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有關沈從文的幾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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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程耀東
一
2006年,在故宮看見沈從文捐獻的文物時,站立很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長久地站立;在歷史博物館,曾幼稚地詢問一個講解員沈從文曾經站的地方,那講解員說,這里來過的名人實在太多,她也不清楚;在去昌平的路上,看見達子營的路牌,奔馳的大巴,高遠的藍天,想起沈從文初到北京時的那句話:“北京的天藍得使我想下跪。”北京,之于沈從文,有過太多的輝煌、失落和苦難。
說得有些多了,這些只帶著我的個人情感。我要說的是巴金的回憶文字。在這些文字中,有很多大量的信息,使我們更多地去了解沈從文!罢瘴宜妓,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边@是沈從文一生的經驗,我們了解了,未必是壞事,也算是對自己生活的教訓。
二
沈先生去世后,巴金并沒有參加他的葬禮。因為那時候的巴金身在醫(yī)院,只好委托恰在北京出差的女兒李小林送了花圈。但此時的巴金并沒有忘卻他的好友,而是不時地想從北京和上海的報紙上知道關于沈從文的葬禮的消息。但是,巴金失望了。新華社因巴金女兒送花籃,發(fā)了一個簡短的消息——沈從文告別親友和讀者。之后,只字未提關于沈的葬禮。
沒有達官貴人,告別的只是些親朋好友。廳子里播放著死者生前喜愛的樂曲。老人躺在那里,十分平靜,仿佛在沉睡,四周幾籃鮮花,幾盆綠樹。每個人手中拿著一朵月季,走到老人跟前,行了禮,將花放在他身邊。沒有哭泣,沒有呼喚,也沒有噪音驚醒他。
這是李小林描述給巴金的當時的場景。
事實上,我能理解巴金為什么要找那幾天的報紙,他要追看的是關于沈從文的官方消息,以及官方對沈從文的定論。沒有,官方什么話也沒有說。
在我掌握的有限的材料中,沈從文死亡的消息除大陸以外,幾乎全球所有的華人報紙上都做了報道。大致內容是:沈從文的死亡,是中國文壇的巨大損失。
就這樣一個偉大的作家,從湘西的一條船上開始了自己的人生,開始是悄靜的,如同他的作品,清風一樣拂過中國文壇;就這樣一個偉大的作家,依舊在悄靜中終結了他的人生,沒有評價,沒有定論,沒有熙攘和嘈雜。
三
和平解放后的北京,到處呈現在歡樂的海洋里。新的社會、新的天地、新的政府……一切都那樣讓人充滿憧憬和希望。當然了,充滿希望的還有此時的沈從文。
首屆文代會在欣欣向榮的北京開幕。許多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作家、詩人、評論家在這次大會上相互見面,相互擁抱,訴說往事,共話未來。然而,滿懷希望的沈從文卻被拒之門外。他不是文代會的代表。當巴金、李健吾、趙家璧等人前去看望他的時候,他的臉上依然露著微笑,并且打聽文藝界一些熟人的近況,關心每個熟人。此時的沈從文,表面看上去是樂觀的,其實,他的內心承受著多大的痛苦和壓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巴金在這里是這樣說的:“他在圍城里,已經感到了孤寂,對形勢和政策也不理解,只希望有一兩個文藝界熟人見見他,同他談談。他當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仿佛就要掉進水里,多么需要人來拉他一把?墒撬钠谕淇樟!
這個時候,誰愿意去拉他,想拉他的人,在當時說不起話,也不敢說話。幾個熟人,當然是有的,但恐怕都站在了他的對面。
在這里,巴金先生也寫到了一個細節(jié):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當講解員,鄭振鐸到那里參觀一個什么展覽,見過沈從文。鄭振鐸,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宣傳部副部長。鄭和沈不是不認識,而是熟人,很熟的熟人。我想巴金特意說出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其意不僅僅在此吧。
我在閱讀《沈從文傳》和黃永玉寫的《比我老的老頭里》也見到了關于沈從文淡出中國文壇的一些描述。首屆文代會被拒之門外、弟弟被當地政府正法、一些熟人遠離等等,這些事件的發(fā)生,是不是他淡出文壇的真正原因,誰也說不清楚。然而,在我看來,沈從文就此擱筆,轉入文物和中國服飾研究,他的《中國服飾圖錄》、《中國漆器研究》不僅奠定了他在文物界的地位,而且,很大程度上拯救了他的生命。那個時候,為了命運,為了表現,為了一個新的活法,如果他繼續(xù)寫下去,在以后的時間里,會發(fā)生什么?老舍、傅雷的結局會不會在他的身上出現?
并非塞翁失馬,因禍得福,而是沈先生實在是太聰明了。
四
在巴金先生的回憶文章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描述的內容來自沈從文寫給巴金的信件!耙蜃√幹挥幸粡堊雷,目前為我趕校那兩份選集,上午三點她即起床,六點出門上街取牛奶,把桌子讓我工作。下午我睡,桌子再讓她使用到六點,她做飯,再讓我使用書桌。這樣下去,那能支持多久!”這里的她,自然是張兆和了。一張小桌,夫妻二人,錯時使用。
我是躺在床上讀這篇回憶文章的。讀到這里的時候,我感覺到枕在自己頭下的枕頭,有些潮濕。這封信是1980年2月,沈從文寫給巴金的。1980年,我已經上小學,在西海固那個閉塞的小村莊里,我已經有了供自己做作業(yè)的木質書桌。然而,在北京,一個偉大的作家,為一張用來寫字的書桌向友人訴說。
很明顯,這是兩個作家之間的筆談,是來自肺腑的真言。此時的沈從文是買不起一張書桌嗎?書桌是有的,只是沒有擺放書桌的地方。僅僅一份書信,從書信的背面,我能聆聽到沈先生的聲音,呻吟和聲訴。而巴金先生將這份書信中的一個細節(jié)呈現給世人,他想要表達或傳遞什么信息,讀此文字的人都很明晰。
關于書桌之事,巴金在自己的文章中,又發(fā)表了一點自己的感慨:“這事實應當大書、特書,讓人們知道中國一位大作家、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就是在這種條件下工作!边@樣的語言,只有巴金,而且只會是巴金這樣的人才敢說出口,其他人呢?
在我閱讀到的關于沈先生的文字中,沈先生的住房得到胡耀邦同志的關照和批示,給他解決了大房子、配了車、配了助手。關于此事,巴金先生是這樣寫的:“這個問題要是能早解決,那有多好!可惜來得遲了。不過有人說,遲來總比不來好!
來了,一切都來了。當一切優(yōu)越的條件向沈先生走來的時候,死亡并沒有垂憐這位偉大的中國作家。
選自《朔方》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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