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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田野的黃昏

文_黃金明


霧的顏色和形狀,都具有某種輕盈性,如紗線、如牛乳,綿延不絕,絲絲縷縷,在流淌、滑動中越來越稠密、越濃厚。它像夢虛幻而縹緲,卻切實地遮擋住了你的視線。我們在清晨將通過鳳凰村過江埠的小橋到達田野,只能看到白色的小徑以及路旁的草葉和葉尖的細小露水,而看不清前方的山野和田垌,樹林和竹林的綠色枝葉也全被霧覆蓋而只有一大團略顯灰暗的白霧。我們像在云端里走,雙腳仿佛踩在棉花里,有踏空的感覺。我跟父親相距不過數(shù)尺,卻彼此看不清面目。我們仿佛也由濃霧所構(gòu)成,具有夢中人的特征和虛無感。連鳥的啼叫也顯得飄忽和朦朧。它們的叫聲和翅膀被霧水濡濕了。它們偶爾從耳畔飛過,甚至撞上我的額頭,我能感覺到羽毛的輕盈打了折扣,顯得磕磕碰碰。

我無法在濃霧中看清一只鳥的模樣。一頭牛、一座村莊及群山都被霧包裹得嚴嚴實實。霧遮天蓋地,它仿佛是從河流升起并向山野擴散、上升、彌漫,最終取消了天與地的界線。天地萬物都被籠罩于這一層乳白而黏稠的混沌之霧中。我回頭去看村莊,只看到一大團白色的東西,視力無法穿透霧的包裹,而像糖融化于水那樣消失于霧中。霧在涌動,逐漸將一個鄉(xiāng)村的早晨變得朦朧、飄忽而像乳白色的夜晚。它跟夜色有個共同處,就是使人無法看清遠處的事物。太陽越升越高,一開始它的光芒仍顯無力、綿軟,仿佛一個被囚禁于無數(shù)重磨砂玻璃中的銀盆,在閃光,但幾乎透不出一絲光線。陽光逐漸強盛,并在大霧中撕開了缺口。濃霧曾像堅不可摧的白色帷幕,如今被光線撕成碎布條,并在不斷地、無窮盡地拆解下去,由碎布條變成了絲線,逐漸隱退于虛空中。霧越來越淡了。遠處的田野山林露出了影影綽綽的輪廓,我們面前的道路方向明確,路面清晰,連路上的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只癩蛤蟆趴在路中央,在我的腳步踩落之前,靈敏地跳入了旁邊的溪水中。霧被陽光一再驅(qū)散,如今只有山坳及河面上還有幾團煙霧,飄蕩著,轉(zhuǎn)眼就要消失了。一場大霧的凝聚和飄散,并沒有給田野帶來實質(zhì)性的改變,但它留給眼睛的長久震撼卻難以平息。

母親曾說起那次在霧中的遭遇,或者說只是聲音的狹路相逢、聲音的碰撞和狙擊,猶如短兵相接,迸濺出火星及金刃劈空之聲。

那是初秋的一個清晨,濃厚密實的霧如繭子籠罩著你,你只能看清腳下的道路,四周都是絲狀縷狀的無窮盡白影。世界是一道白色的、浮動著的帷幕。當你在移動時,那個繭子也跟隨著你,世界也是一個巨繭,它只是那個無限大的繭子極細微的一部分。母親只能聽到腳步聲——自己的腳步,還有前面及后頭人的腳步聲——而看不到人。他們正從三隊的曬坪沿著門星嶺的山路往家里趕。他們?yōu)榱藫屩鴮㈥犂锒逊e如山的稻穗脫粒,已搏斗了一個通宵。那些疲憊的腳步仿佛踩在棉花堆上。漫天大霧仿佛使聲音變得彎曲和綿軟,聽來有深一腳淺一腳的感覺。一群人在霧或夢的沼澤中跋涉。他們仿佛在夢游。母親累得張不開眼睛,她幾乎睡著了,即使睡著了仍往家里趕路。我對這種經(jīng)驗并不陌生。我曾在暮晚挑一擔柴草從山下小路回家去,我睡熟了,而雙腳仍在機械而忠實地執(zhí)行著走路的指令,直至掉進溪水中,才徹底蘇醒。大霧既遮蔽了道路和橋梁,也掩蓋了陷阱和坎坷。這給母親就算跌倒也會給濃霧阻擋的錯覺。那些濃霧給她有一種網(wǎng)狀防護欄之感。忽然,前面的一個聲音如冰冷的火焰,灼痛了她:“阿海怎么還沒死呢?眼看他差一粒米就死了,沒想到又活過來了!迸赃呌腥舜钣,但母親聽不真切。她馬上反擊:“你死了他也不會死。”等她說完,才發(fā)現(xiàn)那是大伯父的聲音。前面的人馬上緘默了,只傳來凌亂而慌張的步伐。

大伯父的本意并非是要詛咒父親,更不是希望他早點死去,而只是表達一種極端的憎恨。鄉(xiāng)間的人,只有用“死”這字眼,才能表達出強調(diào)的程度。大伯父和父親無冤無仇,爭執(zhí)及吵架倒是常有的,但無真正的仇恨,連生活上的沖突都不多見。更沒有什么分家產(chǎn)的爭拗,祖上傳下來的兩張巨型長凳(長三米,寬一米,純是原木制成,說是凳,但在夏日乘涼很舒服,不亞于木床)是有點價值之物。其中一張,中間被火燒出了蒲扇大的的洞,仍堅硬無礙。大伯父要了那張完好的,沒想到未及十年,已四腳動搖,瓦解于頃刻之間,可能是木質(zhì)朽壞了,或白蟻侵襲。而我家那張仍牢固如恒。父親童年時多在那張有洞眼的巨凳上睡覺,很有感情。他們之間的憎厭與其說是現(xiàn)實層面的,毋寧說是心理上的,這種關(guān)系扭曲而幾近變態(tài)。大伯父一方面覺得父親太愚傻,從心底瞧不起他,人又太懶,太舒服,居然每天都睡懶覺,不像他們?nèi)移鹪缑冢@該被活活餓死才對。父親不僅沒餓死,反而笑口常開,這就讓大伯父看了不爽。大伯父是那種不茍言笑、正襟危坐的道德家,沒什么文化,儒家那一套卻與生俱來,整天板著臉孔,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照他看來,父親如此貧困,就應(yīng)當拼死累活,哭喪著臉。他有什么資格那么輕松和快樂?父親說,大伯父看他活得艱難時,心生惻隱,而一旦緩過氣來又看不慣。父親自由不羈,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活法更接近于道家,這既是兩個人的內(nèi)在沖突,也是兩種價值觀必然的碰撞。當然,作為農(nóng)民,他們也許連“儒道”都聞所未聞,更無法區(qū)分,但這些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文化在血脈中流動。

尤其讓大伯父看不慣的是父親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言論,在他看來既荒誕不經(jīng),又唔癲不戇(看似瘋癲又不是真瘋),聽起來太耳痹,太反胃,不是說他真做了什么對不住人的事,而是說話太傷人或讓人厭煩。話語對人的傷害從來不亞于真刀真槍。大伯父對父親就是如此,既瞧不起又討厭。最讓他惱火的是父親膽敢不跟隨他的道路而有另外的生活方式。父親童年時受其壓制及支配,成年后終于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了。


村莊距瓊州海峽及北部灣不遠,夏季臺風頻繁,每次都對村莊影響甚巨。臺風到來的前夕,彤云密布,天色陰沉。之后風雨大作,狂風過處,林木摧折,作物損壞。臺風帶來的強降水,導致山洪暴發(fā),泥流傾瀉,河流兩岸的作物悉被踐踏、沖毀。稻田里的稻子半青不熟,或來不及收割,已被吹得倒伏并貼在水田中,谷子一沾到水,遂吐出白芽,減產(chǎn)之多,自不待言。

有一次,臺風未至而傳來臺風的消息。我們一家人早早洗腳上床,靜靜地等待臺風降臨,內(nèi)心忐忑,難以入眠。待到半夜,窗外風聲大作,發(fā)出猛獸怒吼般的巨響,讓人心膽俱寒,隨后雨水噼啪作響,如繁弦急管,經(jīng)久不絕。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迷迷糊糊直到天亮,似乎耳畔風聲未嘗少停。風雨聲,飛沙走石、風掀動瓦片的聲音,連父親也為之色變。我們一直居住在祖母遺留的黃泥屋里頭,墻體歷年被風雨剝蝕,屋頂不少瓦片碎裂。父親擔心臺風吹刮,遂披衣而起,點燃油燈,倘若一有動靜,即可攜妻兒逃離。好在每次臺風來臨,盡管屋瓦被吹亂,掀翻數(shù)處,屋頂?shù)母褡蛹傲耗镜贡3衷瓲,墻體亦安然無恙。有雨水從屋頂漏下,房內(nèi)幾成水潭,卻未嘗有驚險之事發(fā)生。有時臺風猛惡,但畢竟隔了些距離,臺風到時,已成強弩之末,并非正面襲擊,又兼生村處于低洼之地,四面有門星嶺、黃櫨山、園山等環(huán)抱如盆地,故有屏障阻隔。大村屋背山上的房子地勢很高,便有被吹塌的房子。

第二天,父親搬來梯子,爬上屋頂,撿了幾塊新瓦,修葺、補漏,并用磚頭將其鎮(zhèn)壓,使之不再漏水,并暗暗祈禱它能在下一場臺風中仍安然無恙。


雨來臨之前,天空具有變幻莫測的形式,有無窮盡而十分明確的征兆。主要是烏云帶來了雨,還有雷電。雨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和形態(tài),來到村莊,落入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眼中、耳朵和睡眠中——即使你墜入了夢境,雨也一直在下,在緩慢地滲透你夢中的世界。雨滴像適合嵌入詩句的詞語,透明,結(jié)實而容易破碎。雨聲像一支抒情曲的旋律,有時低沉、細微猶如詩人的筆尖在紙上劃過,有時響亮、粗暴如無數(shù)根液體的鞭子抽向大地以及林梢。每場雨看上去都彼此相似,仿佛是一場雨的復制、擴大或縮減。那些水的氣息、滋味難以區(qū)分。實則每場雨都有著其嚴格的邊界、數(shù)量及長度(包括它降臨的地方,東邊日出西邊雨——雨水的粗細、密疏、強弱乃至雨勢的大小及其持續(xù)的時間),我們只是籠統(tǒng)地劃分為細雨、大雨和暴雨之類。還有某些奇特景象,過云雨、雷陣雨和臺風帶來的暴雨,夾雜著冰雹和雷鳴電閃。冰雹像雞蛋般大的石頭砸向農(nóng)舍脆弱的屋瓦,它們本質(zhì)就是水,但堅硬而不易融化。有時,一朵云像曬坪那么大,它內(nèi)心蓄滿了硬幣般閃光的雨點,卻像一個黑布袋那樣沉重下垂。它往下傾瀉著雨水,水倒光后,那個黑袋子也消弭于無形。

也許,所有的水都來自云塊?烏云或灰云就像水罐一樣充滿了雨,是誰將罐口倒轉(zhuǎn)或失手打翻?但罐口肯定裝著孔眼疏密不一的篩子,所以雨水才像絲繩一樣垂掛而粗細不一?有時,我聽到雨水敲打屋頂?shù)穆曇簦庞X察到下雨了。雨本身的聲音、雨水相互撞擊、落在大地及地上事物發(fā)出的聲音,清澈、混雜而十分悅耳,能使一個躁動的人平靜于瞬間。

沿著家門口前面的河灣“荷包袋”一直望去,有一片寬逾四五里的開闊地,前頭依次是鬼落山、豬娘山和對砍篤山,對砍篤山上的密林像一道綠色屏風對著村子。這次,我光是看見了白濛濛一片于瞬間將山丘籠罩,仿佛一只白色塑料袋將其兜頭套得嚴嚴實實;那片白濛濛的東西越擴越大,越來越近,我眼前的天地已被完全覆蓋了。我剛醒悟過來,下雨了,耳畔聽到雨水的沙沙聲,越逼越近,越來越響亮,一場大雨于瞬間從遠方奔來,潑到了村莊。

我無數(shù)次目睹過相似的情景。雨水自遠而近,越下越大。我趕緊關(guān)閉門窗。雨水噼啪作響,落在屋頂上,從門縫和木窗里濺入泥磚屋。我從窗縫向外望去,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暴雨比霧更加直接和暴烈,它不由分說,將曠野完全置于其羅網(wǎng)中。

鄉(xiāng)村的雨十分清潔。而暴雨在夏日最為常見,它使酷暑一掃而光。雨水從屋檐下匯流成水柱,雨簾像珠簾一樣破碎又涌現(xiàn),村巷成了臨時的溪澗,從天上來的雨變得污濁,夾雜著爛菜葉、塑料袋和破布條之類涌流下來,進入了村邊的“裂坑”并匯入小河。小孩子喜歡在雨水中奔走、呼叫,他們發(fā)癢的皮膚需要雨水的鞭笞,卻總被大人老鷹抓小雞般揪回屋子。這樣的暴雨,通常不會持續(xù)太久,兩三個小時后,天空轉(zhuǎn)晴,陽光普照,被雨水淋浴過的山林和莊稼,顯得更加繁茂和青綠。但有時也會下足一整天,巨蟒般的閃電仿佛將天上的蓄水池撕開了缺口乃至將其劈開,仿佛一直要下到世界的盡頭才肯停歇。雨后的天空有時一望無際,都是純凈的藍色,沒有云彩,沒有霧靄;有時仍被陰云繚繞,下一場雨說來就來。在田間勞作的人,經(jīng)常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雷聲在田野上空震蕩,他趕緊丟掉了手上的鋤頭或鐵鍬(在雷雨下手執(zhí)鐵器是犯禁忌的),跑回家去。

大雨過后,池塘滿漲,江水也飽滿而變得混濁、蒼黃,上游的山洪源源不斷地補充,小河驟然擴闊,波浪層疊,像一群咆哮的黃色馬頭。在平時,小河平靜而溫嫻,波浪難得一見。如今水聲浩蕩,江面寬闊,一直鋪展到天邊,頗具氣勢。大水洶涌往下游流瀉,除非有連日暴雨,否則很快就會付之東流而恢復河流往昔的模樣。

下雨的時候最好待在屋里,父親多次告誡過我。在雨中,仍然有人在勞作,摘菜或放牛。有的人已經(jīng)用罾網(wǎng)在河灣冒雨捉魚了。村莊有各式各樣的雨具。老式的斗笠(一種用竹篾編織成帽狀、中間填充上寬大竹葉的雨具,也可以遮陽用,不少雨具同時兼具防曬的功能,譬如傘和笠。戴著斗笠的人,猶如古裝武打片里士兵尖頂或圓頂?shù)念^盔)、蓑衣(用稻草或蓑草編織成的斗篷狀雨具,從頸部往下圍住全身,垂到腳下,一般跟斗笠連用,適用于大雨出門)。葵篷的形狀跟蓑衣相似,但更加牢固和密實,它的編織方法跟斗笠類似,也是先以竹篾織好外殼,再填充竹葉或葵葉,密不透風,它的外形類似于烏龜?shù)臍どw,人穿了它在路上行走,猶如一只巨龜在直立行走,看上去十分滑稽,行動亦略顯遲鈍,卻可防暴雨,連冰雹亦可拒之篷外。一個披上葵篷的人,就像一只巨大的甲蟲,有著厚實的甲殼。但后來,此類實用而笨拙的雨具逐漸被塑料雨衣和雨傘取代了。小媳婦在雨中干農(nóng)活時,頂多穿透明或有花紋的鮮艷雨衣,可以防雨而無損于身體的線條。如果僅在雨中行走,無須干活,則打一把雨傘是愜意的事。一件雨衣或一把傘使一個人從雨水的世界中隔離出來。

在小雨中,農(nóng)夫仍沒有停止勞作、耕種或采摘,那些如發(fā)絲、如牛毛般細小的雨水打在他們身上,騰起一陣水霧。放牛的人披著雨衣也陪著牛走在田埂或河邊的草地上。牛不怕雨淋。牛在田埂上走動,它的嘴像一部小型的割草機在發(fā)動。在牛嘴掠過的草地上,平整,順滑,那些草葉已進入牛腹并化為養(yǎng)料。牛是農(nóng)夫最得力的幫手,它基本是作為一件農(nóng)具而被養(yǎng)牧。牛對糧食的要求不高,但要填滿那個深不見底的胃,得花上漫長的時間。它只要有機會,都在啃草或飲用主人備好的草料及米糠粥水。讓牛吃飽是重要的,這才能保證其存活并在耕地上使出無窮盡的力氣。讓牛吃飽的方式主要是喂養(yǎng)及讓它在草坡上啃食。甘蔗葉、稻草和莊稼地里扯出的雜草,都是它可口的食糧。而孩子每天有一個任務(wù),就是挎著竹筐用鐮刀將那些還滴著露水的青草割回來,在河水上洗濯并送到牛的嘴邊。牛一旦要去耕作,將無暇去找草吃。

雨滋潤著樹木和莊稼,也使小河得到一次徹底的清理,仿佛大掃除一樣蕩滌飄浮及沉積在河灣里的塑料袋、腐爛禽畜、農(nóng)藥瓶之類,嶄新而鮮活的水將河床的舊水徹底換掉了。這使得河流延遲了它腐敗發(fā)臭的時間。然而,雨水一年四季下過不斷,村邊的河流自我凈化的能力越來越弱,最終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它的活力。它連蓄積洪水的河床都已經(jīng)喪失。找不到溪流的雨水顯得盲目而悲傷。它們下得漫無目的,瘋狂而不知節(jié)制,那些雨水匯成了一個個小潭,沒有任何出路。一條河流的消失,就是一座廟宇的倒塌。汪洋一片、江水浩蕩的景象已杳如黃鶴,而村莊也逐年荒廢。

那種騎兵長筒靴式的水鞋,是村子頗為稀罕的高級雨具,它完全是工業(yè)時代的產(chǎn)物,由塑料制造而成,可以防止雨水泥巴濺到褲腿上去。這種照顧到雙腳的雨具,農(nóng)夫在過去聞所未聞,也顯得過于奢侈。農(nóng)夫及鄉(xiāng)村孩子通常只護著頭部,頂多是身子不遭雨淋,至于雙腳則無暇顧及。在雨中行走,也是穿著拖鞋(或干脆赤著腳),高挽褲腿,任由雨水及地上的污水濺過腳面及小腿。事實證明,水鞋是必要而高檔的雨具,在雨季,由于雙腳老泡在水中,會被“沙蟲”咬噬,腳丫子之間紅腫、潰瘍,實乃類似于濕疹之類的皮膚病,又癢又痛,嚴重時潰爛見骨,舉步維艱。我小時候深受其害,鄉(xiāng)村人家對付的方法不甚高明:一是以竹攪火(曬干竹篾燃燒發(fā)出的火焰)在腳丫間來回快速地移動、烘烤讓水分蒸干,腳上熏黑一片,略有效果,一旦沾水,又故態(tài)復萌。二是采集薄荷葉子搗爛了敷在患處,可以止癢,但治標不治本,直至雨季過去,天氣干燥,才不治而愈。

雨季對村莊最大的影響是燃料逐漸耗損,難以為繼。所以勤勞的人家,在天晴時必上山砍柴曬干放在柴房里,以備不時之需。有時雨水接連不斷,連綿無盡,持續(xù)一二月之久,房里東西都發(fā)霉了,長出青苔來,縱是有先見之明的人,柴火亦罄盡難繼。這真讓人頭痛,就只好打起了干草(稻草曬干以備牛過冬的食糧)的主意。干草燒光了,還有一個辦法,就是燒籬樁(一種以小樹干或雜樹削成的樁子,原本是做菜地、薯地、瓜地、豆地扎樁或扎籬笆用的,以讓藤蔓攀附而豐產(chǎn)之用的,迫不得已,只好先燒了,頂多到時再上山削制便是)。1994年秋季,雨水持續(xù)了近一百天,能燒的東西都想盡辦法了,眼看陰雨連綿,仿佛要再下一百年之久。父親只好冒雨上山砍來桉樹枝及松木,將其削成薄片,平時一邊煮飯,一邊烘烤。松樹的油脂含量甚大,頗易著火,即使半濕不干,亦能燃燒,只是搞得廚房烏煙瘴氣。母親做飯時被熏得涕淚交流,咳嗽不止,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直至雨季過去,方才恢復正常。雨水曠日持久帶來的后果是多方面的,譬如大多數(shù)青菜被漚爛了,東西發(fā)霉,換洗的衣服遲遲不干(也只能采取烘烤的辦法了,晾于室內(nèi))。我記憶中最可怕的是道路完全被雨水毀壞了,那些村路和田垌、山地上的道路泥濘一片,連路基和路面都成了一鍋爛粥,寸步難行,一腳踩下去,猶如踩在沼澤地里,半天拔不出來。我當時想起教科書上所說的紅軍過草地,以前有不好理解處,此刻豁然開朗。有時老牛一腳踩空,陷入泥窩里,似深不可測,它折騰良久,也無法站起來,放牛的孩子在旁邊急得猛拉韁繩,用鞭子抽打,大聲呵斥,而牛眼綴滿淚水,好半天才逃脫淤泥之困。即使在雨水連綿、土路泥濘的日子,我們也不可能困在家里睡覺,起碼,人們要到菜地里去摘菜,牲畜要到草坡上覓食,否則,哪有這么多草料填滿它們小倉庫似的肚子?按時的農(nóng)事,卻難以進行了。有勤勞的人,趁機去山上種樹苗,易成活,但雨天挖樹坑也很費勁。人們在雨天閑得發(fā)慌,心悶,到處都是水氣,濕漉漉的,即使在寒冷的冬日,也沒有這么難受。冬天漚水亦是常事,那就更禍不單行了。鄉(xiāng)村沒有什么娛樂(至于拉電、收錄機及電視之類,那是后來的事),頂多也就是串串門,侃大山,年輕人迷戀打紙牌,斗地主,打升級或爭上游,偶爾小賭。我以為年輕人是喜歡漚水的,起碼不用去地里像牛馬那樣干活了,而他們無窮無盡的精力總派得上用場,有異性在彼更神采飛揚。我也喜歡串門,看到哪家開著門,就可以推門進去。

在雨天,有哪家人不在家里呢。由于屋舍低矮,有人在家就很少關(guān)門,除非雨大到濺入屋內(nèi)。我愛聽大人們講述那些奇聞軼事、古老傳說乃至村莊近期發(fā)生的事。有時,他們講得較含混或隱晦,我聽得似懂非懂,卻絲毫不影響事件本身的精彩及傾聽的樂趣。尤愛聽那些剛中學畢業(yè)或進城打工歸來的年輕人聊天,他們?nèi)宄扇,湊在一起打拖拉機,有男有女,一邊交談,一邊出牌,男子亢奮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而女子緋紅的臉上閃耀著奇異的光澤,有時羞怯地垂首,有時啐罵一下講述者,語氣交織著惱怒和歡喜。他們是一些見過世面的人,聽他們交談給我?guī)淼南矏偸请y以言表的。也有人下象棋或軍棋。但很少人看書。有幾本藏書的家庭也屈指可數(shù)。

我走進去,沒有人留意我,或跟我打招呼,交談?wù)呋虼蚺,或繼續(xù)著之前的事,甚至沒有我的座位或凳子。他們對一個孩子不感興趣。我站著,或倚在門邊,或爬到木梯或竹梯(村子稱之為“腳踏”)上去,一直爬到頂端,俯視著腳下的人們。我仿佛在云端之上。而他們視若無睹。我像一只孤獨的大鳥,獨自棲息在高處。我還不適應(yīng)這種隨著成長而愈來愈濃郁的孤獨。我不知道該怎樣跟孤寂相處,又不懂得融入他們。他們將我摒棄于一個封閉的世界之外。一個孩子怎么可能進入成人的世界?那些年輕人的嘴邊偶爾吐出女性的某個部位,譬如乳房和大腿,帶著某些驚嘆的證據(jù)和夸張的表情,他們用上了生動而奇特的形容和譬喻。有的老頭甚至涉及了一些女性更隱秘的器官乃至一些曖昧誨淫的事件或場景,并進行著清晰而詳盡的描繪,全然不管有婦人或孩子在場。在這些人眉飛色舞地講述當中,我聽得面紅耳赤,心驚肉跳而又似懂非懂。

雨水帶來清涼,孤獨,還有綿長而潮濕的傷感。有時我聽著屋頂上的雨聲,感到這個世界仿佛一直浸泡在無窮無盡的雨水里,世界的材料也許就是雨或水的不同變式。屋子是水做的,山石草木是水做的,河流就更不必說了。在一個雨水透明而白茫茫的世界里,讓我感到了火的珍貴和短暫。火總會燃盡而留下灰燼,而一場雨水足以將火熄滅。在傾聽著雨水單調(diào)而持恒的敲打中,我學會了沉思。我甚至像一株植物、一塊土地、一尾魚、一條河流那樣試圖去理解和擁抱一場雨水。我似乎體會到了久旱逢甘霖的渴望以及對無休止降雨天氣的厭煩。我從沒如此強烈地渴望陽光穿透云層射進木格子窗,照在河流涌動的細浪之上。而太陽隱藏在一場陰雨的后院里,不見蹤影。


選自《天涯》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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