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隱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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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朱強
“隱”是相對于“顯”而存在的。那些以隱者自居的人,盡管“隱”的方式五花八門,但無論真隱、假隱,好歹都要有點隱的資本。這些人,之前要么是朝野上的大官,要么身體里流淌著貴族血液,假設(shè)兩者都不具備,那么至少要有點濟世之才,唯其如此,他才能夠堂而皇之地把自己送上“隱”途。譬如元末的王蒙、董其昌,做官累了,就索性把自己隱起來,隱得過于無聊了,就脫下布衣,去官場上折騰一番。再比如歷來被人鄙薄的盧藏用,之所以敢跑到終南山上去做隱士,也是因為在此之前,早已經(jīng)考上了進士,只不過朝廷遲遲沒有給他封官而已。
朱耷身上雖然有著皇室血統(tǒng),家庭到底也算殷實,但這時畢竟到了甲申年。黃沙從北方席卷過來。沒有多久,山河的顏色說變就變了。朱耷作為明王朝的后裔,完全喪失了隱的條件;隱的前提,是必須擁有顯的資本,也就是說,這條路既能夠堂而皇之地走進去,也能夠輕而易舉地走出來。就像孩童啼哭耍鬧,他之所以有膽量哭鬧,是因為他知道還有人疼他!氨蝗颂邸笔撬怕暣罂薜馁Y本。然而此刻的朱耷,這一切都沒有了,這并不能怪他,應該歸咎到家族中那些昏庸的腐朽的君王們頭上。是他們把“明王朝”這只大蟲推上了斷頭臺,把山河弄得支離破碎了。
在此之前,雍容闊綽的朱氏家族,至少還可以給遠在天邊的旁系親屬們以蔭庇、帶來福祉?墒乾F(xiàn)在轟然一聲,就被李自成推倒在泥地里。他遠房的一個親戚,也就是崇禎皇帝,時在甲申,也縊死在了煤山,現(xiàn)在那一株歪脖子槐樹作為鐵證還在。這樣一來,他不僅一點指望都沒有了,甚至還極有可能受到牽累。因為他姓朱,并且還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兒子甯獻王的后裔。別人在逃竄的人群中,能夠勉強蒙混過關(guān),他要蒙混過去就很難,他身上烙印有太深的朱家的痕跡,他身體里流著濃稠的朱家的血,這血會散發(fā)出一股很重的腥味;而這個家族的敵對勢力看上去就像只兇殘的貓,面對那些貓發(fā)達的嗅覺器官,他是難以逃脫過去的。但是那個夜晚,朱耷和他的家人,還是偷偷摸摸地蒙混出去了,成為了漏網(wǎng)之魚。不過,朱耷到底是從南昌城的哪條街巷哪座城門逃竄出去的,現(xiàn)在我們都沒法說清了,包括奉新縣里曾經(jīng)收留過他的那個耕香寺,具體的位置到底在哪,同樣也沒法說清了。因為這一切所涉及的,都只是世俗里的朱耷。這個世俗身影的搖身一變,讓南昌城里之前存在過的所有的影像頓時都變得模糊起來。
盡管在那時候,他已經(jīng)邁進了耕香寺的門檻,把頭皮削得瓦青瓦青的,可當時他邁進這條門檻,卻是出于許許多多的原因。他背后至少還壓著一個重重的世俗包袱。寺廟這地方,也頂多是讓他歇歇腳,暫時先喘一口大氣?傊艢q的朱耷,無論從哪個方面,都不具備做隱者的資歷,他只是一個逃荒避難的小貴族而已,一個被那場血腥的殺伐裹挾進去的無辜者。但歷史需要他裹挾進去,因為此前紙上的水墨,要么太狂,要么太死板,要么呢,就已經(jīng)老了,那些人的畫,畫著畫著就有了些乏味。那一缸子墨磨好,需要他用毛筆伸進去蘸一蘸,然后把墨潑灑開來,攪動紙上有些沉悶的空氣。
許多人的筆畫著畫著就斷了,埋進了泥土,與泥土模糊成了一片。而朱耷的這支,卻始終簇新著,纖塵不染,歷史在書寫的過程中,總喜歡淡化掉一些東西,目的是為了讓鏡頭聚焦在另一些事物之上,好讓我們的記憶抓住它。歷史在這,并沒有讓我們抓住朱由桵這么個人,也沒有抓住耕香寺,以及后來的洪崖寺,而是讓我們抓住了朱耷和青云譜。
當青云譜在我生命里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活到了十九歲,我突然覺得它與這個城市的氣質(zhì)擁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我悄悄推門進入,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落地生根了,根的意義一方面是使根扎得更深,另一方面,是借助于根而向上生長。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這個陌生城市嘗到家的味道,我覺得眼前的這些粉墻黛瓦、小橋流水、依依楊柳、肥厚的芭蕉、斗拱飛檐與我曾經(jīng)構(gòu)想起來的那個庭院十分相似。它極大地迎合了我向往做一個小文人過田園式生活的夢想。里面的那些荷花、水缸、青磚、古碑與古樹總是令我陶醉,而世俗生活給我制造的種種煩惱與負面影響往往就在這種陶醉中煙消云散了。我覺得這個散發(fā)頹廢之美的庭院就是我心上的一劑良藥,它源源不斷地將激情灌輸?shù)轿业纳眢w里,讓我對這個世界時刻保持著一種陽光、正面的心態(tài)。因為這個庭院的存在,我的文字也因此獲得了屬于它的土壤,每個人的文字,我想都應該有它自己的庭院,因為庭院或者故鄉(xiāng)的存在,文字才可能安靜、自在、充滿氣度。
不過現(xiàn)在看來,青云譜給予我的這一切恩賜,都應該感謝至正二十三年的那一場刀兵之爭,青云譜在南昌近郊的出現(xiàn),可以說,與朱元璋、陳友諒在南昌附近的那場廝殺存在著某種時空上的內(nèi)在呼應。
這一場廝殺,無論對誰來講,都將是至關(guān)重要的。決定王與寇的關(guān)鍵,有時候就是一根毫發(fā),朱元璋幸運地從這根毫發(fā)上站起來,成為了“吳王”,而陳友諒卻連寇都沒有做成,直接中箭而死?墒,朱事后并沒有把過多的感謝給予他的左右臂膀,而是把功勞都歸在了一個叫周顛的道人那。這個道人當時在南昌的東華門行乞,并且口唱“告太平”歌,言朱元璋不久將定都南京,天下歸心,一片太平。先不管這是否是一道讖語,至少朱元璋是相信了:他相信自己就是憑借周道人的這一句話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系凝堃;而南昌作為他與周顛相遇的城市,必然值得自己千恩萬謝。
如果說,那一次江西賜給朱家的是一片江山的話,那么這一回給予的就是一支神筆,是這支神筆讓朱耷的遺民身份徹底得到隱藏。這桿筆就像傳說中的一種隱身草,握在手上,身體便能隱沒不見。但是甲申年籠罩在天地間的巨大響聲簡直振聾發(fā)聵;鸸、刀光、哀號聲、鐵蹄聲讓朱耷的思維完全僵住,時間不允許他胡思亂想,慌亂中他并沒有把這一桿筆給抓住,而是倉促地把自己送入了禪院。他試圖以改頭換面的方式把自己隱藏。他把發(fā)削了,抓住了一件大大的僧袍。他將自己裝扮成一個又聾又啞的呆子,臉部表情沉靜地在那里打掃庭院。他并沒有急急忙忙地跑去受戒。他就像一株從世俗里移植過來的樹,根上還帶著世俗里厚厚的泥土,生命還源源不斷地吸收著世俗里的養(yǎng)分。世俗里的疼,一陣陣地從腳底傳來,他半夜被噩夢驚醒了,原來是一聲焦雷把屋檐上的瓦片給掀去了幾片;首先是父親朱謀覲暴亡,不久妻子也亡故了。這兩條生命的墜落,像在他心上扎了一枚又一枚釘子,他嘴巴里含滿了恐懼,舌頭緊緊地抵住上顎,一方面他需要把自己打扮得更像是一個出家人,另一方面,又不能忘記這亡國的恨與亡父的痛,每天早晨,他叮囑自己多遍,千萬不能暴露出事情的真相,可是到了晚上,他又總抑制不住要把生離死別的畫面像放電影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再現(xiàn)出來。后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僧袍的作用,僅僅是讓自己的身份暫時得到遮掩,可是這樣一味地遮掩,長此以往,心里就像長出了一桿槍似的難受。于是,他設(shè)法找到一種既能夠隱、又能夠顯的方式。他終于想著了當初的那一桿筆,那一桿筆能夠把悲憤的情緒痛痛快快地抒發(fā)出來,并且還能夠給人造成一種錯誤的判斷:一個整天在紙上涂涂畫畫的人,與外面打打殺殺的世界怎么可能存在關(guān)聯(lián)呢?但是朱耷硬是把這些關(guān)聯(lián)很巧妙地隱藏在了紙上。他給自己刻了一枚古怪的印章,形狀看起來像一只鶴,仔細分辨,才能看出是“三月十九”的字樣——甲申年的三月十九,朱家的天地徹底沉淪了,他在每幅畫的空白處,都蓋上這個長條形的印,以此鎖住這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他有時也畫上一塊石頭,卻并不把它畫成瘦骨嶙峋模樣,那種石頭腰身太婀娜了,太美了,美得簡直讓人忘記了黍離之痛,他要把骨子里的傲氣和積憤一絲不茍地畫出來。所以他就不能把石頭畫成嬌聲嬌氣的小女子,而要把石頭畫成渾渾圓圓的,骨骼都像鐵盤一般的堅硬。為了讓它看上去有點桀驁不馴的氣色,于是就索性畫成上大下小,頭重腳輕,像一個喝了酒的醉漢。醉漢是完全不把眼里的世界當回事的?吹揭黄,他跳進去;看到一堵墻,他也撞上去。盡管衣服濕透了,頭上隆起一個膿血大包,他也并不覺得冷,不覺得疼。因為那些都是清醒人的意識,與醉了的他根本無關(guān)。有時候他的筆輕輕一轉(zhuǎn),一條方形的魚便順勢游了過來。那些魚有的似乎長了脖子,能屈能伸,還有的似乎長了翅,能撲能飛。特別是一些轉(zhuǎn)動的白眼珠子,他們從人的眼眶里搬過來,在一條魚和一只老鷹那兒出現(xiàn)。如此一來,一些遺民的情緒便很容易地予以隱藏。沒有誰會去追究一條魚是否有復辟的想法,此時的朱耷,從內(nèi)到外,把整個自己隱藏在了筆下,他像一滴墨融入到另一滴墨里,之前之后的他,根本沒有誰能夠分辨出來。
現(xiàn)在既然抓住了這一桿隱身草,那么就意味著再沒有必要成天待在寺廟里掃地、打坐、念經(jīng)。盡管他當初很無辜地被時代套上了一段又苦、又辣、又酸、又澀的遭遇,但生命曾經(jīng)也賜給過他一條舌頭,一雙眼睛與一顆心,現(xiàn)在他有了這一根隱身草的庇護,那么就得好好地到世俗里去讓舌頭嘗一嘗酒味,大飽眼福,然后釋放掉一點多余的荷爾蒙激素。他在南昌繩金塔附近的巷子里一邊飲酒,一邊把一枚憤世的眼珠子藏入魚的眼眶。有時候他也在茶室酒肆的附近擺一個木頭桌子,很隨意地耍上兩筆。很快的,一些過路人就圍攏過來,他們看到這一桿筆在紙上飛,很好奇,然后就有一塊石頭像蘑菇云似的立在那。偶爾有一只鷹也從紙上躥出來,樣子縮頸、鼓腹、弓背、露出一足?墒菦]有誰敢往那只鷹的眼睛里看——因為但凡誰看它,它就睥睨誰。旁觀的人,皺著眉頭覺得這個畫家十分的古怪。但誰也沒有想到,朱耷在這個木頭桌子上,一次一次地抒發(fā)著自己的亡國恨。于是他憑借這一支神筆,既做了隱士,又成了畫家,另外還當起了勇敢的復仇者,并且還滿足自己作為人的種種與生俱來的欲望。
當他第二回摒絕塵世,生命晃眼間,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他第三個本命年。這時候他頭上的戒疤與周圍青色頭皮也已經(jīng)模糊成了一片,筆和他也成為了一個整體。有時候筆被藏于袖管,有時就索性被作為發(fā)簪子。這回他絕塵而去,并不是為了保全性命。好像自從有了這一桿筆,朱由桵這個人就徹底消失了。原來的朱由桵已經(jīng)完全被朱耷覆蓋了。但世間并沒有誰要去抓捕朱耷,他躲不躲山林,完全隨他自己的便。不過他最終還是搬出了城市,把棲居地選擇在了城郊十五公里的天寧觀。如果說第一次出塵,是為了避免那把大刀的殺戮,避免朱家的命根子被無端地砍斷,那么這一次,就完全是因為世俗里的喧鬧妨礙了他神筆的自由發(fā)揮?墒,不管怎樣,這時候的朱耷,早已經(jīng)成了一個堂而皇之的隱者。讓他成為隱者的資本,便是他神筆下面的那一幅幅生動的禽鳥圖與飄逸的墨荷。因為這一些活靈活現(xiàn)、趣味橫生的畫幅——可以直接拿到市場上去賣,僅僅賣畫的錢,就可以解決他的生活日用。確切地說,他之所以能夠把自己隱起來,這也可算是前提基礎(chǔ),也就是說,他再也不必為每日的開銷用度愁眉不展了。就像魯迅講的,隱總是與享福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至少不必十分掙扎地謀生,頗有些悠閑的余裕,F(xiàn)在這一桿筆,使他不再需要四處逃生,甚至還可以在屋前屋后種上幾棵菊,養(yǎng)上幾只八哥兒,然后在搖椅上很香地睡上一個午覺,醒來靜觀天空游云的變化。
這個時候的天寧觀,也不完全是一所道觀了,它還充當起朱耷的私人畫室。但考慮到這個道觀的根氣實在是太深了,不但晉朝的許遜治水在這里開辟過道場,周靈王的兒子還在這里煉過丹;它與周圍的環(huán)境相互滲透著,這么些年來,一直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地底下,有它的一個巨大的道場,這個場,就像莊子的那條有魚,其廣數(shù)千里,它向東西南北不知道延伸有幾千里遠。所以,無論怎樣,之前既然已經(jīng)是一個道院了,那么現(xiàn)在就得保持住它道院的身份。
可是朱耷覺得“天寧觀”這個名字,那是再也不能用了。因為,天寧觀是當年宋仁宗敕賜的,從某個角度上說,它帶著皇帝某種政治上的期盼,而天下一直是污糟糟的,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太平過?墒遣唤刑鞂幱^那又叫什么好呢?意念從他的眉宇間一閃而過,他想起了呂純陽駕青云來降的神話,索性就把他命名為青云譜。青云譜的出現(xiàn),使朱耷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道長。當然也還有人稱他為“畫畫的”。但不管別人怎么稱呼,朱由桵這個名字都像一枚刺青一樣——刺在他的背上,猛然間使他瘋病人似的抽痛一陣,這種痛讓他一時間咬牙切齒,手腳抽搐。一抽搐,他就想把那一桿筆給抓過來,然后在紙上悠悠忽忽地涂抹一陣。紙在他的手上旋轉(zhuǎn)著,道觀周圍的水田、池塘、阡陌、農(nóng)舍、禽鳥、荷、菊、石頭全部被卷入它的水墨里。紙上看起來有強大的氣流經(jīng)過,呼呼作響,但是他的筆一旦停下來,一塊石頭,一只蘆雁,還是那么的安靜從容,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激烈,根本覺察不到曾經(jīng)有飆風從紙面經(jīng)過的痕跡。
這時候盡管畫幅里的每一個形象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在附近找到,但是找到了,一看,又覺得很不像。譬如自然中怎么可能存在瞪眼看人的水鳥呢?魚又怎么可能是鼓腹瞠目的呢?丑孔雀畫得也太怪誕了!這一些,其實也無怪乎他,當年朱耷搬到這里的愿望,也只是想種一點點花,養(yǎng)幾只鳥,好好的畫點畫兒。他只是想把自己當一個閑人養(yǎng)起來。他以為但凡有了這一桿筆,不但能夠把朱由桵這個人隱藏掉,還能夠和古往今來的隱士一樣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但事實告訴他不是。甲申年越走越遠,但鏡頭卻慢慢地拉到清晰的位置,清晰得讓他簡直想跳出來,捶胸頓足,說自己就是當年那個在南昌城里逛蕩的朱由桵。但事實上不管他把朱由桵這個名字叫得有多么的響亮,也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當年的那個他了。因為這時候,時間已經(jīng)讓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它讓兩種相互對峙的勢力漸漸地趨于和解了。即便是堅持抗清這么多年的黃宗羲也覺得自己這代人的仇恨沒必要延續(xù)到下一輩人那里去,他把兒子托付給了清廷,希望他能夠為清廷做一點事。因為“文化思想領(lǐng)袖”的這一暗示性的舉措,導致了一種新的意識在遺民中很快地蔓延開了,F(xiàn)在外部的世界,讓花甲之年的朱耷選擇了還俗。世界說變就變了,他也覺得著實沒有必要讓自己繼續(xù)隱下去,并且而今的朱由桵也已經(jīng)不再是朝廷追捕的對象了。這么多年過去,他讓無數(shù)的禽鳥替他直直地翻著白眼珠子,說實話也已經(jīng)翻夠了,他也很想讓它們持青眼看看人,讓一條條變形夸張的魚,回到它們正常的狀態(tài)去,在水里輕輕松松,自由來去。
選自《花城》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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