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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告春及軒(外二篇)

文_洪放

時光在經過一段長廊后,隱約而寧靜。一樹絳紅的花朵,被穩(wěn)妥的綠郁所映襯。旁邊的月門便有些隱約了。

我認真地走到門前,“告春及軒”四個字仿佛昨天才寫上去一般。其實真的不遠,1920年,這座小軒才開始建筑。連同旁邊的兩開進木樓。這在當時的桐城縣城,一定也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從現存的規(guī)模來看,它所處的位置正是縣城正中,前有文廟,后有北大街。無論是樓,還是軒,都建筑得精致精心。樓凡兩進,四百多平方米,四圍“走馬通樓”,也算是建筑學上的一處別致。每進五間。這主要是日常生活與會客所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曾多次到樓上走過。踩著木樓板,有一種異樣的聲音。很久遠,也很蒼茫。

但是,我更多關注的是軒。

軒,《辭!丰屃x曰:小室為軒。又釋曰:長廊之窗也。沈約詩云:愁人掩軒臥。江淹《別賦》:月上軒而飛光。“告春及軒”中的軒,我以為當是“小室”之意,然而,私下里,我卻更喜歡長廊之窗這個意思。這里有個動作,既是長廊之窗,就必有掩和推。既要掩和推,就必得有人。這人是誰呢?這是我愿意想象的地方。

月門之內,一方小而空靈的院落。軒為兩層,西側木梯,呈半六邊形,謂之“觀音閣”。抬頭一望,上面靜極了。早些年,這院里曾植有肥大的美人蕉。現在只是青苔,古舊的太湖石。通向樓的門鎖著。樓那邊的喧嘩便被隔了。軒于是真正地成了軒。想當年左挺澄老先生,在樓之西側,特意地筑這座小軒,也許是想在紛擾的市聲之外,另辟一座靜雅的憩心之所。若明月之夜,開軒望月,河漢迢迢,微如芥子之人生何在?設若秋雨之夕,靜坐軒中,雨打芭蕉,過往之人生恩怨,也一一地化開了。軒中歲月,人心澄明。這只能是一個人的所在,也只能是意會者的所在。

樓如今成了桐城派文物陳列館。我想,左挺澄先生也應該是愿意的。軒依然空著,而且不斷地陳舊了下去。十來年前,曾在這軒中住過的一位民間文學家告訴我:他曾多次在夜夢之中,感到有輕柔之物,踞于床頭。醒來查看,了無一物,唯空寂小軒而已。他猜想那當是狐,出沒于軒、樓及文廟之間。狐有靈性,守一物而不移,戀舊巢而不易。狐亦有詩意,靈動切切,如怨如慕。

每個人的內心都需要一片自己的后花園。告春及軒便是。軒名源之于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這是一種恬淡的美好,是一種樸素的期待,也是一種千百年來不斷尋求卻依然遙遠的愿景。如此想,這軒其實也同梭羅的瓦爾登湖一般,是一座塵世之外的建筑,也是一座心靈中的建筑。

八十七年前,左挺澄先生建筑了這座樓及軒。左挺澄先生,史料上說是清末一位文化人,參加過《續(xù)修桐城縣志》的工作。但是,卻怎么也查不到更多更詳細的介紹。我很遺憾。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其實也好。匆匆的一生,終歸要走。既走了,何必還在乎樓,在乎軒,在乎史料,在乎后來者呢?就像現在,這軒中長久而自在的空寂,一無所求,只是時光中的一小段楔子。來了,便看到它的靜;去了,它便忘了你的來。

博物館的唐先生告訴我:這月門前的花叫凌霄。我有些不解。對于左挺澄先生,他說:這軒筑好后不久挺澄便走了,聽說到南京了。挺澄的先人是明末的左忠毅公。挺澄好像無后。這樣聽著,我的心突然更靜了。難怪這軒,一直空落著,F在,我看見了一個人內心的后花園,它是岑寂的。背對繁華,面朝小軒,恰如一張素凈的舊紙,一個字沒有,一點痕跡也沒有。


勺 園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過桐城早些年的城池。據史料記載,是個龜形的城,八門(其中城門五,水門三)。這一定是一座很有意思的城池?上г诳箲(zhàn)時被桐城人自己給拆了。有時候,我也沿著據說就是當年城墻的環(huán)城路走一走,想感受一下老城池的氣息。幾次走下來,確乎還是有的。比如古舊的房子,兩旁的老街,剛被斫去的相府中的老皂角樹。除此以外,似乎很難再有什么了。

但勺園是個例外。

勺園就在環(huán)城西路上,完整地寂寞著。勺園的門,原來正對著早些年的城墻。這樣,老城的影子一下子近了。

我走進勺園,第一次是個陰雨的下午。門是虛掩的,我看了看,便推門進去。通過一段小徑,和幾叢凌亂的花草,以及一塊立石,便是圓形的內門了。我立即聞到一種古舊的氣息,仿佛是書頁的氣息,又像是墨子的氣息,還像是遙遠的人語的氣息,甚至是我不可能看見卻依然活著的魂靈的氣息。這些氣息,在我的遲緩中一層層地氤氳著。我朝這兩層的小樓注視了一會兒,不知為了什么,卻趕緊地退了出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園中是否真的沒人,還有那高高的東墻后,是否還有延伸?

出門后,我仔細地看了一回門上的勺園的題額,是張建中先生的手筆。張是省城書法界早年的名家。但是,字并不耐看,或許是我從下向上看的角度的問題。第二次,我在勺園的門前推門,門卻關著。第三次,也就是前三天,我?guī)е鄼C拍了幾張園子的照片。角度不好,光線也不佳。只能算是資料。然而,這一回,園子里出現了一大家人。原來,這園子里一直有人住著的。世俗生活的氣息,一直在園子中彌布著。

這不是我喜歡的勺園。

勺園更多的是在書頁與史料中。最初,這是張宰相家的西賓之所。桐城派大家劉大櫆在這里講學。后來,它自然地成了張府的一部分。包括歸化廳等一大批建筑。再后來,這里成了方宗誠的藏書樓,所謂“九間樓”。方宗誠,號柏堂,桐城派作家。同治元年,方宗誠入河南巡撫嚴樹森幕,后經曾國藩推薦,為棗強縣令,凡十年,為官清廉,政績頗著。傳九間樓藏書上萬冊。方宗誠之后,卻逐漸流散,不知所終。然而,即使書少了,但是,這小小勺園之中,卻書香不絕。方令孺,方瑋德,方管(舒蕪)等,都從小生長在這里。這里,便成了桐城魯洪方的精神與祖脈所在。

多少年后,方管(舒蕪)在一封信中寫道:“勺園今已無知者,也是當然。今人只知九間樓、凌寒亭、方東樹家廟,其實那都是勺園的一部分。因為大門沒有了,一部分又成為榮軍學校的房屋,所以‘化整為零’了。歸化廳尚完整。勺園即在其南!睂ι讏@,方先生充滿感情,又不無憂傷。然而現在,他一定不知道,歸化廳也沒有了。只存了九間樓。勺園只是一個名字了。只是一處空落的舊跡了。

想當年,勺園內書聲瑯瑯,九間樓上,墨香氤氳。但后來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只是一處空園子,以及在往后的時光中,一次次在夢里的回想。勺園的偏廢,也就才短短的幾十年。相對于它在桐城文化史上的風流盡顯的年月,這幾十年太快了,也太有力量了。

九間樓的二樓已經廢棄了。小園子中的花草,雖然開著,卻難以看出古老而文化的家族的氣韻。但是,它畢竟還存著。老的城墻沒了,相府沒了,歸化廳沒了,老皂角樹沒了,這僅存的九間樓,也是勺園的最后一點血脈了。它存著,勺園便還有根。

叫勺園的園子,不止桐城這一處。北京有,嘉興有,其他地方可能也還有。寫勺園的文字也很多了,姚鼐就有“更向勺園尋往事,頹垣猶護籜龍孫”的詩句。劉大櫆也有“方余客勺園時”的記載。但園還是園,樓還是樓,時光銷蝕了一切,也必將銷蝕這園子與樓。

那么,我喜歡勺園的寂寞,便是對的了。


教 堂

不可能再被我們看見。我所說的教堂,所說的那直抵夕陽的尖頂,其實都已經消失了,F在,我只能這樣表述:一座天主教堂,它就坐落在現在的市人民醫(yī)院的院子里。即原縣城西北便宜門內的山坡上?拷鼥|北方向,如今是一幢宿舍樓。大約在二十年前,我剛到城里的時候,它的尖頂依然高高地聳立。下面的哥特式的教堂,還存有一部分。當然沒有了唱詩聲,也早已湮沒了神甫的十字架的光澤。

那時我看見的,是一座正在沉入的建筑,也即廢棄的建筑。沒有人住,但是碧綠的爬山虎,在那灰色的墻上,不斷地生長。差不多要占據了一整個墻面。那是一種綠郁的植物,也是一種使人古老與幽靜的植物。

醫(yī)院里每天人來人往,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座廢棄的教堂。事實上,我也沒有多少注意。只是很多年后,突然看見一張表現青島的教堂的油畫,我才猛然想起:這座城市也是有教堂的,雖然更多的人不曾親眼看到過。但是,我一直相信:在一些人的心里,這座教堂還存在著。包括那些早些年曾到教堂里唱詩的少女,還有向神懺悔的那些心靈。甚至包括,在某一個清晨和黃昏,聽著教堂的鐘聲,一次次進入到廣大無邊的純潔之中的花、草、樹木和小動物以及停下腳步的人……

清光緒十二年,也就是1886年,法國傳教士石資訓首次來桐傳教。1913年,安徽耶穌教會會長恩思鐸由安慶來桐城,開始建筑我所說的天主教堂。據《桐城縣志》記載:建筑面積一千九百四十三平方米,房屋五十九間,設有禮拜大廳、神甫住宅和兩層的尖頂鐘樓。我曾經猜想:當天主教的鐘聲第一次響起時,這個聽慣了投子寺曉鐘的小城的人們,不知作如何想?一種外來文化,通過教堂和教堂里的鐘聲,一天天地開始浸潤人心。沒有一種教義是永恒的,但是,也沒有一種教義首先就是荒謬的。當1935年,七名修女在天主教堂里安靜地唱著誦詩時,這座城里已經有一千多名天主教徒了。而且同時,在離教堂不遠的余家灣,另一座專為女教徒所設的女教堂,也正式開始向青少年女性傳教。

前不久,我還看過一位朋友寫她母親的文字,其中就提到她的母親當年是個很虔誠的天主教徒。事實上,那段雖然短暫但是卻特別不同于本土文化的熏陶,潛在地影響了她母親的一生,甚至影響到她母親的后代們。只是,這么多年來,在我身邊,或者在整個小城,并沒有多少人再提起這座曾經直指人心的教堂。查閱資料,我明白了這座教堂徹底地失去聲音,是因為1951年8月22日的那次全城天主教友參加的宗教革新會。當時的西班牙籍神甫戈森衛(wèi)和都光中利用宗教進行了某些違法活動,革新會決定將其驅逐出境。城內天主教活動也隨之停止。

宗教是一種心靈的需要,它不為外物所改變。高大的尖頂天主教堂永遠地消失了。但是,曾經的唱詩聲,和那些隨著唱詩聲而不斷沉入與安靜的土地還在。雖然看不到綠郁而幽靜的爬山虎了,但是,它曾經所帶來的那縷蔭涼還在。只是,我們永遠不可能再去撫摸它了。我曾經在一個雨后的下午,獨自到教堂的原址去看了看。一切沉靜,仿佛與從前并沒有什么兩樣。我知道我是有些恍惚了——甚至連同鐘聲:

“在那些黃昏的天光里,

漸漸升起了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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