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歸來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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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周聞道
河南郟縣城西小峨眉山東麓的蘇墳園,安葬著北宋大文學家蘇軾、蘇轍與其父蘇洵。墓園成片柏林奇異地站東向西,躬身朝向眉山三蘇故里方向……
——題記
在看見這些柏樹的一瞬,我的眼淚脫眶而出。告慰幾乎要撕碎心肺:隨我回去吧,回到川西壩子,回到眉山,回家去,在那里繼續(xù)做一片呵護東坡之魂的歸來柏。
歸來柏是我起的名。這片柏樹,據(jù)說有九百六十株。它們扎根于河南郟縣城西小峨眉山東麓,背靠嵩陽,面朝汝水,守護在三蘇墓園。眾木為林,這些柏樹桿遒勁,枝杈繁盛,綠葉密匝。早已聽聞,今日走近,我懷著朝圣般的心情。眼前的情景,讓我驚愕不已。成片成片的柏,無論獨桿的,還是分杈的,直伸的,還是彎曲的,樹冠相依緊挽的,還是獨立一隅的,也無論霜雪壓枝,還是風和日麗,都扎根厚土,身子整齊劃一地向西傾斜。我相信,這不僅僅是因為時間和節(jié)令,主要是情。雖然,幾百年的行走,這些耄耋之柏,已變得龍鐘而蹣跚?墒牵鼈兊膱远ㄅc堅韌,卻絲毫沒有改變,以一種氣質(zhì),一種氣場,一種精神,從每一棵柏和整片的柏林內(nèi)里滲出,以一種勢不可擋之力,向四周輻射,穿透,占領(lǐng)。風是雜亂的,有時東,有時西,有時北,有時南,有時摧枯拉朽,有時柔軟多情,以各種無序難測的方式,檢驗著柏的忠誠。然而,這些柏,卻始終如一地保持著既有姿勢:腳踏實地,俯身向西,虔誠地傾斜,像一位漂泊經(jīng)年的游子,傾訴著期盼魂歸的拳拳之心。長此以往,那傾斜的姿勢已經(jīng)固化,固化成一尊尊雕塑,幾乎要傾斜一片堅固的土地。
當陽而生,向天而長,幾乎是所有植物的天性?墒,這一片郁郁古柏,卻反其道而行之。它甚至讓人擔心,長久的躬身西向,那腰椎早已變形,那腿腳早已麻木,說不定哪天就會倒下了。幾十年過去了,幾百年過去了,近千年的擔憂,也早已隨風而去,化作云煙?梢磺卸紱]有改變。山還是山,墓還是墓,柏還是柏,傾向還是傾斜,夜風仍在吹,山雨依然來,該滂沱時滂沱,該淅瀝時仍淅淅瀝瀝。要說變,就是那些柏,由幼弱變得碩壯,由纖細變得蒼勁,由傾斜的飄搖,變成傾斜的堅定。就連植物學家們也迷惘了,這些不可思議、有違自然的柏!
還是身旁一位耄耋老者的話,解開了這千古之謎。
也是站在蘇墳?zāi)箞@,也是面對這一片躬身西向的古柏。雖然,時間尚早,艷陽當頭,沒有夜晚山風來襲,眾聲喧嘩中,也聽不見瀟瀟灑灑、如落雨般的風吹柏聲。一切都拂蕩在老者心里。不然,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老者說,是蘇軾想回家啊,這些柏,已為一種大愛點化,寄托了護主的思鄉(xiāng)之情。說這話時,老者雙眉緊鎖,目不斜視,眼里隱含著幽幽的悵惘與憂郁。我的心微微一震。至今,我仍不知道老者身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去了哪里,懷有什么心事。但我相信,他一定與蘇軾一樣,是經(jīng)歷過長期漂泊的人。就像那位感動中國的臺灣老兵,他說,沒有經(jīng)歷過長期漂泊的人,是沒有資格談?wù)摶丶业摹4松,他給自己立下的神圣使命,就是把遠離故土、隔海漂泊的二十幾位同鄉(xiāng)的骨灰盒,護送回大陸山東老家入土為安。前幾天,看央視“感動中國”年度頒獎,那位老兵的話,讓多少人淚流滿面。
打直身子,跟俺走,咱們回家吧。
我再次靠近一棵柏,輕輕地撫慰著,從干到紋,像是對樹,又像是對長眠的蘇軾。地上碎影輕晃,非夢非幻,而是風搖柏林。我不得不想到,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感應(yīng),穿越時空,在為我和蘇軾傳遞某種信息。我的淚再次涌出,從這躬身西向的柏林出發(fā),順著那隱忍千年的歸心,往前流溢……
是的,該回家了,故鄉(xiāng)的蘇軾。
你知不知道,你已離家多久。天下人都還記得,嘉祐四年,己亥之秋,你還是翩翩才俊,懷揣報國大志。守孝期滿,你們父子三人,第一次真正以履新的姿態(tài),離開眉山,離開故土,前往汴京。不只是一般意義的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而只是常情常理;也不是簡單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那種割舍不斷的牽掛。再大的抱負,當時也絕沒有想到,就這樣一去不復(fù)返;甚至,連“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都是不可想象的?隙ㄊ窍,一定會回來的。也許很快,比如一年半載,或三年五載,安頓安頓,就該回來看看。眉山是自己的根呀,這里有從小熟悉的岷江、思蒙河、蟆頤觀、連鰲山,有美麗的峨眉山、嘉州小山峽、彭祖山,還有你喚魚聯(lián)姻的中巖寺、瑞草橋,有你許多生長的、丟下的、放飛的夢想。這些,當時為你送行的王淮奇、蔡子華、楊宗文等可以作證?梢宰髯C的,還有那棵窗下荔枝。記得嗎,你的大舅子王淮奇帶來那棵樹,把它種在你讀書的來鳳軒下,曾含淚指樹說,期待兄弟妹夫早歸!肮嗜怂臀覗|來時,手栽荔枝待我歸。荔子已丹吾發(fā)白,猶作江南未歸客。”這是你的詩,說明那棵荔枝樹,己植入你的心里?墒,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一輩子也匆匆而過,懷鄉(xiāng)詩文寫了一籮籮,你卻再也沒有歸來。你心甘么,又怎么心安呢?
在政通人和、事成心順時,你想得最多的是家。
你曾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庇腥苏f,這是你的謙遜之詞。其實,你的功績,何止于此。也有人說,這是你對自己為官一生的總結(jié)。就像李煜遭亡國之恥、王陽明被宦官陷害,終于龍場悟道一樣,在你遭奸佞陷害,政治失意,仕途受挫,“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后,你開始自嘲,希望借此多一分超脫,多一點釋懷。其實,哪個不清楚,從汴京金榜題名、名震京師,到心系國是,智斗藩使;從密州滅蝗救旱,到儋州興師辦學;從杭州蘇堤、造福一方,“據(jù)案剖決,落筆如風,分爭辯訟,談笑而辦”,到履新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你無不是政績顯赫,深得民心。當然,喧嘩只是表面,政績不減鄉(xiāng)愁。你的歸鄉(xiāng)之心,從未因此淡薄。徐州的“今夜清樽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愁”是明證,黃州推杯換盞,醒而復(fù)醉中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更是證明。
在大志未酬、熱腸冷凝的時候,你想到的也是歸隱。
也許,那是你永遠無法釋懷的糾結(jié)。王安石變法,一場歷史的變革正劇,于你,是如此尷尬。本來,你骨子里就是一位力主變法之人,只因特殊的歷史原因,你的變法主張,不僅為時人誤解,甚至被歷史誤讀。早在應(yīng)制科試時,你敬呈朝廷的二十五篇《進策》和《御試制抖策》,及后來的《思治論》,針對那些“畏期月之勞而忘千載之患,日趨于亡而不自知”的舊朝之制,針對“怠惰弛廢”、“宴安無為”、“因循茍且”、“上下相安,以茍歲月”的官場積習,你一針見血:今世有三患,即“財之不豐,兵之不強,吏之不擇”。此三者不治,關(guān)乎國家存亡。你與王安石的分歧,只在變法形式,即是以民為本,還是以國為要,是任人還是任法,是漸進還是急進。實踐證明,你的主張也許更為可行?墒,歷史不相信也許,歷史也不會對每一個思想都賦予實踐的機會。因此,所謂實踐檢驗,本身也注定了自己的局限性。再加上方法失當,奸佞攪局,一場由變法引發(fā)的“黨爭”,歷經(jīng)神宗、哲宗、徽宗三朝不絕。對此,不僅你,就連宋神宗和王安石,也始料未及,這就是歷史。
尷尬是難免的,此事,還只是開始……
也許,世間許多事,本來就是非難分。同為變革之士的你,在這場具有積極意義的變法中,究竟是什么角色?此后幾十年里,你的仕途之帆,似乎從未風順過。從鳳翔之任,改知徐州、湖州,遷授汝州,允居常州,到貶謫黃州、英州、儋縣,從責授瓊州,量移廉州,改任舒州,安置永州,直至奉朝提舉成都。你一路走來,貶謫與屈辱,成了如影隨身的行李。
然而,你總是這樣,豁達而坦然,背負民憂之心和一腔屈辱,懷揣滿腹詩文,行色匆匆,奔波于貶謫路上。盡管前程未卜,幾十年的仕途沉浮,幾十年的與民肝膽,你已深知,履新意味著什么;所赴之新,與你長任或短守過的那些地方一樣,一定還有許多橋要修,許多路要補,還有蟲要滅,邪惡需要懲治,災(zāi)民需要賑濟。還有,在修訂《易傳》、《論語》,完成《書傳》十二卷后,你正在撰寫的《志林》還未完稿……
是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場,更是如此。停不下來,你永遠無法停頓。你也許早已沉疴染身,只是憑著一種意志,強撐著身子,繼續(xù)前行,前行。終于,到了這一天,公元1101年7月28日,走到常州,你再也走不動了,盡管壯志未酬。難道,世間之事,冥冥之中真有所謂宿命?還是在16年前,乙丑之春,遷汝之程,途經(jīng)這里,你就曾上表求居。不僅是老友誠留,山水相挽,更是累了,想歇歇。身累心累宦海累。又想到遠方的故鄉(xiāng),想到歸隱。再次觸動那根累神經(jīng)的,是王安石,你此生注定離不開、見不得的文友與政“敵”。乍暖還寒,春陽無聲。記得那天,你揮毫寫就《石鐘山記》,興致勃勃,剛從山上下來,情致還停留在那得意的意韻里。船至金陵,卻乍見一身穿布衣素服,騎著毛驢的鄉(xiāng)夫老髯,佇候江邊迎接。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王安石。啊,要沒記錯,已整整八年了,這老兄為遠禍而至金陵。這就是曾經(jīng)的一國之相,這就是叱咤朝廷的變法英雄!哎,真是人生如夢,恍若隔世。停下吧,留下吧,還前行什么,還去赴什么任,何況這里還有幾畝薄田。
“祿廩久空,衣食不繼,累重道遠,不免舟行。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病重,一子喪亡……與其強顏忍恥,而求于眾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于君父……”
彼時居留有期,歸家無成,只有此時為補了。
此時,仍是常州。你再一次想到,該回家了,了卻一生的夙愿。永遠地回,不是探望與小憩。與以往不同,這次,這想法是如此強烈,涌上心頭,就再也無法排遣。既然宦海浮沉無數(shù),官場安危不定,就遠離吧,歸隱故土。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鄉(xiāng)音,不領(lǐng)會得失寵辱;家,永不拒絕風雨夜歸人,故鄉(xiāng)溫暖的體溫,可融化歸來游子身上的冰。“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棟東畔,天遠夕陽多。老去君恩來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zhuǎn),長風萬里,歸馬駐平波!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猶如你吟詠過的大江東去。郟縣城西,一塊山坳一抷土,成了你最后的歸宿。我知道,這里能讓你安息的,只能是身體,而不是心。歸心驅(qū)使,你的靈魂寄予了山水,由一片柏林隨物賦形。
走,回家吧,故鄉(xiāng)的蘇軾,還有柏。
選自《散文》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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