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墻上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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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曹瑞欣
風吹光了滿樹洋槐葉子。
風吹光了滿樹梧桐葉子。
風繼續(xù)吹。風吹著大地。
風把大地吹冷了,空氣中有一股冰的味道。
風吹著陽光,風把陽光吹暖了。
豬趴在豬圈里,趴在松軟的新土里曬太陽,曬了一會兒就站起來了,它哼哼哼地叫著,它想吃東西了。
雞媽媽領著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昂首挺胸地走著,從東墻根走到西墻根,再從西墻根走到東墻根;從東窗戶下走到西窗戶下,再從西窗戶下走到東窗戶下;從槐樹下走到南屋前,再從南屋前走到槐樹下,最后走到屋門前不走了,它們向著屋子仰頭張望,滿懷期待的樣子,站了半天,也沒有看到金黃的玉米粒落到地上,也沒有看到暗紅的高粱粒落到地上,更沒有看到我母親的身影;又站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玉米粒落到地面上,還是沒有看到高粱粒落到地面上,更沒有看到我母親的身影。
兩只小麻雀站在天井的東墻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母親今天顧不得喂豬了,母親今天顧不得喂雞了。
母親正躺在東屋大炕上喊個不停,哎呀,老天爺,饒了我吧,老天爺,快讓我的孩子出來吧,老天爺幫幫我呀……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東墻上的麻雀倏地展開了翅膀。
母親的喊聲停下來了。
我和父親站在屋門外,大黃狗乖乖地蹲在我腳下。
謝天謝地,接生婆三大娘終于推開了東屋的房門,她笑逐顏開地沖著父親報喜,恭喜恭喜,你又多了一個千金,托老天爺?shù)母,母女平安!大兄弟,再把東屋大炕燒暖和些吧。
父親笑著沖三大娘點點頭。父親低下頭輕輕摸著我的頭說,以后,你該懂事了,你有了一個妹妹,你當姐姐了。
我問父親,妹妹從哪里來的?
父親喜悅地說,是老雕從遠方叼來的。
我怎么沒看到老雕飛進咱們家?
老雕是在你睡熟之后飛來的。父親說著走到鍋臺前,彎下身子把豎在鍋臺邊的木塊一塊塊填到鍋底下。父親蹲在鍋臺邊拉著風箱,木塊呼啦呼啦越燒越旺,直到鍋底映照得紅彤彤的,父親才站起身來。
父親走進了東屋,我也走進了東屋。
父親抬手輕輕掖掖母親的被子。父親盯著母親看的樣子,好像他們彼此不認識了似的。
我雙手扶著炕沿低下頭,看到了一個胖嘟嘟的嬰兒的腦袋,這就是我的妹妹嗎?她瞇著眼睛,額頭高高的,紅色西瓜皮帽底下露出的頭發(fā)又濃又黑。這么小的妹妹,要等多久她才會和我一起網(wǎng)魚呢?紅美的妹妹都能和她一起提著手絹在小河里網(wǎng)魚了。還是不想了,看看母親吧!母親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母親的臉頰紅撲撲的,母親把妹妹摟在懷里沖著我們幸福地笑著。
母親的被子上蓋著父親的大羊皮襖,大羊皮襖本來是爺爺?shù)模瑺敔斔懒,大羊皮襖就成了父親的;母親的被子上還蓋著她的棉襖棉褲,母親的棉襖是大襟的,罩著個藍碎花布褂子,母親的棉褲是湖藍的。
我的棉襖棉褲穿在我身上,我的棉襖是淺藍色底子,上面開滿淡粉色的芍藥花,我的棉褲是墨綠色的。找找妹妹的棉襖棉褲在哪里?原來壓在大羊皮襖底下,姥姥早給做好的,金燦燦的底子上綴滿鮮紅鮮紅的牡丹花,綴滿翠綠翠綠的葉子,這些紅花綠葉就像姥姥剛到花園里摘來的。姥姥幾天前離開了我的家,姥姥回她自己的家抱孫子去了,姥姥的孫子比我的妹妹早出生了三天。
三大娘端著一個白瓷碗,邁著碎步走進了屋子。
三大娘把白瓷碗端到母親面前,白瓷碗里盛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灑著層厚厚的紅糖。
三大娘又把一個白瓷碗端到母親面前,碗里盛著六個荷包雞蛋。
三大娘看看母親說,熱乎乎的快吃下去吧,吃下去好下奶。
母親沖三大娘微笑著,抬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珠。
三大娘轉過身來告訴父親,大兄弟,不用監(jiān)督我呀,我不會把你的千金小姐抱走的,快和泥巴去吧。
父親笑了,父親笑得淡淡的。父親笑著走出了屋子。
我也走出了屋子。大黃狗搖頭擺尾地跟在我身后,大黃狗一高興就搖尾巴,我做了姐姐大黃狗也替我高興嗎?
風吹得東墻頭上的枯草搖來晃去像在跳舞,我有了個妹妹,這些草也替我高興嗎?
冷風吹紅了父親的鼻尖,吹紅了父親的耳朵,吹紅了父親的臉頰,吹紅了父親的手指頭。
冷風僅僅吹著我眼睛,我的鼻子、耳朵、臉頰統(tǒng)統(tǒng)用圍巾遮擋著,我的手插在口袋里。
父親輕聲哼著歡快的歌曲,把一個竹筐從過道里提到東窗戶臺下,竹筐底部墊著一層塑料紙,塑料紙上面盛滿新土,是父親三天前從麥地里取回來的。
父親揮著掃帚掃凈了東窗戶臺下那片地面,那片地面上連一片碎樹葉子都看不到了,那片地面上連一根草都看不到了,那片地面上大概連一根頭發(fā)也看不到了。
父親把新土倒在地上,父親把清亮的水澆在土里,父親開始用手和泥巴。
我問父親,壘磚、壘墻時你都是用鐵锨和泥巴,現(xiàn)在為什么用手和泥巴呢?
父親說,用手和的泥巴干凈。
我接著問,你想捏大炮捏飛機玩嗎?
父親笑著說,不是。
泥巴和好了,父親果然沒有捏大炮沒有捏飛機,父親雙手捧著泥巴壘到了靠近東窗戶的白墻壁上,壘成乳房的模樣,左邊一個右邊一個。緊接著,父親用清水洗凈了雙手,用指頭在泥巴乳房上輕輕地按著,每個乳房上按出九個圓形小凹陷。
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白墻壁上的乳房自言自語著,九九長遠,奶水不斷,九九長遠,奶水香甜……不知道重復到第幾遍時,父親沖著窗戶高聲喊道,孩子她娘,下奶了嗎?
九九長遠,奶水不斷。風吹來了母親喜悅的應答。
謝天謝地,奶水不斷。風傳去了父親喜悅的應和。
父親繼續(xù)高聲沖著窗戶喊道,孩子她娘,奶水好嗎?
九九長遠,奶水香甜。風吹來了母親喜悅的應答。
謝天謝地,奶水香甜。風吹去了父親喜悅的應和。
雪花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來了。
雪花快樂地飄著。地面上很快就全變白了。
大姐頂著一身雪花進了屋子,雪花蓋在她碧綠的方格子罩褂上,映得綠更綠了,大姐臉上掛著朝陽般的笑容,她搓著雙手剛想說話,父親就跟她說,你娘又給你生了個妹妹。
真的嗎?大姐的笑臉變成了一朵花。
父親說,真的,輕輕推開門進屋看看吧。
大姐悄悄地推開了東屋門。
大哥和二哥頂著一身雪花進了屋子,他們的棉襖上都罩著藍褂子,雪花蓋在那藍褂子上,映得藍更藍了,他們每人雙手握著蘋果大小的一個雪球,臉上都掛著汗珠子。
父親告訴他們,你娘又給你們生了個妹妹,快進屋看看吧。
真的嗎?兩雙清澈的雙眸里同時充滿了驚喜。
父親說,真的,輕輕推開門進屋看看吧。
大哥和二哥輕輕推開了門。
父親緊跟著走進了東屋,我跟在父親身后。
父親坐在八仙桌左側的藤椅上,我們四個人站成一排站在炕前。
母親幸福地告訴父親,真好呀,我們有五個孩子了。
父親說,是啊,我們有五個孩子了,父親一臉安詳。
泥土塑成的乳房一直長在了墻上,快樂地接受著風吹雨淋,接受著陽光的照射,接受著月光的愛撫。
妹妹長到一歲多時不吃奶了,父親親手把那乳房小心翼翼地從墻上取下來,包在兩片青翠的荷葉里送到麥地里去了。
泥土做成的乳房重新變成了泥土。
泥土里有乳汁。
乳汁里淌著陽光。
選自《山東文學》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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