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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馬鈴薯和西紅柿:半個世紀的曠世姻緣

文_畢星星

馬鈴薯和西紅柿,都是我們常見的植物。我們都是因為整天吃菜,作為蔬菜才認識它們的果實——確切地說,馬鈴薯連果實也不是,我們吃的是它的塊莖,老百姓家常都叫山藥蛋。關于他們的秧子禾苗呢,知道就更少了。

我是在1958年大躍進,才反復聽到人們傳說栽種馬鈴薯西紅柿。山西最著名的科技衛(wèi)星,是我們鄰縣一個小學生嫁接西紅柿馬鈴薯成功。大田里地上結西紅柿,地下長山藥蛋。

小學生叫尚馬朝,是山西永濟縣卿頭小學六年級學生。卿頭是永濟的一個鎮(zhèn),靠著涑水河,地勢平坦,盛產(chǎn)糧棉,歷代教育都辦得好。辛亥革命前后,卿頭鎮(zhèn)已經(jīng)有三座小學,其中一座是女小。1937年抗戰(zhàn)前夕,三校合一,合稱卿頭初級小學。建國以后五十年代,號召學習工農,教學和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學校課外勞動課格外多。五十年代農工神圣,愛科學、愛勞動是小學教育的響亮口號。農村小學大田就在周邊,擺弄農作物很容易。那時農村土地寬裕,1957年鎮(zhèn)里給卿頭小學劃撥了一塊地,用作試驗田。卿頭小學學生課外成立了一個學習農業(yè)科技小組,叫“米丘林小組”,老師帶領小同學,常常就在大田里,邊教邊學,動手動腦。當年10月,學校進一步擴大課外活動規(guī)模,辦起了工廠、農場、飼養(yǎng)場,“米丘林小組”改成“紅色少年科學院”,各種栽培養(yǎng)殖活動非;钴S。

尚馬朝的父親就是個鄉(xiāng)村能人,栽培果樹,整枝嫁接,算個土專家。受家里影響,尚馬朝從小喜歡在莊稼地里鼓搗些小名堂。那時人們看到的小學生尚馬朝,屁股后面經(jīng)常別著小鏟嫁接刀,在試驗田上勞動課,跟著輔導老師練習嫁接。

大躍進中號召老師學生敢想敢干大搞科學實驗,1958年夏天,小學生突發(fā)奇想,尚馬朝和同學張成全一起練習嫁接馬鈴薯和西紅柿。取西紅柿幼苗的枝干,去根做接穗,取馬鈴薯幼苗的根莖做砧木,嫁接成功。這個農田里的奇特景觀,當?shù)剞r村都叫它“兩層樓”,地上長西紅柿,地下結馬鈴薯。當年10月,這棵遠近聞名的“兩層樓”成熟,收西紅柿三十六個,重八斤七兩,地下結馬鈴十一顆,重一斤二兩。上級教育部門大力表彰“兩層樓”創(chuàng)造奇跡,10月8日,當?shù)貙ⅰ皟蓪訕恰彼屯本,參加全國文教展覽會展出。小學生尚馬朝在現(xiàn)場作報告,介紹培育新品種的經(jīng)驗體會。

五十年代,整個社會的農業(yè)科技認知水平很低。尚馬朝的“兩層樓”,大家都覺得很神奇。上級領導認為放了一顆科技衛(wèi)星,大樹特樹小科學家的形象,尚馬朝迅速一鳴驚人,成為遠近聞名的少年科研模范典型。1959年4月13日,《人民日報》發(fā)表通訊,報道卿頭小學的教學勞動科技相結合的路子,題目是《鄉(xiāng)村小學一枝花》。4月16日,中央新聞紀錄制片廠來學校拍攝了新聞紀錄片。當年國慶節(jié),國家領導人邀請尚馬朝赴京觀禮,邀請函以毛澤東主席、劉少奇主席還有朱德、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的名義發(fā)出,尚馬朝登上了國慶觀禮臺。11月,尚馬朝參加了全國第二次青年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入選大會主席團,受到朱德、周恩來等領導人接見。

跨過年頭,國家已經(jīng)進入經(jīng)濟困難時期,學習宣傳尚馬朝的熱浪依然高溫不退。1960年5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謝覺哉視察卿頭小學的科研活動,揮毫題詞:“一群紅領巾闖進了科學之宮,好比孫悟空進了天宮,打爛了天宮舊秩序,結果還是紅領巾們做了齊天大圣!边@期間,還有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張際春,外交部副部長伍修權,全國政協(xié)文教參觀團團長胡愈之到學校視察訪問。錢俊瑞副部長給卿頭小學小農場題詞:“大膽發(fā)明創(chuàng)造,學米丘林,超米丘林!”1960年5月13日,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也到卿頭小學視察工作,留下了很有特色的五言詩體題詞:


卿頭小學好,年小志氣高,你學魯班師,心靈手更巧,他比米丘林,蘋果嫁仙桃,我超李時珍,健壯永不老,他超李太白,個個是文豪。敢想敢干,天天向上,共產(chǎn)主義早——早——早!


山西省的省長副省長各級領導,也紛紛來到卿頭小學視察,表彰先進。

尚馬朝和他的伙伴搞出了小發(fā)明,這對于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當然難能可貴;叵肫饋,這和當時的小學開放教學,重視實用技術傳授有關。少年時代科學啟蒙,一旦開悟,終身受益。舊式教育往往只重視人文知識不重視科技知識傳授,大躍進中間的小學,勞動課干擾了正常的教學秩序,學生卻也得到動手鍛煉,也算歪打正著。卿頭小學走出課堂引起高層關注,很博眼球。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卿頭小學依然堅持了這個傳統(tǒng)。八十年代初學;謴土宿r場,重建了少年宮,規(guī)劃了小麥棉花試驗田。少先隊輔導員呂自誠老師帶領學生觀察農作物生長規(guī)律,開展生物防治病蟲害研究活動,瓢蟲治蚜蟲、赤眼蜂治蚜蟲活動都有聲有色。他們制作的昆蟲植物標本,參加全省少年科技成果展覽獲了獎。呂自誠老師代表卿頭小學出席了全國少先隊工作表彰大會。

事情當然也有另一面。大躍進創(chuàng)奇跡放衛(wèi)星的熾熱政治氣氛中,山西到全國,無疑夸大了少年尚馬朝的試驗價值。五十年代新政初建,從上到下,科學技術知識普及程度很低。人們乍一聽到地上西紅柿,地下山藥蛋,首先感覺無比神秘無比好奇。將馬鈴薯西紅柿嫁接視為奇跡,和當時的社會整體認知水平有關。要放到現(xiàn)在,人們就不會神秘好奇了。稍微有點專門知識都知道,生物分綱目科屬種,同一個科屬的植物都能夠嫁接,西紅柿馬鈴薯同屬茄科,兩種同株,這就是一項普通的嫁接技術。尚馬朝得益于家庭影響,很早掌握了嫁接技術而已。尚馬朝升入初中以后,呂自誠老師帶領他們,在“兩層樓”的基礎上再嫁接,西紅柿枝干上嫁接茄子,形成了“三層樓”。這些都說明,同一科屬植物嫁接再嫁接沒什么好奇的。嫁接并不涉及基因改變,“兩層樓”的科研價值和技術含量非常有限。即使從實用的角度考量,西紅柿和馬鈴薯的嫁接成果也很難大面積推廣,一棵一棵嫁接,大田生產(chǎn)幾乎不可能。茄科是草本,一歲一枯榮,第二年又要重新嫁接。耗費那么多人工,不劃算。近年來有人肯定它的觀賞價值,對于旅游觀光農業(yè),當然可行。但是在大饑荒的六十年代,搞什么西紅柿馬鈴薯嫁接觀光,那簡直是找著挨罵。

大躍進中糧棉高產(chǎn)指標已經(jīng)吹得離譜,同樣的道理,科學技術創(chuàng)造發(fā)明,人們首先想到的也是放衛(wèi)星創(chuàng)奇跡,是否屬實能否應用倒沒有人較真。大家都在比賽誰的調子高,這是那個年代的狂熱病。上上下下頭腦發(fā)熱,全國各地都在創(chuàng)紀錄出新花樣,一個少年兒童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當然更加振奮人心。對“兩層樓”的鼓吹,更多的是從它的政治層面著眼。中國人民有志氣,任何人間奇跡都能創(chuàng)造出來。相信不相信,宣傳不宣傳,已經(jīng)不是科學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問題,而是敢不敢大躍進愿不愿大躍進的政治思想問題。這就是“兩層樓”的價值一再被高估放大的深層原因。“小科學家”、“小發(fā)明家”,放在一個僅僅學會嫁接的少年兒童身上,明顯有些夸大虛飾。至于“小米丘林”,甚至還可以嗅出一股強烈的倒向蘇聯(lián)“無產(chǎn)階級遺傳學”的刺鼻氣味。

風云尚馬朝,他的事跡旋風一般席卷山西,攪動了全國視聽。山西各地都在學習尚馬朝,培養(yǎng)小科學家。乘大躍進的東風,呼喚一系列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各地中小學你追我趕,看誰的奇跡更加神奇,看誰的創(chuàng)造更加驚人。山西各地都在搞嫁接實驗,嫁接這個純粹的農業(yè)技術活動,一時間成了小學教育的關鍵詞。

小學生列隊,大家唱著一支歌唱尚馬朝的歌,那是從《歌唱農業(yè)綱要四十條》的曲子套過來的。原詞是:合作化的農村,一片新面貌吆嗨,社會主義的根子,扎得牢又牢。農業(yè)綱要四十條,四面八方傳開了,哎嗨嗨哎嗨哎嗨咿呀哎嗨喲,千村萬社掀起了生產(chǎn)熱潮。現(xiàn)在我們唱的是:卿頭鎮(zhèn)小學尚馬朝,人小志氣高吆嗨,研究農業(yè)放衛(wèi)星,真呀么真奇妙。村里也給我們小學劃了一塊地,十來畝。我們有時也下田,跟著老師干農活。忽然有一天,老師緊張起來,說是上級要來檢查學習尚馬朝科研放衛(wèi)星的成果。全校緊急動員,要在兩天內搞出五畝試驗田,迎接上級大檢查。任課老師帶著我們,在五畝地里連天突擊。挖一個坑,不知埋進去什么東西,堆一個小土包,插一塊牌子,上寫“苜蓿麥”,介紹說,苜蓿和小麥嫁接,小麥能像苜蓿一樣,一年收割三茬,隔年不用再下種。再一個小土堆,插一塊牌子,上寫“谷麥雜交”,牌子介紹說,麥穗能長出谷穗那樣長那樣大。再一個小土堆,插一塊牌子,上寫“冬黃瓜”,那意思是冬瓜黃瓜嫁接,黃瓜會長得冬瓜那么大個頭,冬瓜會像黃瓜那么好吃。五畝地都插完,已經(jīng)是深夜,全校集合,老師一再警告:明天檢查團來了,都說早就嫁接了,誰也不準說是昨天連夜突擊的!

1958年的山西各地小學,師生見面就說嫁接。放衛(wèi)星就是敢嫁接,農業(yè)技術就是嫁接技術。誰要是不知道嫁接,大有縱讀詩書也枉然的意味。

我們的音樂老師教唱歌,也教自然課。那一陣看見她,整天琢磨一塊焦炭。那一塊焦炭有豬頭那么大,她搬放在臉盆里,加上淺水,淹住盆底,炭塊纏了幾道銅絲,她在研究焦炭發(fā)電。要在今天,煤炭發(fā)電大家都知道,屬于火力發(fā)電。燃燒釋放能量,轉化成電能。這當然不符合大躍進思維。我們的老師拿銅絲捆住焦炭塊,一頭插在炭塊里,一頭接個手電筒前頭的小燈泡,要的是直接吸附能量,燈泡照明。她鼓搗了好幾天,一天突然大喊一聲“成了”,那小燈泡果然亮起來,焦炭發(fā)電試驗成功。這是我們高頭小學的重大發(fā)明,學習尚馬朝的重要成果。不久到聯(lián)校會展,各小學都帶來了自己的科研成果去。我們這位老師指導排練了小歌舞,歌唱本校的諸種發(fā)明。歌詞是:敢想敢干創(chuàng)奇跡,焦炭發(fā)電已經(jīng)成功,谷麥雜交也要成功。

演出完畢,列隊參觀,這回輪著我這個小學生吃驚了,在那個“焦炭發(fā)電”的展品介紹,我清楚地看到:“發(fā)明人:高頭小學四年級畢星星”,當然,這說的就是我。只是我那時連發(fā)電是啥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焦炭發(fā)電。

五十多年過去,我當然明白了那個發(fā)明人為什么要寫成我。只有小學生的發(fā)明,才算放衛(wèi)星么。只是我至今不明白,那個銅絲纏了焦炭塊子,小燈泡為啥能亮。就是今天,煤塊纏一根銅絲,再逞能的技師也不能這樣發(fā)了電。只有一種可能,炭塊里夾了蓄電池什么的。

我們小學只是一個點。一斑一斕,可以看出尚馬朝旋風里的萬千氣象。大躍進歲月里吹噓的科技成果,大多站不住腳。學習尚馬朝,基本上是一場形式主義造假比賽。

地上結西紅柿,地下長馬鈴薯,這個美好的幻想誘惑了多少人?多少科學家為之付出心血和汗水,孜孜不倦地撮合它們的姻緣。大約和尚馬朝同時,袁隆平早年也做過一系列的嫁接實驗,包括西紅柿和馬鈴薯。他是遺傳學專家,又幸運地遇到了野生水稻,終而成為雜交水稻之父。但是他創(chuàng)造新的農作物物種,也是從成功嫁接西紅柿馬鈴薯開始。

何止中國大陸,關注西紅柿和馬鈴薯的結緣,簡直是一個全球性的遺傳科技現(xiàn)象。

就在地球的另一端,歐美的科學家們也在做類似的實驗,撮合馬鈴薯和西紅柿結親產(chǎn)子。1978年德國和美國的科學家先后將馬鈴薯和西紅柿的體細胞融合在一起,并獲得了雜種植株,人們稱之為“番茄薯”或“薯番茄”。很明顯,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嫁接,這是運用細胞雜交技術獲得的新物種。2004年,俄羅斯、德國、芬蘭的科學家進一步改善了這個物種,增強了其耐鹽堿抗病蟲害的能力。它當之無愧地屬于世界上第一批超級雜種植物。

這個新植株兼有馬鈴薯和西紅柿的形態(tài)特征。但是依然做不到撒播種子就能長出禾苗,地上結西紅柿,地下結山藥蛋。原因呢,如同我們早已聽過的一則傳奇:蕭伯納巧遇一貴婦,貴婦說,我們結婚,生個孩子,肯定像你一樣聰明,像我一樣漂亮。蕭伯納回答說,不一定。要是像我一樣丑陋,像你一樣愚蠢怎么辦呢?蕭伯納當然是機智幽默,笑里藏刀。但這里確有一個遺傳學問題,他的詰問很有道理。兩個生物體即使可以交合,細胞融合成功,目下也是難以完全控制遺傳的方向選擇。正像這個番茄薯,弄不好,完全可能地上長馬鈴薯的禾苗,地下長西紅柿的根系,地上不結西紅柿,地下不長山藥蛋,集中了雙方的缺點,落得A加B甚至不如單獨的A或B。這也說明,真正培育出西紅柿馬鈴薯“兩層樓”的新物種,還有很長的路程。人類目下還談不到控制遺傳基因功能定向表達,輕易地宣布創(chuàng)造奇跡是很不理智的。

美麗的幻想總是那么誘人,以至于西方科學家有時也像我們一樣幻想失控,鬧出笑話。1983年5月以后的一段時間,我國新聞傳媒廣泛轉載了一則“科學珍聞”,報道德國的兩位科學家通過體細胞融合,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生命體“牛肉西紅柿”,果皮有牛肉的質感,果肉兼有西紅柿和牛肉的營養(yǎng)成分。報紙宣傳沸沸揚揚,一時弄得大家疑信參半。后來證實,這個消息只不過是為“愚人節(jié)”杜撰的一則笑話。以目前的科學技術水平,親緣關系較遠的植物,我們尚且不可能通過細胞融合創(chuàng)造出新物種,動植物之間要通過生物工程培育出新一代產(chǎn)兒,簡直是異想天開。不過可以看出,人們對于生物遺傳工程改變我們的生活懷抱多么五彩炫目的希望。米丘林不過就是個農藝師,小學生尚馬朝不過復制了米丘林的技術。嫁接只不過器官移植,基因遺傳才是結婚生子。全球的科學家遺傳工程大開工,簡單的嫁接技術就是小兒科了!芭H馕骷t柿”眼前看來純粹搞笑,將來呢?想象完全可能變成現(xiàn)實。

馬鈴薯西紅柿大概特別般配。要不為什么一說農作物結合試驗,人們就談西紅柿馬鈴薯的嫁接雜交?無論國內外,它倆的親緣,一直是人們的特別關注。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中國大陸依然會不時傳出它們的最新婚戀消息。最近幾年,馬鈴薯西紅柿的結親,竟然接連成為各地的種植創(chuàng)新熱門試驗,由此也成為各地報刊報道的熱門話題。

1984年,新疆農墾62團邊城傳出新聞,他們成功嫁接了馬鈴薯西紅柿。1994年5月,內蒙古達拉特旗職業(yè)中學宣稱嫁接成功。1997年,遼寧葫蘆島農民楊紅軍在自家承包地嫁接一百株,成活七十四株,西紅柿土豆都有出產(chǎn)。2009年以來,馬鈴薯西紅柿結親的消息,更是喜訊頻傳,東西南北點點開花,神州大地,到處都有它們結緣的動人報道。

2009年12月,西安日報報道,青年袁隆平的夢想,在楊凌農科城變成現(xiàn)實,他們成功嫁接了西紅柿馬鈴薯。

2011年5月,寧夏方面報道寧夏原種場的研究成果,“一棵藤,地下長著馬鈴薯,地上結著西紅柿”,植株在現(xiàn)代農業(yè)展示館展出。

2012年6月,云南報道,丘北縣嫁接馬鈴薯西紅柿成功。

2012年12月,南京江寧區(qū)農業(yè)試驗基地高調宣示,他們嫁接馬鈴薯西紅柿試驗成功,成果就在他們的溫室大棚。他們驕傲地宣布,袁隆平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根下結土豆,根上結番茄,不再是空想”。

2013年1月,青海樂都縣農業(yè)示范區(qū)智能溫室嫁接馬鈴薯西紅柿試驗成功。青海方面報道這一消息時,闡述了事件的意義:提高單位面積產(chǎn)量,提高土地利用率等等。

聽到四面八方都在驕傲地宣布新成果,作家二月河不干了,他寫文章回憶,幾十年前,自己的父親就曾經(jīng)做過類似的嫁接,早已成功,目下這些算什么創(chuàng)造?

不只二月河,袁隆平、尚馬朝如果知道各地有這么多人在重復他們當年的實驗,而且還在高調宣布自己的首創(chuàng)權發(fā)明權,他們肯定也會嗤笑,這些都是我們五十多年前早已過的水,怎么現(xiàn)在又成了新紀錄?

五十年的輪回,轉了一個圈。時光白白流轉五十年,我們分明又回到了原地。回首五十年,簡直沒有進步。

這能怪誰呢?首先要責怪我們的科學普及工作太差了。關于西紅柿馬鈴薯,我們只是作為食品在餐桌上才注意到它們。植物的嫁接雜交,常人的常識極其有限。網(wǎng)上有公開的生物課,老師講到西紅柿馬鈴薯雜交,立刻有學生提問:那么將來我們再吃薯條,就不用蘸西紅柿醬了吧?眾人哄堂大笑。大概是笑這個“吃貨”還兼癡呆異想天開。其實并不可笑,西紅柿馬鈴薯雜交,完全有可能生長出帶有西紅柿味道的山藥蛋塊根。國外的科學家正在深入研究推進,改進“番茄薯”的性能。某地市民一大清早起來,發(fā)現(xiàn)自家的土豆蔓上長了幾個西紅柿一樣的小果實,立刻驚訝地將疑問傳到了網(wǎng)上。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馬鈴薯的果實和西紅柿是有些像,只不過我們平時食用的是馬鈴薯的塊根山藥蛋,不注意它的果實罷了。關于眼前的山藥蛋馬鈴薯番茄西紅柿,我們所知都這樣貧乏,關于它的歷史,我們知道更少,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分明也和國人的歷史偏食有關系。諸種歷史常識,如果說通史政治史我們還知道一些ABC,科技史大約就極少關注了。我們的史書歷來只重視政治史,歷史就是一部歷朝歷代的變遷更迭史。有一陣子強調農民革命農民戰(zhàn)爭是社會發(fā)展的動力,農民起義成為歷史書寫的重點,歷代的農民起義甚至變亂又開始大書特書,其實還是不脫朝代變遷的思路。生產(chǎn)發(fā)展,科技進步,史書一直很少記錄,很少傳播。近年來有學者研究指出,清代的繁榮發(fā)展,和引進玉米番薯大有關系。否則以當時的土地承載,中國將養(yǎng)育不了那么多人口,何談發(fā)展進步?一個承平盛世的出現(xiàn),過去我們總習慣地歸結于帝王治理。這里歸結于種植技術,顯然是目光別具?萍际巧a(chǎn)力,理應在史書占據(jù)重要的書寫地位。但是很遺憾,書寫傳播都不夠。一直到近代,人文學科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自然科學視之為奇技淫巧,依然是傳統(tǒng)的畸輕畸重格局。所謂李約瑟難題,說來說去,根本的還是士農工商的格局里,根本沒有自然科學家的歷史地位而致。馬鈴薯和西紅柿的嫁接,早已是一種爛熟的技術。我們不記載不傳播,以至于五十多年以后,人們還把它當作科技創(chuàng)新來崇仰。

那么1958年的科技史呢?應該怎樣評述呢?一個小學生的科技發(fā)明,當局確實是青眼有加,尚馬朝堂而皇之獲得空前的傳播表彰,盛名傳遍天下,這和你說的輕視科技成果,豈不是前后矛盾?不是的。尚馬朝的科技創(chuàng)造發(fā)明,在那時已經(jīng)不是一個科技領域的問題。馬鈴薯嫁接西紅柿,已經(jīng)轉化成為一個政治問題。小發(fā)明成了政治事件,時勢使然。大躍進全面推進,小麥水稻動輒畝產(chǎn)幾萬斤,科技放衛(wèi)星也是必然。新華社通告,北京大學自稱在半個月內完成六百八十項科研項目,超過了過去三年科研項目的總和,其中一百多項是尖端技術科學,有五十多項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南開大學黨委領導四千多名師生,掀起群眾性的大搞科學研究、大辦工廠的高潮。第一夜就提出兩千多個科研項目,其中大部分是屬于尖端科學的,不少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南開大學“與火箭爭速度,和日月比高低”的口號響徹云霄,半個月完成研究工作一百六十五項。中科院中國農科院和全國的種田能手展開擂臺賽,生物學部提出了小麥畝產(chǎn)六萬斤、水稻六點五萬斤、甘薯五十萬斤、籽棉兩萬斤的高指標。無論如何,這些大學和科研機構空口放衛(wèi)星,還屬于“設想”。尚馬朝的實驗,那可是實實在在地長在莊稼地里。一個小學生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無疑比那些科學家的規(guī)劃幻想更有說服力。尚馬朝就這樣走進了高層視野,成為1958年躍進夢想的一個確鑿的實證。他如此昂首挺胸走進強勢宣傳,青年袁隆平尚不能遮蓋他的聲音,二月河父親這樣的一方鄉(xiāng)土能手,當然更加淹沒在小英雄的萬丈光芒里黯然失色杳然無跡了。

歷史吊詭的是,1958年的科技大躍進的種種喧囂,后來都證明是自吹自擂,夸口離譜,很快貽笑天下。輝煌紀錄轉眼成了笑柄,有關當局對大躍進的歷史記載就開始降溫處理。黨內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明確了大躍進的歷史錯誤以后,1958年的科技大躍進已經(jīng)確定成為令人蒙羞的恥辱記錄。當局開始考量如何嚴肅對待與大躍進有關的種種丑陋。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家曾經(jīng)有一種反思歷史的風氣,我們并不忌諱揭開往日的傷口,歷史創(chuàng)傷訴說一個時期成為話語主流。那個時候,記錄災難記錄錯誤沒有障礙。以后逐漸變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背負自己的災難記憶上路,是需要勇氣和毅力的。我們沒有做到。一個時代的災難記憶首先讓很多當權者不安,他們擔心對歷史錯誤的拷問會質疑執(zhí)政合法性。檢視創(chuàng)傷也會觸犯一些人的利益,通過公共傳媒討論這個話題,令他們不安。二十多年以來,我們對待大躍進的荒唐歷史,更多的是遮蔽和隱瞞。公共話語空間越來越緊縮,媒體發(fā)出災難記憶的聲音越來越困難。大躍進的歷史被遮蔽到這個程度,當年家喻戶曉的小英雄已經(jīng)無人知曉。馬鈴薯嫁接西紅柿這個當年最得意的話題,已經(jīng)深深埋壓不得談起。記憶的修改刪除效果明顯,近幾年來大量的馬鈴薯嫁接西紅柿實驗,不過是五十年前的舊夢重溫,國人依然當成首創(chuàng)高調炫示,就是生動的說明。

當作政治成果,大書特書,變成政治羞恥,萬般遮掩。這就是科技大躍進現(xiàn)象的歷史命運。

馬鈴薯和西紅柿的姻緣,在國人的記憶里已經(jīng)形成一個斷層,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還有人清晰地記得當年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和高調宣傳,五十歲以下,就幾乎沒有人知道當年的轟動效應和顯赫張揚了。不允許他們知道,他們也就只好淡忘了。

遺忘征服的人們,歡天喜地地看著各地紛至沓來的試驗成功喜訊。他們豪情滿懷,他們手舞足蹈。他們不知道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五十年代的中國城鄉(xiāng),馬鈴薯和西紅柿,這一對情侶轟轟烈烈的婚宴傳遍萬里河山。半個世紀以后,竟然無人知曉。東西南北重新為他們舉辦婚禮,像極了飽經(jīng)風霜皺紋縱橫的老人補拍一番婚紗攝影。再鋪張,再張揚,再興奮,再那么人生仿佛驚初見,查一查根底也會真相大白,那么歡天喜地干什么,你不是初婚了呀。

永濟卿頭,一個奇跡的誕生地。五十多年過去了,它依然牽引著我們的目光心旌。在卿頭小鎮(zhèn)行走,還能時時聽到尚馬朝的消息,還能找到似隱似現(xiàn)的當年蹤跡。

尚馬朝命運不錯。當年“小米丘林”暴得大名,中學畢業(yè)以后,教育部門出面保送他進了山西農業(yè)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運城地區(qū)科委。前幾年在科委副主任的位置退休。

尚馬朝1943年生,今年七十歲。前幾年得了腦血栓,行走不便,說話也不那么順當。他封閉在家,很少見外人。

當年卿頭小學輔導尚馬朝嫁接“三層樓”的呂自誠老師也八十多歲了,他說:“尚馬朝就是個中才。”這個評價比較冷靜客觀。自從少年時期一舉成名,他再也沒有什么引人注意的科研成果。

當年人見人說的“兩層樓”,也漸漸被人們淡忘。卿頭小學早已不是當年的氣象。涑水河前二十年就沒水了,成了一道干溝。人口翻番,人均耕地太少,誰還舍得給小學劃地。時下的中小學教育,應試為中心,離開課本學習,啥事情都沒人理睬,學校搞什么試驗田,聽起來更像隔海奇談。只有當?shù)匾恍├先,還能夠回憶起這一段歷史,想起當年的照亮全國的那一頁輝煌。

尚馬朝的“兩層樓”,應該記。繎撏?應該作為成功刻錄?應該作為創(chuàng)痛書寫?舊人舊事,凝結著五味雜陳的復雜記憶。一時間,當?shù)厝艘惨呀?jīng)思緒茫然,欲說還休。

“文革”以后撥亂反正的1984年,胡耀邦總書記曾經(jīng)有重訪卿頭小學的動念,運城方面接到通知,也做好了準備,最終總書記沒有來。如果他來,肯定要講些什么,做些什么?上麤]有來成。他要說些什么,做些什么,當然也成了一個謎。

無論如何,依照科研成果慣例,尚馬朝是馬鈴薯嫁接西紅柿成功的第一人。由于歷史的原因,他沒有能夠后浪推前浪登上峰巔,但這個原創(chuàng)之功,還是要記給他。

由嫁接到轉基因,這是物種飛躍,這是生物革命。從歐美科學家近幾十年的研究成果來看,理想品質的“番茄薯”或者“薯番茄”的誕生,或許就是不久將來的事?上覀兤鹆藗大早趕了個晚集,這一成果沒有落在起步較早的中國人頭上。

馬鈴薯和西紅柿的姻緣,還要演繹多少傳奇?


選自《隨筆》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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