太陽灼傷,但又并沒有炎熱之感,風很大,一直很大。這夏天的西北風,吹得整個高原沙沙作響,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我的高原反應,好像也與這彌漫的風沙有關(guān),一種渾渾噩噩的感覺,氣短,胸悶,又不敢用力呼吸,一用力腦子里就會出現(xiàn)空白。
我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象,當年那些第一次走到這里來的人,他們又是怎樣的感受?
我找到了他們中的一個,李師傅,一個黑而且瘦的漢子,額頭的皺紋像刀刻出來的一樣,突出的顴骨上有兩團很扎眼的高原紅。他沉默地看著我,甚至有些麻木。我摸出煙,給他一支,我自己也叼上一支。我還想給他點上火,但打火機怎么也打不燃。我以為是風大了,李師傅說,不是風,是這里空氣稀薄了,不說打火機,這里連車子發(fā)動也不容易打著火。他一邊說一邊掏出了火柴,連劃了三根火柴,他才把煙點著了,然后又給我對上火。我和他,兩個素昧平生的人,仿佛就在這一點對接的火光中拉近了距離。
這漢子比我大幾歲,1976年,他十八歲,我十四歲。這三十多年的歲月里發(fā)生了什么,他已無法清晰說出,而最刻骨銘心的一段記憶,還是那個開端。當年,他是坐著解放牌卡車從西寧開到這里來的,和他一起來的,全都是像他一樣的毛頭小伙子和小妹子,一張張面孔還一臉稚氣。大伙兒背著背包上車時,一個個興奮得不得了,激動得不得了,那是一種充滿了孩子氣的興奮,幼稚而天真,但那也是那個時代特有的興奮,莊嚴而神圣。對于那個尚處于未知狀態(tài)的目的地,他們充滿了憧憬,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正在奔向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將要去干一件偉大的事業(yè)。沒有人知道,他們將要抵達的是一個生命的極地。每個人最終到底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那時誰也不知道,只有命運知道。
從憧憬到抵達,那個過程在回憶中已被大大縮短了。經(jīng)歷了漫長的顛簸,一直像幕布一樣蒙著他們的帆布車篷終于揭開了,還沒看清楚揭開這一幕的人,一陣大風就猛撲上來,這些半大孩子們一下傻眼了,一個個吃力地站在大風中,一張張還長著細嫩茸毛的小臉蛋被大峽谷的風沙打得一片生疼,眼睛睜不開了,連手里的紅旗也被風吹得舉不起來了。這讓他們滿懷憧憬的目的地,眨眼間就變成了他們的傷心之地,一百多個半大孩子在風中瑟縮成一團,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孤零零了,就像一群被遺棄的孩子,一群上當受騙的孩子。還沒下車呢,就有不少小妹子站在風沙里哭了,沒哭的,也在風中流淚,被淚水沖刷出來的沙塵,比眼淚還多。
這時,一個穿著土黃色軍大衣的人突然來了,一來就瞪著眼罵,熊樣,就你們這熊樣,也敢上龍羊峽來。窟沒等孩子們看清楚他是誰,這個人一轉(zhuǎn)身就走了,走時又撂下一句狠話,哭吧,先讓眼淚把你們那臟臉蛋洗干凈!就是這句話,讓那些半大孩子忽然就哽咽住了絕望的哭聲,齊刷刷地去看那個兇巴巴的人。這人是誰呢?
李師傅講到這里,忽然停頓了一下。我看著他的臉,那瘦削的臉孔不是嚴峻,而是僵硬,像一塊生鐵。他好像不愿再提那個人,他說起了比那個人更兇狠的風沙。風沙是這里的家常便飯,哪怕八九級的大風在這里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每當大風裹挾著高原的黃沙席卷而來,有時候在晌午,天一下黑了,天昏地暗中,啥也看不見,只有沙石撲撲打在臉上,疼痛,只是最初的感覺,不一會兒就麻木了,時間長了,連疼痛都不知道了。這就是龍羊峽人每天都要過的日子。而一旦風沙暫退去,太陽又出來了,高原的太陽照在身上涼颼颼的,卻在每個人臉上烙下了一生也無法消退的印痕,高原紅。這是在陽光的暴曬下脫去了一層一層的死皮才會出現(xiàn)的,當年那些尚未成形的小伙子姑娘們就這樣脫去了一層一層的人形,從脫去人形到重新長成一副人形,他們仿佛就是這樣長大的。每個人都像經(jīng)歷過苦難的煉獄,也能在這煉獄一般的世界上堅持下來了。
如今,當年那個叫李慶元的半大孩子,已化身為一個和我面對面地坐著的龍羊峽漢子,那張像刀削一樣的臉,在峽谷的風沙與高原烈日的輪番磨礪下,早已像高原的巖石一樣粗糙,那風沙再打在臉上,就像石子打在巖石上,幾乎巋然不動。這像巖石一樣堅忍的生命,或許就是龍羊峽給予那一代人的第二次生命。他不愿提到自己,他講述的其實是一代人的共同的經(jīng)驗和集體記憶,甚至是一種國家記憶。而對于這些早已走過天命的人,沒有人覺得自己當初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誰都聽從了命運的安排。那是一個習慣于聽命與服從的年代,并由此而產(chǎn)生了一代人共同的命運。
每一次走近他們,我仿佛都是在體驗人世間最殘酷的事情。而當我咽下“殘酷”這個字眼時,李師傅使勁抽了一口煙,在火光照亮的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在微微顫抖。
有人說,一個人能在龍羊峽堅持下來,哪怕什么也沒有干過,也是一種犧牲。而在這樣一個兇險之地,從一開始,犧牲,就成了最大的可能。
我踩著的這個地方,是一個真正的終點,葫蘆峪。
走到這里,一切突然安靜下來了。這里是個山谷,也是個風口。兩廂碎石翻滾的山坡,山土的顏色像被火焰燒灼過的焦土,連巖石上也有火焰的紋路。在這亂石叢生、風沙撲面的山谷里,竟然開滿了一些無名的野花,看上去顯得有些多余。仔細看,又不是花,而是一種頑強地生長著的野草,矮小,硬扎,一簇簇地叢生著,營造出了某種似花非花的幻覺。誰也不知這是一種什么植物,但只有它可以在石頭堅硬的裂縫里生長出來,以堅忍而頑強的方式,把草根深深地扎進這高原的巖石中。這同樣不是一種象征,從來就不是,這只是在環(huán)境允許的極限下,在億萬年的物競天擇中,最終留下來的一種古老的孑遺植物——戈壁紅,這是龍羊峽人對它的命名,一種透入心肺的暗紅色,像干涸凝固的血。
我佇立的地方,當年曾站著一位黑著臉孔的軍人。那時候大型水利工程的指揮長,大都是軍人或軍人出身的人,我見過的每一個龍羊峽人,都會有意無意地給我提到了這位老軍人,蘆積蒼,一個不斷重復的名字。這是一個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時任水電四局黨委書記,一到龍羊峽,一看這險惡的地勢,憑一個軍人的本能,他就知道,這將是一場硬仗。他這輩子不知打過多少次硬仗,他有這個心理準備,還沒開工,他就來到了這個叫葫蘆峪的山谷,長久地看著這個地方出神。風很大,一陣風猛烈地掀起了他厚重的軍棉大衣,但沒有風能夠吹動他,他往哪里一站,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就是這里了!他用一個凌厲的手勢,打破了長久的沉默。
幾個隨他而來的人看了,也都覺得這地方不錯,這里雖說是個山谷和風口,但在龍羊峽,也算是一塊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那時,很多人都以為他是來這里尋找營地呢,后來才知道,他是提前來這里尋找墓地。這塊墓地,是按照一個團的編制選定的。
當我一步一步地走進葫蘆峪,仿佛正一步一步走進一個老革命冷峻的內(nèi)心。從龍羊峽工程開工以來,三十多年來,已經(jīng)有兩百多名烈士被埋葬在這里。沒有一個團,但接近一個營,一個工程,犧牲了這么多人,絕不亞于打一場大規(guī)模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兩百多塊堅硬而羸弱的墓碑,組成了一個時代的集體遺像。這是一種森嚴的存在,如同一片靜穆的森林。我一塊一塊挨著看過去,每一塊冷硬的石頭上,都刻著一個個毫無表情的名字。經(jīng)歷了一輪輪的風霜雨雪,那被高原直射的陽光照亮的筆畫,有的早已殘缺、模糊。只有那個時代的過來人,才會把這些名字還原為一個個有著鮮活血肉的生命。
面對這樣的石頭,這樣的墓碑,每一次正視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如果有比銘記更好的方式,那就是遺忘。我真想把他們連同那個時代一起忘懷。對于他們,對于那個時代,遺忘或許是最好的方式,讓一切成為過去。
但我還是顫抖地記下了這幾個墓碑上的名字——
閻海,一個當年的挖掘隊隊長,有人說他像一頭悶聲不響的驢子。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沒有任何預感,依然像平日一樣在埋頭挖著土石方。那天,工地上又刮起了大風,狂風裹挾著車輛揚起的塵土,彌漫得幾步開外就看不見人影。一輛汽車在倒車時,將弓著腰挖土的閻海一下撞倒了。離他最近的幾個工友看見他倒下了,趕緊沖過來,把他扶起來,但已經(jīng)扶不起來了,也看不出傷在哪里。但他自己知道,他快不行了。在戰(zhàn)友們準備送他去急救時,他的腦子還很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還有最后一件事要辦。他一邊吃力地呼吸,一邊在身上抖抖索索地摸索著,他從懷里掏出身上僅有的一點兒錢,又吃力地抬起頭,舉起手臂,他說,這是他的黨費。是的,這就是他最后一次交的黨費。在我們今天所處的這個時代,誰也不必再背著一堆不著邊際的理想,你也許覺得,這只是黑白電影里時常出現(xiàn)的一個滑稽而矯情的情節(jié),然而,這就是當年在龍羊峽發(fā)生的最真實的一幕。在時代的嬗變中,沒有任何虛構(gòu)可以置換真實,一切的真實就是如此。我也只能真實地記下這個細節(jié),而我的心情比真實更復雜。如今,很多那個時代的過來人,他的工友們,只要一閉眼,眼前就浮起了那黃土風沙中的一幕,這又是他妻子最不愿意回首的一幕。閻海犧牲時,年輕的妻子一頭撲在丈夫身上,哭著喊,你一扔就扔下了三輩人啊!這是一個最想把閻海烈士遺忘的人,只要誰提起她丈夫,這不幸的女人就會凄慘地發(fā)作。那哀哭之聲,在龍羊峽無邊的黑暗中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很多人在半夜里都會被女人的哭聲驚醒。又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女人漸漸哭得意識不清,她的精神失常了。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不能見到丈夫的任何照片和遺物,更不愿走進葫蘆峪——她丈夫的墓地。
彌芳玲,一個年輕美麗的生命在她二十二歲時猝然終止。龍羊峽的很多過來人都還記得,這姑娘長著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還有一對笑起來特別可愛的小酒窩。那是在1985年秋天,她正在工地上埋頭干活,這丫頭干什么總是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的。她沒有注意到,一直懸在她頭上的那道陰影,一只吊在空中的水泥罐。這其實沒有什么,就像一些沉重的吊臂也經(jīng)常懸在我們頭上,我們也不會太在意。然而,這道籠罩她的陰影成了一道致命的陰影,水泥罐突然出現(xiàn)了故障,她根本就沒來得及反應,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頃刻間,幾噸重的混凝土像天塌下來了一般,砸在了她身上。從事故發(fā)生的概率上來看,她只是偶然被砸中的一個,屬于萬一。而厄運和災難又總是在偶然和萬一中不幸發(fā)生,這樣一想,反而又是一件必然要發(fā)生的事情了。那個慘哪!過于悲慘的事情,讓許多過來人不忍回憶,她的血肉永遠留在了大壩的混凝土中,沒有誰能夠清理干凈。能夠清理的是她寥寥無幾的遺物。她哥哥在清理妹妹的遺物時,看到最多的是妹妹給母親的匯款單。這樣一個孝順女兒,就這樣撒手走了,一個母親的精神崩潰了。這可憐的母親,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從三十多年前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從閻海到彌芳玲,還有這墓碑上刻著的許多名字,如果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他們的犧牲,或他們的不幸遇難,其實都只能定義為工傷死亡事故。但在那個時代,很少有人往這事故上面想,哪怕最普通的人也有一種高尚的想法:他們不是事故的死難者,而是為了共和國水利建設(shè)而光榮犧牲的烈士。
而在這些烈士的背后,留下了一個個未亡人,他們將以另一種犧牲的方式,承受更漫長的苦難。很少有人知曉他們的存在,無盡的歲月已將他們遮蔽在視野之外。但他們偶爾又會在你的視線里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為你揭示某種被忽視的命運。孟朝云,孟大姐,就是這樣一個仿佛只在自身命運中存在的女人。她不是烈士,而是一位烈士的遺孀,也是一位烈士的母親。她從來就不是這里的職工,只是跟著丈夫來這里過日子的家屬,也就是所謂的“半邊戶”。丈夫死時,大兒子十二歲,小兒子才四歲。她整個人都傻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她是跟著丈夫一起來的,丈夫走了,她也要跟著丈夫一起走。然而,丈夫一撒手就走了,她卻撒不了這個手。她看著眼前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也眼睜睜地看著她。就在母子對視的那一剎那,這個女人明白了,她走不了了,這兩個兒子只能由她來撫養(yǎng)成人;钪潜人栏B強的一件事,她不想活,但也得活。她抹掉了眼淚,轉(zhuǎn)身就去灶膛里生火給孩子做飯了。她沒有哭,她的眼淚是被煙火嗆出來的。十幾年過去了,眼看著兩個兒子漸漸長大了,老大又像他爹一樣,是一條十分壯闊的漢子了,上了水利工地了?粗髢鹤幽歉庇謱捰謮褜嵉募绨颍械阶约航K于又有了盼頭,她孤兒寡母之家又有個男人來扛了。然而災難很快又一次降臨,老大也像他爹一樣,在一場事故中犧牲了。命運如此殘酷,一個女人,年輕喪夫,中年喪子,一門雙烈,這雙重的災難和人間所有的不幸全都降臨在一個庸常人間女人的身上。但她沒有倒下,她的精神也一直沒有崩潰,她再次咬著牙活過來了。
一直到現(xiàn)在,她依然活得異常艱難,F(xiàn)在,她還住在龍羊峽一間寒傖的小屋子里。拉開一條舊布簾,就像拉開了一道帷幕,幕后是一個女人真實的生活。走進小屋,就像走進了一個陰暗的地窖。眼下正是夏天,哪怕在夏天,這屋子也顯得異;璋、寒涼。在一間轉(zhuǎn)身都很困難的小客廳里,只有一臺老舊的電視機陪伴她的伶仃孤寂。地上,是她剛上山挖回來的一袋野菜,她準備用鹽腌了,作咽飯的咸菜。一只破沙發(fā)上,有一堆別人給她的羊毛,她準備給自己織一條羊毛褥子。大峽谷里風濕太重了,她一雙老寒腿越來越僵硬了?吹贸,這是個挺能干的女人,什么都能干,但她一直沒有一份正式工作。當年,她是隨遷的家屬,現(xiàn)在老了,也沒有退休工資,每月僅有三百多點兒的低保。這幾個錢,她要吃飯,還要吃藥。一個女人上了這歲數(shù),身體慢慢枯萎,不是這里出了毛病,就是那里又有什么病痛。她心臟一直不好,這是老毛病了,她只能用最廉價的藥物來維持最卑微的生命。
我注意到,在她的窗臺上,還養(yǎng)著一盆盆小花,不知道什么花,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一個命運悲慘的女人,一種清貧的生活,有了這一點兒花卉點綴,哪怕是長了刺的花,也讓人多少感到了一點兒溫馨。一問,我才知道,她養(yǎng)花不是給自己看,而是拿到小街上去賣,一盆花能賣五六塊錢,這對她拮據(jù)的生活多少是點兒補貼。大姐淡淡地說著,又站起身,給這花澆了一點兒水?粗䞍E著身子澆水的身影,是那樣平靜和淡定,那干涸的幾乎凹陷下去的眼眶里沒有一絲淚痕,臉上也沒有什么悲戚表情。
看著她,我又一次想到了命運。如果這就是命運,在經(jīng)歷了大苦大難之后,無論是當局者,還是旁觀者,也許都能平靜地接受了。
又一次走向黃河。或許只有通過河流,人類才能接近生命的真相。
站在龍羊峽的任何一個地方,你都能看見峽谷里那座銀灰色的水利樞紐。我只是這里的一個過客,它的存在,對于我是外在的,我也不可能進入它幽深而復雜的內(nèi)部,只能從外部感受它的輝煌和崇高,這是我一直規(guī)避的詞語,但只有這樣的漢語詞匯才足以來形容它。當崇高變成一種真實,你才能發(fā)現(xiàn)這輝煌背后的另一種真實,苦難與輝煌。在中國,苦難與輝煌從來就不是悖論,而是互為因果。為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那些長眠于此地的人,守望在此地的人,還有從這里離去的人,用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完成了一次偉大的締造,締造了共和國水利史上最偉大的傳奇之一。
在我離去之前,太陽的光芒已把這一人類的杰作調(diào)到了最高的亮度,它的光芒過于炫目,以致我一直沒有真正看清它,我看到的興許只是某種并不存在的深度和景象。
2013年5月8日改定
選自《散文》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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