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逛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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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劉先國
枯藤爬壁
清明節(jié),我邀老滿去新寧崀山。老滿說,去吧,逛逛山。于是成行。與老滿一起逛山的還有我老婆曹莉,兒子劉好雨。
爬八角寨和辣椒峰,應(yīng)是這次逛山的中心活動,也是最累的。老滿是畫家,筆墨氣質(zhì)多一些,趨瘦,自嘲是豆角身材。他在棧道、石級和通往觀景臺的小路上行走,猶如在紙上走筆,輕重、快慢、濃淡,很有度,他就是醮著水墨的筆頭,在山水間游走。用情處,必停下來,或站或坐或倚在石上,凝望,遠(yuǎn)望,細(xì)望,往深里看,仿佛要將景物吃進(jìn)肚子里。滿足之后,便像孩子似的笑了,說:“天地玄妙”,“養(yǎng)眼,養(yǎng)心,怡情”。他不僅能看到大景象,而且善于捕捉細(xì)微之處,在萬草叢中找到板藍(lán)根,在溪泉里找到褐色螞蟥。在崖上有一株茶,他攀援上去,摘一葉嫩茶,含在嘴里,說:母親教的,解暑,潤心。一歇息處有一個簡易的棚子,賣些食品飲料,棚上方一小塊林子圍了一圈講究的竹籬笆。我來過很多次,沒在意,其他游客也應(yīng)如我視而不見。老滿卻看得仔細(xì),問我,為什么要圍一籬笆?我想了很久,答不上。老滿說,里面一定有神秘之物。籬笆在山里是處處可見的普通之物,何來神秘?老滿卻要弄個究竟。問了好幾次,賣茶的婦女才肯告訴我們:籬笆里圍了一棵紫蘭,紫蘭是稀少瀕危物種,全中國僅此一株。我說,既然這么珍貴,為什么不立一塊牌,指引游客觀賞?賣茶婦女連忙說,千萬別出去講,國家要求保密,連導(dǎo)游都不知道。果真神秘!老滿有洞察天地萬物的天性。每一雙眼睛都能看見高大和雄偉,卻未必能體察細(xì)節(jié),伸入內(nèi)部。我是爬山,而老滿是逛山。他是把山當(dāng)成一玩物,在手里細(xì)細(xì)把玩,入眼,入心。
傳說中的辣椒峰聳立山間,酷似辣椒,椒頭入天,椒尖倒插入地,我們成了叢中的螞蟻。對比,使我們變形。當(dāng)年,法國人阿蘭·羅伯特徒手攀上辣椒峰,成為傳奇。通往羅伯特攀登起點的,是在峭壁間人工鑿成的臺階,我老婆和兒子不敢試步。羅伯特攀登起點,是一塊不足桌面寬的巖石,當(dāng)我爬到這里時,猛一抬頭,石壁卷著弧度,仿佛朝我壓下來,我一陣暈眩,趕緊扶住欄桿。定神一看,腳下也是深淵,我覺得自己被釘在絕壁上。很久,我才平靜下來。老滿不肯離去,在石壁上望來望去,摸來摸去,摳來摳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羅伯特是怎么爬上去的?就像考古學(xué)家用放大鏡觀看一件價值連城的古物。他突然說,地球是一架巨大的攪拌機,丹霞地貌只是“混凝土”澆鑄出來的杰作。就巖石的構(gòu)成而言,老滿的描述貼切而形象。我正在驚嘆老滿的描述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爬上石壁三四米了,左腳在下右腳在上,腳尖扣在石壁突出的卵石上,左手食指扣進(jìn)一個橢圓形的小眼里,右手舉著伸向另一個小眼。當(dāng)右手扣在小眼時,整個身體向上移動了半尺。他就像壁虎一樣爬在墻壁上。我連忙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我非常害怕,叫道:危險,沒有系安全帶,快下來。老滿扭過頭來,對我笑笑,很輕松的樣子,問:羅伯特系安全帶了沒有?系了,系了,我連忙應(yīng)答。老滿下來后,很詼諧地說:可惜沒有安全帶,不然我也成了蜘蛛人了。老滿喝了一口礦泉水,說:爬上去的奧秘就在陷進(jìn)去的小眼和凸出來的卵石上。老滿時時有一顆揭示奧秘的心。
我覺得老滿爬在石壁上的造型很美,很震撼,很像他的那幅畫《為君舞槍》的招式,那推出的右掌,提起的左腿,左手舉槍的手勢,帶有祭祀儀式般的動作,如出一轍。人如畫,畫即人,人畫合一。
與辣椒峰比鄰的是一座碩大無比的石山,石壁陡峭,高寬都有百余米,無一粒泥土,無一根野草,仿佛是巨佛袒露的大肚皮。唯有一根古藤敢于往上攀爬,一爬就是幾千年。站在這一景象之前,我和老滿肅然起敬,不敢多嘴,就像面對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心里唯有崇敬和膜拜。古藤長于路旁的石縫之中,菜碗口一樣粗,像樹。在老林子里,有些藤像樹,有些樹像藤。古藤懸掛在懸崖上,半空中分成兩枝,枝和干一樣粗。兩枝爬上懸崖處,又同時分為兩枝,再往上,每一枝又分成兩枝,不斷分枝,不斷往上爬,直至老枝被新枝覆蓋。石壁上貼滿了英國人表示勝利的手勢“V”,手勢層疊著,向上延伸、蔓延,從勝利走向勝利,走向更多的勝利。老滿沒說一句話,向我做了一個“V”的手勢,我心領(lǐng)神會,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這一手勢,并企圖領(lǐng)會它的內(nèi)涵。它的蒼勁,表現(xiàn)為老、枯、拙、韌和力量?萏倥涝谑谏,稀疏處,形如鷹爪,力穿石內(nèi);厚密處,形似盤龍無數(shù),回旋、盤繞、層疊?萏匐[于新枝嫩葉之下,成千上萬,難以數(shù)計。綠葉成扇形展開,延伸,仿佛能分辨出正在擴張的進(jìn)度。巨大的綠色的扇,覆蓋了大半面石山。一棵藤,能有這樣的覆蓋,在我見到它之前,任憑我的想象力如何大膽馳騁,也無法企及它的一半。難怪老滿情不自禁發(fā)出感嘆:“無與倫比!”在老藤根部,我和老滿,又一次成為螞蟻。
當(dāng)藤爬過半山腰時,出現(xiàn)了一片死藤,幾個曬墊大小。在走向山頂?shù)耐ǖ郎,藤死了一大片。在去年,前年,十年前,甚至更遠(yuǎn)的時候,這里一定發(fā)生了一場災(zāi)難。我很惋惜:“好不容易爬上去,卻死了!崩蠞M卻舉重若輕:“生命的衍生都是如此,就拿這一片藤來說吧,它的繁榮和強大下面,一定掩藏了更多的不為人知的死亡和災(zāi)難!蓖瞧捞,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古戰(zhàn)場,或一個古城堡遺址,或一次失敗的遷徙,心里有幾分沉,更多的是敬意和尊重。有幾枝新藤,已經(jīng)爬過死藤,繼續(xù)朝著懸崖上方攀去。向上去,是每根新藤的愿望,也是它們集體的意志,我想,再過百年,千年,萬年,它們一定最終爬上山頂,覆蓋整座山,覆蓋更多的山頭,那將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大畫家歐陽篤才的書法,被譽為“枯藤爬壁”,今天我終于在藤的形態(tài)和書法線條之間,建立起一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形似,更是神似,是人和藤相同的氣質(zhì)。老滿是他的得意弟子,我建議他以“枯藤爬壁”為題材做一幅畫。老滿欣然應(yīng)諾,取題為“藤部落”。
此藤有多大歲數(shù),屬哪科哪目,都沒有記載。老滿說:應(yīng)該給它立一塊碑,叫“萬年藤”或“古藤部落”。
看山看田
羅源,是新寧八洞之一。我和老滿一行驅(qū)車進(jìn)入。公路與溪結(jié)伴而行,兩邊是陡峭的山坡,植被豐密。車先在谷底行駛,可見清澈的溪水,后在半山腰上行進(jìn),溪隱在山谷里,只聽見水聲從深澗中傳來。偶爾,有幾株白色油桐花、紅色杜鵑和其他各色野花,出現(xiàn)在叢林中。一路不見人煙,仿佛誤入仙境。
行了約半個小時,到了羅源村。二三十棟木屋散落在山腰上,屋前一片梯田,梯田下方是一個偌大的水庫,水清澈,有山的倒影,水淺的地方,水草清晰可見。梯田與水庫之間,是一片草地,草鮮美,如畫上去的一樣。有牛、羊、馬、鵝和鴨子,在草地里嬉鬧,覓食。同行者十余人,無不驚訝,紛紛照相留念。老滿像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驚擾了雞鴨和畜群。他爬上水庫邊的山坡,抱著竹筍照相,擺著各種姿勢。第一次見到老滿會擺那么多pose,在成片的竹筍中,老滿成了竹筍,成了頑童。
接待我們的主人是我的同學(xué)小華。他家木屋前的禾塘里有兩棵桃樹,正開著粉紅色的花。樹下擺著兩張八仙桌,我們坐在樹下喝茶。太陽初出山頭,微風(fēng)中,花的影子在我們身上晃動,偶爾有花瓣飄落在地上,或身上,或頭上。一片花瓣落進(jìn)老滿的杯里,老滿端著杯子搖晃幾下,鼻子湊到杯口聞一聞,深吸一口氣,喝了一口,說:好香。一般人聞不到桃花的香味,我相信老滿真的聞到了。有一些氣息,有性情的人才能聞到。
小華一家人忙著做飯菜,一些人忙著打牌,好熱鬧。老滿好親近自然,要我陪他走走。陪他的人還有我老婆、兒子、桂香和她姐姐。沿著一條小溪往山里深處走,兩邊是山坡,路旁的高坎高過頭頂。高坎上、圳坎上、山坡上,處處可見野生茶葉,低矮的,長著嫩葉,嫩葉泛光。妻摘了一些握在手心,說是拿回去泡茶。老滿摘了幾片,放進(jìn)嘴里含著。圳坎上一窩刺蓬上,開著一大堆金銀花,幾十上百朵,有黃色的,有白色的,混雜在一起,花瓣上掛著水珠。老滿最先跑過去,彎著腰將鼻子湊近去聞。我們都跑過去,聞,好清香。我們都很珍愛它,誰也不去碰它,摘它,讓它好好開放,完整地走過春天。圳的對岸,一截丈多高的高坎上,有三四蓬金銀花,開得浪漫,其中一蓬開在樹尖上,被高高舉起,炫耀春天。一只漁公鳥立在花中,突然跌進(jìn)圳里,叼起一條白色小魚,飛進(jìn)山坡上的樹林里。兒子“哇”了一聲,眼睛驚成兩個圓圈。老滿說:天地就是這么完美,精確。完美,我懂;而“精確”二字,我似懂非懂,還需深入體驗領(lǐng)悟。
前行幾十丈,圳旁有一個灘頭,長滿雜草。圳坎的刺蓬里,長了幾支嫩刺桿,我摘了一根,剝掉皮,送給兒子吃,兒子不敢吃,又給老婆,她也不吃。我吃了,甜。老滿也摘了一根吃,大叫好吃。老婆和兒子才敢吃,都說好吃,原生態(tài)的。草叢里,長著一片酸巴桿,我披開雜草,摘了一根,摘了葉,撕了皮,自己先吃了起來,真酸,按土話講:酸得滴尿。兒子以為好吃,也要吃,酸得舔著舌頭直叫。老婆用舌頭嘗了一點,不敢吃了。老滿卻大口吃,吃甘蔗似的,很享受,說:本味。山坡上兩匹棕色大馬,揚著頭看我們。兒子跑過去,卻不敢靠近。我們都跟著過去。馬拴在樁上,我們的闖入并沒有驚擾它們,它們看著我們,神態(tài)安然,長長的尾巴垂著,悠閑地甩動,驅(qū)趕背上的虻子。茅草地里,長了幾株三月泡,紅紅的,很搶眼,我們都進(jìn)到半個人高的茅草中,爭著摘泡吃。老婆說,山里真好,到處都是吃的,伸手便是,不用花錢。
拐了一個彎,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片水田,一疊一疊的,疊了幾十層,疊到半山腰。田盡處,有一木屋居高而立。老滿叫著要去木屋。經(jīng)過由四根木頭拼成的木橋時,見木橋上用硬幣和明錢釘?shù)募t布,老婆問橋上釘紅布是什么意思?我正準(zhǔn)備賣關(guān)子,老滿搶先做了回答:是村民祈;蚱砬笙麨(zāi)的儀式。山里還保留了很多古老而神秘的東西。一根廢棄的澗槽——半邊竹子,斜躺在圳坎上,我眼睛一亮,撿起澗槽,橫放在圳坎兩邊,一頭擱在對面一個桌面大小的田里,一頭擱在高坎的田壩口。水流進(jìn)澗槽,流到對面的田里。老婆和兒子沒見過這種引水方法,覺得稀奇,連忙與澗槽合影。沒多久,小田的水滿了,溢出田埂。一根小小的澗槽,成了一丘稻田能夠生存的喉管。沿著田埂往木屋走去,田埂上、水溝里生長著各種野菜,有水芹菜、燕子花、魚腥草,這些被城里人視為寶貝的野菜,到處都是,隨手就能摘到。在一條水溝里,本來清亮的水,突然渾了一團,我趕緊蹲下,一腳踩在水溝的石頭上,一腳踩在田埂上,挽起衣袖,雙手在水里摸索了一陣,捧出一條手指頭大的泥鰍。老婆和兒子很驚異,問:你怎么知道這里有泥鰍?怎么這么容易抓到?我很夸張地張開口,將泥鰍放進(jìn)嘴里,滑溜溜的泥鰍瞬間進(jìn)入了我的胃。老婆說我是野人。老滿說,他小時候也是這樣吃生泥鰍的。我很得意,歡叫著朝山上的木屋奔去。
木屋里沒有人,所有的門都沒有上鎖。我們以為主人就在附近干活,便在屋前屋后尋找,不見主人的影子。也許,這一戶人家從來就沒有上過鎖,夜不閉戶的風(fēng)尚在這里還保存著。一只母雞趴在走廊上,背上一只小雞仔在玩耍,我們的貿(mào)然闖入驚擾了它們,十幾只小雞仔從母雞的身下鉆出來,母雞收起散開的翅膀,輕喚著將小雞仔帶到樹下的草地。母雞啄到一只蚱蜢,吐在地上啄幾下,“咯咯咯”地叫幾聲,所有的雞仔圍攏來爭搶食物。兩只洋鴨在空地上悠閑地走動,一公一婆,公鴨打開一邊翅膀,抬起右腿,向母鴨示愛,母鴨雖然溫順,卻委婉避開,沒有滿足公鴨的意愿。我開玩笑說,那公鴨的動作很像老滿照相時愛擺的姿勢,幾個女人撲哧一笑,都說像。老滿也笑。另一處屋檐下,也有一對洋鴨,形若夫妻。今天我才知道,洋鴨是公婆成對相處的,與鴛鴦類似,不像土鴨一大群混在一起。屋前的桃樹上,并排棲著五六只雞,睡著似的,一只公雞首先醒來,振幾下翅,飛到高坎下的園土里去了,其他雞也跟著飛了下去。兒子沒見過會飛的雞,叫道:雞也會飛,雞也會飛!老滿自言自語:雞是被馴化的鳥,人是被馴化的動物,上帝是被馴化的人。老滿的話禪語似的,我卻說會飛的雞好吃,我的話大煞風(fēng)景。
老屋在山腰上,屋后是山,山后是更高的山。屋后的屋檐離高坎很近,從高坎可以躍到屋頂上。在正屋、橫屋和高坎之間,組成一個三角形空間,主人特意做了一個屋頂,蓋上青瓦,是歇息聊天的好地方。按家鄉(xiāng)的習(xí)慣,應(yīng)該叫它亭子。亭子中間有一個小方桌,幾張小馬凳,我們便坐下休息。有一條水溝,水清澈,從屋后流來,經(jīng)過亭子,流向山下。高坎上伸出一根竹澗,一股清水流進(jìn)一個偌大的陶瓷水缸,水缸斜擺著,溢出的水,流進(jìn)水溝。旁邊一個木架,底部插進(jìn)土里,頂部呈“山”字形,上面掛著兩個竹勺,一大一小。我雙手合在一起做個窩,從竹澗上接水喝,水清涼而甘甜。老滿雙手撐在缸上,嘴湊到竹澗上喝水,粘了一嘴水珠。其他人都用竹勺喝了水。老滿又用竹勺喝了水,說是要體驗一下從前的生活。老滿,這個名字取得土,他的性情和所做的事,也土,接地氣。
高坎上一棵老茶葉樹,上面長了許多新芽,新芽最多的是一芽兩葉,今年未摘過。老滿站在茶葉樹前,看了很久,伸手摸摸嫩葉,沒有摘。他走到木屋的木窗前,朝里面張望,大約看到了寶貝,把沒有上鎖的木門推開。這是主人的廚房,土灶的上方掛著十幾塊臘肉,黑得如木炭。他說了一句“有了”,便提著鼎鍋出來,打了幾勺水倒進(jìn)去,回到土灶前燒起水來。我們很久沒有見過炕臘肉的情景了,都進(jìn)屋照相。老滿坐在條凳上燒火的樣子,很像木屋的主人在做飯。水燒開了,老滿從木柜里取了六盞碗,擺放在亭子里的方桌上,從茶樹上摘了一些嫩茶,每個碗里放兩三枝,用竹勺打了開水倒進(jìn)碗里。碗里的水,漸漸出現(xiàn)淡淡的顏色。我長這么大,喝的茶都是加工了的,直接摘嫩葉泡茶還是第一次,連想也沒想過。一喝,味道超出我的想象,那種清香,淡淡的,不僅能進(jìn)入舌,進(jìn)入肺,而且能進(jìn)入神經(jīng)和意識深處,仿佛茶的意味在體內(nèi)轉(zhuǎn)幾個小周天、大周天,成為靈魂中一絲薄煙。喝著茶,聊著天,又抽幾支煙,進(jìn)入一種境界。茶淡了,又摘幾片茶葉,泡一杯新茶,其愜意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越都市的茶館。心情好像長了腿,在木屋里、在田埂上、在山林里漂移,找到了歸依。
小華給我打電話,說飯菜做好了。老滿說。餓了,該吃飯了。他從包里取出紙和筆,寫了幾個字:一群閑人路過。然后,取出一張百元的錢,連同紙放在桌上,用碗壓著。
走到山腳,我們都回頭遠(yuǎn)望,有田有山,木屋在山腰上,屋后還有山。我想起老滿的一幅畫《看山看田》,假如老滿再畫這幅畫,一定有新的發(fā)現(xiàn)。飯吃了一半,一個老農(nóng)跑來,非得把錢退給老滿。
老農(nóng)七十開外,滿頭白發(fā),赤腳,腿上粘著泥。
老滿放生
我們離開老家回長沙的時候,大哥送了一桶泥鰍,有七八斤,幾百條或許幾千條泥鰍在桶里翻滾,它們沒有驚慌失措,倒是像歡快愜意的樣子。我心里美滋滋的,這可是野生的,可以美美地吃幾頓。
路上,我對老滿說,到我家吃泥鰍,把碧云也叫上。
老滿很久沒有吭聲。我以為他沒聽見,又說了一遍。老滿說:還是放生了吧。我詫異,老滿不信佛,平日什么葷菜都吃,干嗎要把這么多泥鰍放生?我來不及問緣由,老滿嘆道:這么多泥鰍,真漂亮,天地之造化。
我略有所思,默然,揣摩老滿的話。車疾駛,猶如春雨過后泥鰍在溪里戲水。泥鰍懷著孕。
回到長沙兩天了,我沒有請老滿吃飯。每天,我給泥鰍換兩次水,泥鰍鮮活快樂。老婆問我,怎么還不請老滿吃飯?說出的話要算數(shù)。我沒有回答老婆,給老滿打了一個電話,請他到我家來。老滿說有事來不了。我說有事商量。他說:有事在電話里說。我說:我想找個地方給這些泥鰍放生。老滿趕緊說:等著我,我就來。
老滿來了,我們商量到哪里放生。湘江?瀏陽河?不行,污染太嚴(yán)重,泥鰍是無辜的。到張家界去,桃花源去?老滿說,好,就去桃花源。只有桃花源的水,才配接納崀山的水養(yǎng)育的泥鰍。
到了桃花源,天斷黑了。我們睡在收藏家李總的莊園里。睡前,老滿給泥鰍換了水。天初亮,老滿就起來,又給泥鰍換了水。在李總陪同下,我們爬上桃花山頂。俯瞰山下,是月亮灣,沅水在此畫了一道弧線,酷似彎月。水面寬闊,猶如湖面,隱約可見細(xì)細(xì)的波紋。水中央,有一個細(xì)長的弧形的島,樹木繁茂,仿佛飄在水中,叫白綾島。對岸,一片田園,幾棟農(nóng)舍,一架水車緩緩轉(zhuǎn)動。江面轉(zhuǎn)眼間生出薄霧,飄進(jìn)村里。
我們沿著一條石板小路往江邊走。這是一條古道,幾百級臺階,如今廢棄了,被古人磨光的石板長出了青苔。樹木高大茂密,遮掩了天空,幾株古杉在林中,格外顯眼。至江邊,有半截墻垣,一塊老碑,碑上刻著“問津處”,棣書,立碑時間為光緒十九年春。再下幾級臺階,就是水面了。我們在臺階上坐著,都沉默,望著水面。我以為有一個儀式。老滿端起桶子,將泥鰍倒進(jìn)江中,說:去吧,好地方。就這么簡單。
此時,太陽光正巧照進(jìn)江面,江面一片磷光。我揉揉眼睛,水面和白綾島構(gòu)成一幅完美的太極圖。
返回的時候,一只野兔從路上穿過,逃進(jìn)林子。我撿起一塊石頭準(zhǔn)備打過去。
“佛說,在動物眼里,人是魔鬼!
是佛說,還是老滿說?
我怔了一下,輕輕放下手中的石頭。
選自《文學(xué)界·湖南文學(xué)》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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