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兩份手抄樂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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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沈?qū)?
我二十歲撞了個大運,二十二歲懂得了人生的悲壯,所有一切都因為我父親崇拜維尼亞夫斯基。
那天下午,系里忽然召開全體師生大會,通知大家抓緊,在兩星期時間里,拿出一臺音樂會,接待波蘭小提琴大師庫拉克先生。庫拉克先生當時應(yīng)邀在日本帝國音樂學院講學兩個月,上海音樂學院請他趁便就近到中國訪問,安排了一個四天長周末。
既然是波蘭音樂家,當然鋼琴系最瘋狂,排了一堆肖邦奏鳴曲,聲樂系也排了幾首合唱?蓱z弦樂系,整天練的都是門德爾松、帕格尼尼,沒想過波蘭人的事,這一急就抓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文革”剛過,除了肖邦,中國人不知道波蘭還有其他音樂家,于是才給我這個二年級學生上臺機會。我從小練維尼亞夫斯基練了十年,進音院之后,雖然功課表上沒安排,我自己還時常拉,從來沒丟開。
我拉得最熟的,是維尼亞夫斯基作品第二十號《華麗幻想曲》的第一段,雖然只有七八分鐘,可難度很大。系里同意了,臨時找來譜子,請鋼琴系一個老師給我彈伴奏。我們合練了幾天,庫拉克大師就到了。
平生頭一次穿上燕尾服,到處都不舒服,而且想著臺下坐個世界級的小提琴大師,真是又興奮,又緊張,又恐懼,在后臺角落里坐著,渾身發(fā)抖,險些誤場。這樣的音樂會,聽眾都是專家,無需報幕,曲子接曲子往下走,不知不覺就到我的節(jié)目,幸虧伴奏老師叫我,才匆忙趕上臺。也因為這么一匆忙,倒讓我忘記了緊張和害怕。
那是我第一次公開登臺演奏,也是我第一次公開演奏維尼亞夫斯基。鋼琴前奏的一分鐘里,我抽空看了看臺下,正中一個粗大漢子,光頭,黑須,西裝口袋的手絹白得發(fā)亮,別的什么也沒看清。鋼琴緩慢下來,我收回精神,開始演奏。頭一個樂句,結(jié)束在七把位上的升G音,父親強調(diào)一定要拉得響亮,拍子也要拉足,我覺得自己拉得不錯,想看看臺下大師的反應(yīng)。這一走神,接下來的一段雙弦就拉得不夠好。我再不敢分心,集中精力到演奏上,使出全部本事,最后總算還過得去。演奏完畢,鞠躬的時候,我又朝臺下看看,還是沒有看見庫拉克大師的臉,他一手遮在前額上,蒙住了兩眼。
糟了!我非常沮喪,默默走回后臺,有同學過來拍肩膀,我都沒理,坐到角落里傷心。同宿舍的小柳告訴我,庫拉克大師對我拉這個曲子,反應(yīng)挺強烈。小柳受我委托,很仔細地觀察大師。鋼琴伴奏剛一起,庫拉克大師的臉就突然僵了,身子坐直起來。小提琴開始之后,庫拉克大師眼睛一直閉著,后來用手蒙住臉。
聽了這個報告,我更加心驚肉跳,再不敢動,整個音樂會完了,我也沒力氣走開。說不定我是自討苦吃,想露臉,結(jié)果砸了攤子,拉得太糟,大師一句話,學校就可能把我開除了。我正思來想去,系秘書急匆匆找到我,叫我立刻去系主任辦公室,庫拉克大師有話要問我。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硬著頭皮,走進系主任辦公室。副院長、系主任、系副主任、我的導師、另外幾個教授都在,還有一個陪同的翻譯小姐。而正中坐著的,就是庫拉克大師。我才看清,他體格健壯,禿頭光亮,四方臉龐,眼睛不大,兩撇濃須頂端上翹,典型的歐洲人模樣。
我抖著嗓子,向老師們問過好,站在屋子當中,低著頭,好像受審。
“別緊張,謝崇維同學,庫拉克大師很關(guān)心你,想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就好了!毕抵魅挝⑿χf。
翻譯在庫拉克大師耳邊,輕輕地把系主任的話翻譯給大師聽。
我點點頭,抬頭看看對面的大師。他臉色仍舊很嚴肅,沒有一絲笑意。
“請問,你幾歲開始學琴的?”庫拉克大師通過翻譯問我。
“四歲。”我回答。
庫拉克大師靜默了片刻,他在計算我的學琴年頭,然后又問:“誰是你的老師?”
“我的父親!蔽一卮。
庫拉克大師點點頭,很理解這個全世界到處相同的音樂家庭故事,說:“你的父親是小提琴家?”
“不,他只業(yè)余拉琴,可是他拉得很好,”我回答,又補充,“我覺得他拉得很好!
庫拉克大師又點點頭,說:“我能想象,因為他教會你這首《華麗幻想曲》,維尼亞夫斯基的曲子都不容易!
“對,他很崇拜維尼亞夫斯基,所以給我起名叫崇維!蔽艺f著,覺得一股淚水涌進眼睛。這么多年了,庫拉克大師是第一個理解父親的人。我極力控制住自己,繼續(xù)說,“他去世之前,教給我這首幻想曲。”
“你的父親去世了?”庫拉克先生連忙問。
我點點頭,眼淚忍不住,冒出眼眶,抬手用袖口擦拭。
庫拉克大師從自己的上裝口袋里拿出插著的那方白手絹,欠身遞給我,說:“很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我也很難過。”
我拿他的手絹擦干眼淚,不好意思地說:“很抱歉,把您的手絹弄臟了,我會洗干凈了再還給您!
“你留著吧,我有很多!彼麚u搖手,說,“如果你的父親還活著,我一定要拜訪他!
我喘了口氣,說:“父親是外省小地方的中學校長,您也許不知道,‘文革’開始的時候,到處的學生都要打校長。父親的左臂被打斷,從此不能再拉琴,那讓他格外痛苦。他的腎也被打壞,又沒能很好治療。他掙扎了十年,到底沒有撐到七六年!
庫拉克大師說:“我們在歐洲,聽說一些中國的‘文革’,知道那時很混亂。不過你很幸運,父親還能教授你拉琴,而且竟然保存著維尼亞夫斯基的樂譜!
“沒有,父親所有的樂譜都被‘紅衛(wèi)兵’燒毀了。”我說,“這首《華麗幻想曲》,是父親憑著記憶,用手抄寫下來給我練的!
庫拉克大師聽了這話,身體猛然坐直,眼睛睜大,臉色變得通紅,嘴唇抖動著,好半天,才說:“你的父親非常偉大,非常偉大!
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下,趕緊拿庫拉克大師的手絹再次擦拭。
“我要看看你父親手抄的樂譜,”庫拉克大師說,“我必須親眼看看!
我點點頭,說:“下次見到您,我一定帶上父親手抄的樂譜。”副院長抓住這個機會,插話進來說:“對,我們會再次邀請庫拉克大師來我院觀摩!
庫拉克大師沒有理會副院長的話,問我:“為什么沒有拉第二段呢?”
“父親只寫了第一段,”我說,“進了音院之后,我找到正式樂譜對照,發(fā)現(xiàn)父親手抄的譜子里有幾處不準確,正在慢慢改。還沒有來得及學第二段,學校功課也多,沒時間。”
庫拉克大師點點頭。
系主任對我的導師說:“我們可以考慮給謝崇維同學安排這個課程,把第二段完成。”
我的導師點點頭。
我聽了很高興,忙說:“庫拉克大師,下次給您演奏,我一定把兩段都拉完。”
庫拉克大師終于微笑一下,說:“我很樂意聽。”
系主任見大師有結(jié)束對話的意思,忙說:“我想請庫拉克大師具體指導一下今天謝崇維同學的演奏!
我也忙說:“如果庫拉克大師能夠點撥一下,我將萬分榮幸。”
庫拉克大師聳聳肩,說:“當然,你才二年級,已經(jīng)算拉得不壞了。不過,拉琴最重要的,并不是技巧,而是感覺。音樂是表達感情的語言,沒有感情,就沒有音樂。我想,如果你對維尼亞夫斯基有更多了解,對波蘭文化有更多了解,這個曲子會演奏得更加深刻。另外你知道,有時候,拉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比如你的跳弓和斷奏,有些模糊,分辨不清楚?吹贸鰜恚銓W的是俄羅斯握弓法,哦,其實是維尼亞夫斯基握弓法,不過不去說它。你知道,這種握弓法的好處之一,就是能夠把斷奏拉得更完美,你需要好好體會!
我的導師連連點頭,說:“對,對,我也這樣感覺!
我說:“謝謝庫拉克大師指點,下次有機會再為大師演奏,我一定會有提高!
庫拉克大師沒搭我們的話,只顧自己繼續(xù)說:“另外,你的跳弓不穩(wěn)定,你的肘有些向后扯的感覺,所以你的肩膀會緊張,那不好,不可能演奏好大段的跳弓。小臂要有向前甩的意思,這也是俄羅斯握弓法的長處,這樣你的肩膀可以放松,演奏再長的跳弓都沒有問題!
我真的服氣了,大師到底是大師。拉跳弓肩膀緊張,我自己知道很久了,導師教授也好像說過,但都找不出原因,現(xiàn)在庫拉克大師幫我解決了。我很興奮,忘記了面前的人,按照大師指點,擺動起手臂。
庫拉克大師笑笑,說:“那可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改正的!
系主任也笑起來,站起身,說:“好了,今天就到這兒。庫拉克大師行程很緊張,明天要去蘇州和杭州旅游,然后回日本。”
屋子里的領(lǐng)導和教授們都站起來,只有庫拉克大師仍舊坐著。我上前兩步,握住大師的手,連聲說:“謝謝您,庫拉克大師,謝謝您。我一定聽您的指導,加倍練習,期待著再為您演奏。”
跟庫拉克大師的第一次會面,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保存了庫拉克大師的手絹,上邊繡著他姓名的字母縮寫。每天練習維尼亞夫斯基,我就把這方手絹放在譜架上,好像面對著大師演奏,點滴不敢偷懶。
過了兩個星期,我又被叫到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高興地遞給我一個大信封,說:“你看看,這是庫拉克大師從日本寄來的!
我小心翼翼打開封套,抽出里面一沓五線譜,可是看不懂標題上的外文。
“那是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第二段樂譜,很美的行板。”系主任說,“記得嗎?上次見面,你說你沒有拉過。庫拉克大師專門寄來給你,上面還做了很多記號。”
我翻動樂譜,果然看見很多鉛筆標號。我太激動了,氣都喘不勻,說不出話。
系主任更笑了,說:“這里還有一封信,庫拉克大師寫給學校的。”
我接過信,望著系主任,不明白為什么要把寫給學校的信給我看,而且我根本也看不懂外文。
“庫拉克大師決定要收你做他的學生了!毕抵魅未舐曊f。
我驚得幾乎聽不見他的話,怎么可能!庫拉克大師要收我做他的學生?庫拉克大師要收我做他的學生!我清醒過來,兩腳跳起來,大喊一聲。
系主任伸出臂膀,握住我的手,說:“恭喜你!
“謝謝系主任,我,我是不是該給庫拉克大師寫封回信,表示感謝?”
“當然,你寫好了,送到我這里,”系主任說,“我們翻譯成英文,再寄給庫拉克大師。學校也要給他寫回信,并且告訴他,過兩年,等畢業(yè)之后,我們就送你到波蘭去留學深造,然后回音院來教書!
我一個勁兒點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做夢都想不到,我這輩子會撞上如此大運。仿佛騰云駕霧一般,走出系主任辦公室,手里捏著庫拉克大師寄給我的樂譜,還有他寫給學校的信。我忽然意識到,都是因為父親,是父親在天之靈,帶給我幸運。我站住腳,仰起頭,朝向天空,默默地說:爸爸,放假回家,我會把庫拉克大師的信埋進你的墓地,永遠陪伴你。爸爸,祝福我,兒子要去波蘭,在維尼亞夫斯基的故鄉(xiāng)學習。
之后的兩年,我非常努力地學習。我按照庫拉克大師的指點,糾正了手臂動作,跳弓技巧有了很大提高。我學會了《華麗幻想曲》的第二段,而且嚴格照著庫拉克大師在樂譜上親手做的每個指示練習,在幾場學校音樂會上演奏,得到很高的評價。我也把每個演奏都錄了音,寄給庫拉克大師,請他指點。
庫拉克大師很忙,要帶學生,又要巡回演出,全世界到處跑。他每次收到我的信,都會回復,但是很簡短,經(jīng)常是印有異國風光的明信片,感謝我寄錄音帶給他,抱歉他不能詳細指示。他說會把意見保留下來,我到波蘭之后仔細教導我。
只要我能不斷地確認,庫拉克大師始終沒有改變主意,還計劃收我做學生,我就放心了,我一直精心準備到波蘭去,接受庫拉克大師指導。
艱難的兩年終于過去,我從上海音樂學院畢業(yè),回家鄉(xiāng)安頓好母親和妹妹,修整了父親的墓地,然后出發(fā)到波蘭去。因為迫不及待,我比開學日期早兩個禮拜到達華沙,那時庫拉克大師還在法國演出。一方面我想先了解了解環(huán)境,這輩子頭一次到外國生活,什么都不懂,需要熟悉。努力學了兩年英文,還跟不會差不多,讀寫湊合,聽說困難。另一方面我想跟波蘭音樂大學商量,合練維尼亞夫斯基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希望庫拉克大師回來時,給他一個驚喜。學校同意了,組織了學生管弦樂隊,與我合練。學校告訴我:因為我是庫拉克教授的學生,學校愿意盡力滿足我的要求。另外,幾十年來,波蘭音樂大學演奏過維尼亞夫斯基的幾乎所有樂曲,可從來沒有演奏過他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不知因為什么,每次提出這個要求,庫拉克教授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脫。而且很奇怪,庫拉克教授在歐洲巡回演出,也從來沒有演奏過這首協(xié)奏曲。這次趁庫拉克教授不在,又是我主動提出,正好演出這個協(xié)奏曲。我是他欽點的第一個中國學生,他就是不高興,也不能把我怎么樣。為此,我和學校商定,保守秘密,不向庫拉克教授透露任何消息。
開學前三天,庫拉克教授回到華沙,很仔細地檢查了我的住宿安排、吃穿日用等等,都很滿意。他帶我看了幾處華沙的名勝古跡,又到兩間餐廳吃了兩頓晚飯。他還帶我去參加了一個沙龍晚會,沒有讓我演奏任何曲子,只介紹我認識一些波蘭音樂界人士。我有點納悶,他從來沒有帶我去他的辦公室,也從來沒有跟我研究課程,大概是讓我放松,開學之后再討論學業(yè)。而導師不提,我心里再急,也不敢說。
終于,波蘭音樂大學開學了,典禮的晚會上,庫拉克教授坐在觀眾席當中,我走上臺,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樂隊開始響起前奏,驚喜開始了,我微笑著,注視臺下的導師。
一個小節(jié)過去,庫拉克教授便聽出這是哪首樂曲。他的臉色立刻沉下來,然后漸漸發(fā)白,好像血液在一層層地消退。我忽然想起,兩年前庫拉克大師到上海來,我拉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小柳告訴過我,也是前奏剛開始,庫拉克大師就產(chǎn)生出強烈的反應(yīng)。
但是我沒有時間細想,前奏只有三十秒鐘,就是我進入的時刻。我把小提琴放到肩上,然后輕輕把琴弓放到弦上,開始了第一個樂句。
維尼亞夫斯基的作品里,雖然《第二小提琴協(xié)奏曲》最為著名,被列為世界十大小提琴協(xié)奏曲之一,大多世界頂級小提琴家都要演奏。可父親最喜愛的樂曲卻是維尼亞夫斯基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所以那也是我小時候聽到的第一首樂曲,銘刻在我心目中,融化在我血液里。上海音樂學院的畢業(yè)演出上,我跟學院樂隊合作,就是演奏這首樂曲,F(xiàn)在跟波蘭音樂大學的樂隊合作,風格自然更接近維尼亞夫斯基,感受也跟在國內(nèi)完全不同。我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激情,使出了自己全部技能和力量,緊閉雙眼,忘掉了身邊的一切,整個沉浸到美妙的音樂樂園之中。
第一樂章終止,我睜開眼,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庫拉克教授不在觀眾席里,他竟然提前悄悄地離開了。但是樂曲尚未結(jié)束,樂隊稍加調(diào)整之后,開始第二樂章,這個時候我不能下臺。我強制著自己,繼續(xù)演奏,可是有點三心二意,魂不守舍,直到全曲最后一個音符。走進后臺,我趕忙問旁邊的老師,為什么庫拉克教授會半途退席,沒有聽完整個協(xié)奏曲。
那位老師告訴我:協(xié)奏曲剛開始不久,庫拉克教授就閉住眼睛,然后用手支著額頭,旁邊的人先還以為,教授是累了,或者有些不舒服。但后來大家看到,他臉上流下淚水來,而且隨著我的演奏,淚流越來越猛烈,最后禁不住開始抽泣。他拿手絹捂住面孔,顯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一直坐到第一樂章終結(jié)。
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趕緊跑到庫拉克教授的辦公室。他沒有關(guān)門,也沒有開燈,房間里暗暗的,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弓著兩肩,顯得十分蒼老和孤獨,可他還不到六十歲呢。
我輕輕走進門,說:“非常對不起,庫拉克教授。如果我擅自決定演奏此曲,冒犯了您,那不是有意的。這個協(xié)奏曲我練了兩年,只想給您一個驚喜!
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鐘頭,庫拉克教授顯然平靜了許多。他沒有講話,伸手指了指。
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里,把手提的琴盒放到腳邊,靜靜地等候他的教導。
過了幾秒鐘,庫拉克教授忽然說:“我還沒有看到,你父親為你手寫的樂譜。”
“是的,是的,我一直帶在身邊,等著給您看!蔽掖颐Φ卣f著,拿起琴盒,放到膝蓋上,拉開琴盒套上的口袋,抽出一個皮夾,雙手捧著遞到庫拉克教授的面前。
庫拉克教授小心地拉開拉鎖,打開皮夾,里面展示出一疊陳舊的五線譜紙,上面是父親手抄的樂譜,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的第一段。
我的淚水模糊了兩眼,透過那層淚霧,我看見庫拉克教授垂著頭,注視著手里的樂譜,很久很久,然后用幾個手指,輕輕撫摸譜紙上的筆畫。一滴淚落下,掉在他的手指上,又一滴淚,落在他手下的譜紙上。庫拉克教授的淚,落在我父親手寫的樂譜上,洇濕了兩個音符。
“對不起。”他說。
“沒關(guān)系,教授!蔽艺f。
他慢慢地把皮夾合起來,可是沒有還給我,繼續(xù)放在他的膝蓋上。
“你知道,我的老師是誰?”他忽然問。
我不知道,也沒有回答。
“我的老師,是維尼亞夫斯基的孫兒約瑟夫,”他說,“親孫兒!
我大吃一驚,隨即馬上明白了,為什么我以前在上海演奏維尼亞夫斯基《華麗幻想曲》,剛才在這里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會引起庫拉克教授巨大的反應(yīng)。
“你知道的,維尼亞夫斯基出生在波蘭,可他一直在俄國生活,曾經(jīng)擔任過沙皇的琴師!睅炖私淌诼龜⑹觯八膬鹤映錾诙韲,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小提琴家?墒遣恍,列寧建立蘇維埃政權(quán)之后,他被殺害了。幸虧他的兒子約瑟夫出生在波蘭,當時沒有在俄國,所以留下一條性命?墒恰未髴(zhàn)’的時候,因為他是猶太人,又被納粹關(guān)進了集中營!
我倒吸一口涼氣,知道將要聽到一個多么悲慘的故事。
“維尼亞夫斯基的名氣太大了,約瑟夫要想掩藏他的猶太血統(tǒng)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家還保存著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也被納粹搶走了。后來戈培爾為了加強德日的軸心國關(guān)系,將這把琴贈送給了日本小提琴家諏訪根自子,因為那位小姐曾經(jīng)慰問過納粹傷兵,為他們拉琴!
這個故事我知道,自從庫拉克教授告誡我要多了解維尼亞夫斯基,多了解波蘭之后,兩年間我讀了許多有關(guān)書籍,包括“二戰(zhàn)”中的猶太人故事。其中講到戈培爾向日本小提琴家贈琴的事件,而且講到“二戰(zhàn)”結(jié)束,諏訪根自子是第一個訪問美國的日本音樂家,用戈培爾贈送的這把琴,演奏門德爾松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那支樂曲曾經(jīng)被納粹禁止演奏,因為門德爾松是猶太人。世界歷史,經(jīng)常充滿各種戲劇性。庫拉克教授不了解我頭腦里的想法,自顧自講述:“約瑟夫關(guān)的囚棚里,有個年輕猶太人,酷愛小提琴,經(jīng)常一個人兩手比畫,在空氣中練習。后來他們成了朋友,于是那年輕人知道了約瑟夫的身份。他們沒有琴,也沒有樂譜。約瑟夫便憑著記憶,在紙上畫五線譜,寫出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樂譜!
我一聽,心頭一緊,眼淚憋不住,涌出眼眶。我看見父親怎樣手寫樂譜,能夠想象約瑟夫在納粹集中營里怎樣工作。
“約瑟夫給年輕人寫樂譜,也為他講解,教授他如何演奏。”庫拉克教授繼續(xù)講述,眼淚斷線一般的墜落。
我從口袋里取出庫拉克教授在上海給我的那塊手絹,遞給他。教授接過來,蒙在眼睛上。過了許久,他才稍微平靜些,繼續(xù)講:“忽然有一天,納粹走進他們的囚棚來點名。猶太人都知道,被叫到號碼的,就要給送進毒氣爐去。最后納粹叫到約瑟夫的號碼,他嘆口氣,準備赴死。這時候,那個熱愛小提琴的年輕人跳下地,大聲答應(yīng)了一聲。他經(jīng)過約瑟夫的身邊,悄悄把那份手寫的樂譜丟在他的床上,輕聲說:維尼亞夫斯基必須活著。然后他吹起口哨,向納粹們走過去。約瑟夫告訴我,那年輕人當時吹的口哨,就是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旋律,第一樂章開始后四分鐘左右那段優(yōu)美的行板。約瑟夫說,從那之后,他幾乎一生,耳朵里永遠響著那段旋律,甚至半夜醒來也繼續(xù)著。”
庫拉克教授講不下去,急急地喘息,不斷地拿那塊手絹擦眼睛。我則早已淚如雨下,無法擦拭,任由它滴落在我的胸前。
過了好一陣,庫拉克教授止住抽泣,又講起來:“一年之后,蘇聯(lián)紅軍解放了波蘭,約瑟夫走出納粹集中營。又過一年,他重新開始上臺演出。那年我二十歲,做了約瑟夫的學生。之后,約瑟夫在歐洲到處巡回演出,演奏過幾乎所有的小提琴曲,特別是他祖父的所有樂曲?墒俏野l(fā)現(xiàn),他每年只演奏兩場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而且每次演奏,他總是淚流滿面。這樣十五年后,舉行告別音樂會,他也是演奏這首樂曲。我實在忍不住,直接問了他這個問題。約瑟夫回答說,他每年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兩次,一次是集中營里那個年輕人生日那天,一次是那個年輕人代替他走進毒氣爐那天。那個年輕人死的時候三十歲,所以約瑟夫演奏維尼亞夫斯基《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三十次,然后就永遠地停止了!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說:“教授,我想問問,您是否保存著約瑟夫手寫的那份樂譜?”
“是,在這里,我拿給你看!
選自《上海文學》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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