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張伯駒的“文革”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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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章詒和
2009年1月,我收到吉林大學教授王同策先生寄來的掛號信,里面是他找到的一份張伯駒先生寫于“文革”的交代材料的復印件。王先生表示,自己已讀過《往事并不如煙》、《順長江,水流殘月》,很希望我把“往事”繼續(xù)講下去、寫下去。于是,復印了這份材料,或許將來再寫張伯駒時多少會有些用途。他又說,張伯駒的“交代”寫得既長,也雜。所以只復印了一份題目,以及與章(伯鈞)羅(隆基)有關的文字。
看后心情復雜,一直沒有拿出來“使用”。因為我覺得現在的人贊賞張伯駒,但未必理解張伯駒,更不易理解關在牛棚、交代“問題”的張伯駒。在“文革”中,知識分子幾乎人人都有“問題”,個個都須“交代”。寫檢查就像每天吃飯一樣,“問題”少的,吃一碗;“問題”多的,吃兩碗、三碗。張伯駒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從家庭,到書畫,到鑒定,到講座,到說戲,到打譜,到社交,到民主黨派,到右派,到……一張紙上羅列出三十八個“問題”,也就是說,他一氣兒要吃下三十八碗飯。不奇怪,誰叫他那么有才,涉及那么多的領域,交往那么多的人物呢?
用鋼筆寫在練習本上,無涂抹亦無修改,事情注明時間、地點,牽涉到誰,照直寫出姓氏。敘述扼要,情緒淡定,一件事說完,就給自己扣上一頂帽子;接著說第二件,再給自己扣上另一頂帽子。比如,第十八個問題是交代“自然災害時期,聚餐,買手表”,緊接著寫道:“不僅是生活奢侈問題,與勞動人民對比是罪惡問題。”
有一個問題是交代宋振庭。宋振庭時為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部長,把在北京賦閑的張伯駒請到吉林省博物館當副館長,就是他的主意,也是他辦的。“文革”一來,宋振庭立即倒臺。張伯駒自然也就必須交代與宋振庭的往來。他寫了兩條“交代”,第一條一句:“他說我不懂政治,要幫助我。”第二條兩句:“宋振庭說我不是搞政治的,是才子名士,統(tǒng)戰(zhàn)對象,我認為是知己。其實,才子名士是文化革命對象!笨戳,不禁大笑,可謂民國公子本色不改。
交代材料里有一條是“交代”對毛主席的態(tài)度。他這樣寫道:“擁護毛主席不徹底。從封建主義的《資治通鑒》出發(fā),在西安聽說毛主席還看《資治通鑒》,心里很高興,不似工農兵擁護毛主席從熱血出發(fā),比爹娘還親,還是世界觀根本問題!睆埐x很老實,老實到傻,傻到可愛。
張伯駒是右派,又是中國民主同盟的老成員。在1946年的上海即與張瀾、黃炎培、章伯鈞、羅隆基等人有所交往。自然,與章、羅二人的關系就是必須徹底交代檢查的了。
他寫了羅隆基一條,“交代”如下:“羅隆基常買假字畫,有時打電話約我到他家鑒定字畫。我認識到羅隆基是政客。1956年,我將所藏晉、唐、宋、元法帖、文物捐獻給國家。這一年到他家,他說我是書呆子。他說藏這些古代書畫,珍貴得了不得。共產黨,我看不在乎。毛主席每天接信豈止一萬封,還記著你的信?你如果想一個位置,由我們推薦就行了,毋須多此一舉。我對羅隆基的話一言未答,以后就再也不去他家了!睆埐x的文字,描述出一個真實的羅隆基,且傳神,我能想象出羅先生說話的口氣和樣子。提筆寫這條“交代”的時候,張伯駒心里清楚:努生(羅隆基字)已死。
說到與父親章伯鈞的交往,張伯駒便費些筆墨了:“章伯鈞1957年春在美協(xié)參觀時遇見,他約我到他家午飯。這是第一次去他家。在車上,章伯鈞同我說,有需要他幫忙的事,他可以幫忙。意思是我們是老朋友。說要向政府推薦,我也沒有作答。在1959年冬,章伯鈞夫婦到我家去,說政治的事不能做了,今日座上客、明朝階下囚的意思。他女兒再有兩年高中畢業(yè),現在學國畫。他想到潘素最相宜,求收她做徒弟。當時不好意思拒絕。潘素答應教她。第二天,潘素向北京中國畫研究會領導匯報情況。黨領導說,可以教她。所以到春節(jié),章伯鈞必來拜年,我也回拜他。61年10月,我來吉林省工作。62年春節(jié)回到北京,章伯鈞來我家拜年,我又回拜了他,不多時,羅隆基也來了,他與我打招呼后即與章伯鈞談話……我要走時,章伯鈞同我和羅隆基說,我們明晚在四川飯店聚餐。他去訂座,要我明天在家候著。他六點來鐘坐車去接我。第二天晚飯在四川飯店聚餐的,除章伯鈞夫婦、羅隆基和我以外,還有陳□□夫婦(作者注——陳銘德、鄧季惺),一個女的,也是政協(xié)委員,不是右派(作者注——康同璧)。63年春節(jié)回北京,章伯鈞女兒去我家拜年,我同她說我不去看你父親了。后來,章伯鈞也來拜年。我存在著封建思想,覺得不好意思,又去他家回拜。章伯鈞還約我夫婦在他家吃了一次飯……章伯鈞拿出他的字畫,看了。到前廳,看了他的十幾盆臘梅。這次又到四川飯店聚餐,還是以前的人。事后,我感到犯了錯誤。我是在職人員,章、羅是57年向黨進攻的右派頭頭。這樣與他往來和聚餐是敵我不分。以后再也不到章伯鈞家與其見面。以上的事我沒交代過,現在交代!边@么一大段“交代”內容,說的無非是聚餐,拜年;再拜年,再聚餐;且不斷地重復——他說,這是自己“敵我不分”的錯誤,并保證“以后再不到他家了”——但是當他回到北京,聽說章伯鈞去世的消息,馬上偷偷跑到老宅去探望,聽說章家已經搬走,他又四處托朋友打聽新址,是第一個登門慰問我母親的人,而且是和妻子潘素徒步從地安門走到建國門——“交代”歸“交代”,做派歸做派。
余叔巖、周汝昌等人曾說張伯駒與明末清初的張岱相似。不錯,二人是有許多相通之處:都是名門,一樣的才情與自負,通文史,擅氍毹,精收藏,癡情韻事;同樣是在物質與精神的享受中,充滿對文化的追求,并留下許多東西給未來;同樣處在政權更迭之下,同樣在政權更迭之下沉浮榮辱,前期風流浮華,后期蒼涼凄惶;一個窮到斷炊,一個困在牛棚,但粗糙生活都未能磨損其天生情性。
張岱去世二百年后,他的《瑯嬛文集》才付梓,僥幸傳世;張伯駒去世后,老百姓才普遍地知道,人家把手里那么多“國寶級”文物都送給了國家。
總之,兩個人飽經憂患的命運都蘊含著極其豐富的社會內容,F在的人認為,高科技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但我頑固地相信,五千年的習慣還會繼續(xù)。一些消失的事物,其實都凝固在時光里。它的驚人之處,會一點點顯露。如張岱、張伯駒。
張伯駒也寫“交代”,也不得不“交代”,但在他心里,文化至高,傳統(tǒng)至上,超過任何的政治利益和各種的主義,是個徹底的文人。張伯駒散淡一生,始終屬于那個逝去的時代。
選自《炎黃春秋》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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