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神與愛,詩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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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安然
詩歌的力量
詩人不被世人理解已不是一天兩天。一回在餐桌上談到詩人,有人玩笑間給某個詩人下了個評語,我不樂意了。
“不要這么評論詩人。如果不是他們的與眾不同,又何以寫得出那么優(yōu)美出塵的詩歌來?”
世人皆以為自己可以遠離詩歌而活,卻不知,千百年來,詩歌一直在我們的血脈中流淌奔騰不息。
床前明月光……
鋤禾日當午……
欲窮千里目……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
國人只要不是文盲,誰不能張口來上幾首?我那文盲奶奶,還有幾首童謠村謠張口就來呢。
詩歌的力量被世人忽視已久。
有一個新聞,說某公司專門錄用了一個詩人身份的員工,其工作就是每天帶著大家朗誦幾首詩。初聽之下好感驟生:這個公司不知做什么的,如果用得上,他們的產(chǎn)品我當大力消費。
讀《藝術(shù)哲學》,說到舊時好像是意大利或者希臘某城市,到了指定時間,就連廣場邊上的鐵匠鋪子也要關(guān)門,聽人朗讀詩歌去。心想那真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江西吉安有釣源古村,系歐陽修后裔聚居地。有農(nóng)民歐陽氏,近五十,嗜詩如命。前段婚姻中,老婆出言不遜:站起沒有冬瓜高,坐到?jīng)]有北瓜(南瓜)大,飯都冇得吃,居然還寫什么卵詩?
歐陽氏慘遭中傷萬念俱灰,遂一把火燒了所有的詩稿。誰知呢,離婚后,打工時遇有面若唐美之女,忍不住春心再發(fā),膽兒又大,一天一首情詩念給美人聽。到了第五首還是第七首,美人啟口了:你不要念了,也不要再去寫了,我嫁給你就是。
是時,美人芳齡十八,小歐陽有一半歲數(shù)。
現(xiàn)在,農(nóng)民詩人歐陽有嬌妻,子女各一,有莊園一座,馬一匹,文朋詩友無數(shù)。偶爾他打馬自鄉(xiāng)下來,經(jīng)吉安城中地,快意風光真是令知情者羨慕嫉妒恨不止。
同樣的故事,我曾有同事也遇到。此同事其貌不揚,家貧位低,卻寫得一首好字好詩。年輕時就是靠此技,贏得了領(lǐng)導女兒芳心。據(jù)說最后兩人是靠女孩越窗而逃,私奔而成的。順便說一句,她是眾人口中美若王光美的好女子。
在遂川山中閑逛,聽到一個更驚人的故事。
有山區(qū)中學教師,動不動“啊——啊——”寫詩讀詩,眾人嫌惡。此教師照例長相不佳,“色”膽卻大,總是追著美女下手,惜屢試不中。
白云蒼狗,光陰荏苒。很多年后,這位詩人已經(jīng)成為國中大報名記,據(jù)說頗得政要富人青睞。每每回鄉(xiāng),其作派風范,叫那些從前看低他者,大跌眼鏡。至于他的太太,不用說,當然是個大美女了。
關(guān)于詩歌和詩人的故事,紅塵里總有這么一些流傳。令人納悶的是,每每遇著這些,我依然沒有從世人的口吻里,聽出對詩歌和詩人應有的敬意。
很少有人意識到,是詩歌書寫并成全了這些故事。世人冷遇詩歌太久,他們忽視了詩歌的力量;蛘,是酸葡萄心理作祟,他們不愿意承認,對于貧寒男人,詩歌遠比錢權(quán)有力量。
被禁忌的愛情
在這里,被禁忌的,是指神圣的宗教邂逅俗世的愛情。一個秘密的偏好就是,一切被禁忌的愛情,都能贏得我的無盡心疼。
以我有限的閱讀,在中文作品中,不大出現(xiàn)宗教與愛情的PK,我一直不能明白這是為什么?就像我不能明白,為什么在世存的文學作品中,讀不到女人的鄉(xiāng)愁。
說一件事。
是十五年前,在南華寺的曹溪之畔,參天古樹之下,見有那法相甚好的青年和尚,目光明亮,面若唐僧,青春正好,出言若蘭,講述著自己不多長的人生故事,有團團的快樂從他年輕的心底生發(fā)。是我鄰市人,父母經(jīng)商,生意不大。也不知怎么,很好地生活著,初中畢業(yè)就生出一念,要出家修行當大和尚。父母開明,就送了他進鄰市的山門。師傅見他聰明上進,就薦他考了佛學院。遇他那天,正是佛學院放暑假,回寺里休假呢。像所有好青年一般,言談中,亦有對未來的無限信心。
想想吧,這么年輕,又上了佛學院,出類拔萃當是遲早的事。難得的是,較之那么多迷茫眾生,他年紀輕輕,就堅定地擁有了一個清明人生。
他不過二十歲樣子。如果在山門外,會是一個討喜于眾生的好兒郎。樹下,我和他相對而坐,除了歡喜敬仰,連惋惜都不敢生出:他這一生,要錯過愛情的滋味了。世間女子,又少了一個好的戀愛對象了!
我沒把話題扯到這里。斯時斯景,我若作此瞎扯,是對一個信仰者的不敬和不恭。
天哪,他笑得那么燦爛、明朗,像一個鄰家好小子。每一回憶起他的笑,我都要重回一個春天。
讀克萊爾·吉根,我總是緊閉窗簾,關(guān)了手機,隔絕紛擾,靜靜地,寂寂埋首枕上。有時候,音響中會有一張音碟轉(zhuǎn)動,是巫娜的《天禪》,古琴幽雅,伴有佛鐘一下一下敲送,木魚也響著,禪意四合。入秋多日,蟬鳴已無。枕已洗舊,樸素清潔,有太陽的暖香,和著薰衣草的幽香。有一天,心血來潮,還燃起了一盤檀香。
有些書,非如此情境不能讀。
薄薄的一本小冊子,七篇小說,有兩篇就寫到了被禁忌的愛情。兩個神父,一篇一個。一個死了,愛過的女子住進了他的屋子;一個,在替愛著的女子主持婚禮。我一遍一遍地讀,一回又一回地,把自己當作了神父,全情經(jīng)歷著他們內(nèi)心幽微的掙扎和痛苦。一滴淚也沒有。
是淚水在這樣的命運前,太廉價。當愛情遭遇信仰,一番惡戰(zhàn)是必然,最終,主會戰(zhàn)勝一切。主無所不在,無往不勝。主的意志如鋼,不容背叛。愛情的血肉之軀,最終必定玉體橫陳,沒了氣息。
愛情統(tǒng)治身心,信仰統(tǒng)治靈魂。
勞勒小姐來見神父,替母親要彌撒卡的簽字,他請她進來坐坐!八緵]想要碰她,可是當她凝視爐火時,神父看著她頭皮上的那道縫把深紅色的秀發(fā)朝兩邊分開。他探身過來只想摸摸火把她的頭發(fā)烤熱了沒有。他沒有別的想法,但是她誤解了他的手勢,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薄
后來,她告訴他:如果他不能離開神職,她就不會再這樣來見他了。
再后來,“第二天是他們的最后一天,早晨他們躺在床上,窗戶開著,他曾夢見風把她身上的雀斑都吹走了。那天上午,當她把臉轉(zhuǎn)過來看他時,他說他不能離開神職工作!
靈魂勝利了!上帝勝利了!神父的信仰是堅不可摧的。
她嫁給了別人,他去主持婚禮,這是神父的工作。在工作過程中,他察覺了自己的哀傷和心疼,他甚至想,只要她眨一下眼,“他就會牽了她的手,帶她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
《走在藍色的田野上》,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大量的風景描寫,越加映襯著神父心中的傷感。上帝在哪里?神父在穿過藍色的田野時找到了答案——上帝就是自然。
她成了別人的妻子。他回到了教堂,準備要為圣枝主日寫一篇布道,“想起他說過要永遠愛她,卻并不感到羞愧。活著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喜歡吉根的節(jié)制內(nèi)斂,痛而不怒,哀而不泣,平靜的淺表之下暗流涌動。欲望在信仰的引領(lǐng)之下升華了,人生總還得往下過,活著,布道;布道,活著。一切都將深埋于回憶。
世間所有隱忍的愛,大體若此。最好的放棄理由,莫過于說服自己,還有比愛更浩大寬廣的事物值得熱愛。
神父解脫了。我還沒有。我忍不住想,從此往后,神父的聲聲祈禱,是變得更新鮮,還是更凝重?
瑪格麗特和大表哥青梅竹馬,有過你婚我嫁的好憧憬。后來,大表哥去了神學院,成了全家人的驕傲,大表哥再也不跟她嬉鬧了。再后來……大表哥成了神父。有一天,他把種子播進了她的身體……
神父死了。孩子也死了。上帝的懲罰總是要兌現(xiàn)的,敻覃愄刈∵M了神父留下的房子里,與世隔絕,凄涼度日,直到與另一個孤獨的男人來往……
這是吉根講述的另一個故事,《花楸樹的夜晚》。神父沒有在故事中正面出現(xiàn),神父總是側(cè)身出現(xiàn),在作者的講述中,在瑪格麗特的回憶中,在世人的嘲諷中。
抱歉,瑪格麗特,我可能心疼神父要多過心疼你。原因在于,他的頭上,懸著一把鋒利的,信仰之劍!愛沒有殺死你,但信仰,卻殺死了他!
一個寒戰(zhàn)襲來:阿彌陀佛,愿那曹溪之畔的青年和尚,永遠不會成為吉根筆下的主角。讓信仰之光永遠照亮他的人生吧。
誰最有資格談論愛情
卡佛作品中,愛情多半以出軌的形式出現(xiàn)!都埓分械母赣H,《涼亭》中的丈夫……如果他們的種種出軌可以稱作愛情的話。
其實那不叫愛情。那只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失意者渴望攪動人生的背叛之舉。結(jié)果,他們最終背叛的是自己。面對命運推手,就連最慰藉荒涼的情愛,也變得那樣無可承受,不堪言說。
在卡佛的作品中,愛情是一個令人絕望的話題。其實,所有能夠?qū)懺诩埳系膼矍,都是令人絕望的。因為,那些美好的愛情,往往被當事人安靜地享受著,他們無需講述。真正偉大而幸福的愛是忘言的,不用書寫的。所以,不要相信文學作品中那些或甜膩或蒼涼的愛,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現(xiàn)實中的真愛是怎么一回事。所有可以訴諸語言的愛,都是令人懷疑的。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書名很長,1981年出版,它的面世給卡佛帶來莫大聲譽,卡佛由此擺脫了困窘的日子。標題出自書中一個短篇,用它,不是因為小說寫得有多令他滿意,而是為了好賣。但我想,做一個標題黨不是卡佛的本心,當一個作家吃穿生計有大問題時,期望作品多換些糧資是自然的。
耐人咀嚼的是,標題本身充滿了質(zhì)疑和困惑,當你們談論愛情時,在所談論的愛情背后,還會有什么呢?
言不及心,這是人類溝通上始終面臨的難題。年輕時媽媽恨我不解人情世故,總要輕言教訓,“聽話聽音”。
是教我和人相處時,要費心去聽懂他人的話外音。而我始終認為,這樣活得要累死。話不投機半句多,不聽那“弦音”也罷。真正的知音,那是高山遇見流水的喜悅懂得,自然默契。流水潺鳴,在高山聽來就是簡單的潺鳴,因為高山的心里本就有同樣的水在唱歌;高山巍然,在流水眼中就是當然的巍然,因為流水的河床上原本就有山的形象在聳立。
當邂逅者雙方的心中都搏動著相同的韻律,又哪里需要有一方去費心聽“音”?
卡佛致力于描寫人類在溝通上的互不可達,想來也是深受其苦吧?
但是,讀書又不一樣了。好的作品,總是在字外有音的。對于留白甚多的卡佛,讀其字,聽其“音”是必須的?ǚ痣y懂,原因也正在于,以讀者有限的閱歷,作家的字外之“音”很難捕獲。
短篇《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是一場純粹的談話。兩對夫婦,四個人,各自曾經(jīng)歷并正在經(jīng)歷著愛情。當他們對愛情各抒己見時,心臟病醫(yī)生梅爾最是顯得自信滿滿。他帶些武斷的點評,無疑使自己處于談話的中心位置。他的粗暴表現(xiàn)在對于妻子前段愛情的全盤否定。通看全篇,發(fā)現(xiàn)梅爾認可的愛情只有一種——他借助于車禍事故中一對老人頑強求生的故事,表達了對一種真愛的渴望,那就是,最令人心碎,最天長地久的愛,不是她死了他看不見,而是她活著,他卻無法看見。
我以為,這也正是卡佛所持的愛情觀。
但是究竟誰最有資格談論愛情?
梅爾畢業(yè)于神學院,又成了心臟病醫(yī)生,靈魂肉體占全,他是否最有資格發(fā)言?
至少卡佛安排給他這樣的身份,是認可了他的發(fā)言的。梅爾也是小說四個人中,唯一的身份明朗者。
而在我看來,旁觀者永遠不具評論他人感情的資格,因為愛是最私密的感受。問題在于,在這個有情世界,眾生皆是愛情故事的主角,大多數(shù)當事人,都會認為唯有自己擁有的,才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愛。
那么,就由著梅爾們?nèi)フ務摪。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生命不息,相愛不止,在情天愛海中沉浮打轉(zhuǎn),任自己成為紅塵耳語中的又一個傳說。
選自《在場》2013年秋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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