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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李煜的治國之道可謂是貽笑大方之家。他無心治國,當然,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在他的心中,恐怕除了小周后之外,連他自己都沒有什么地位吧。“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這男歡女愛之情、女兒家可愛之態(tài)、閨中旖旎之情在他心中總覺得勝過了千軍萬馬的氣勢、眾生臣服的豪邁;栌拐`國,臣服于當世梟雄趙匡胤的階下。被封違命侯,何其屈辱。然而,這對于他來說不是什么屈辱的事情吧,我猜。作為一個君王,他唯一值得尊敬的事便是他投降趙匡胤,以免百姓受更多的戰(zhàn)亂之苦。作為一個君王,最大的成就是投降,想來也是極為可笑、可悲、可嘆的事情。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寫完降表,便作此詞。我想,在他的心中,恐怕最悲慘的無外乎是當亡國之奴、卑躬屈膝罷了。像他如此單純斯文之人,怎能想象,在殺戮者面前,是沒有任何尊嚴和道義可講的。

趙匡胤死后,他的弟弟趙光義即位。這趙光義本是個卑鄙、下流之徒,他時不時地便污辱小周后。人言: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李后主在失去江山之后本想從此安度一生,奈何趙光義并沒有想給他這樣的機會。在他眼中,召幸小周后除了滿足他的獸欲,更快樂的是,他能感到李煜被羞辱后的絕望。

窗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小周后臨別之時的抽泣,弄得李煜心都亂了。他眼望著窗外,這屈辱的感覺充斥著他的心臟,他的心臟早已無法負荷,溢出來,又填滿了他整個身體。圣旨到來,皇帝要召小周后進宮,一別又是數(shù)日,他不用想都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他恨,他恨小周后為何生得這絕世的容貌,引來今天的屈辱,難道小周后也難逃紅顏禍水之命?他恨、恨,他恨自己為何如此無能,拱手將這無限江山送與他人,他甚至覺得,是他的祖先給了他江山,所以才招來今日之辱。他恨、恨、恨,他恨這趙光義淫人妻子,完全有負他的英雄之名,他也不知道,這樣的侮辱到底能給趙光義帶來怎樣的滿足。他恨、恨、恨、恨。他恨。他也不知道到底該恨誰。

小周后哭個沒完,哭得他心都亂了。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該做什么,是應該暴跳如雷還是應該和自己深愛的女子抱頭痛哭。他抬起自己的手,抬到一半,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抬手去做什么,只能緩緩地放下。他只是想要做些什么而已。然而,他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輕輕嘆息一聲,撫摸了一下小周后潔白的臉頰。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了笑容。他再一次嘆了一口氣,張了張嘴,又嘆了一口氣。外面的太監(jiān)大聲說道:“侯爺請速速放行,別為難咱們做奴才的。”

小周后走了,老天也開始下起了雨,像是定好了一般。李煜表面看起來是那么平靜,平靜得他自己都難以置信。原來,處理最天崩地裂情緒的方法,便是平靜。他看著窗外,淚水也滑了下來。何物惹心碎,最是帝王淚。這樣的悲傷,來得似乎有些太過悄悄。一夜無眠。未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撕心裂肺,是無法體會一夜無眠的糾纏;叵朐(jīng)的點點滴滴,李煜更加痛苦。心臟仿佛被刀子劃開之后又用盡全力撕開一般疼痛。他無法喘息,悲痛到無法悲痛。寒風拂過,他感覺到冷,由內(nèi)到外、由外到內(nèi)。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帝王,失去江山意味著失去一切,即便是茍且偷生亦不能得。他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卑微,甚至不如門前走狗。往昔的美好在此刻都變成一把把鋒利的矛,刺得他生疼。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趙光義看到這首詞的時候,極為震怒!暗駲谟衿鰬q在,只是朱顏改”著實觸怒了他;蛟S,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應該是高興的吧。因為他終于有理由殺了這個“違命侯”了。本來,李煜拱手讓出大好江山,他是沒有理由殺掉李煜的,而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讓他“名正言順”地歸天了。李煜被賜毒酒。多少恨、多少淚、多少痛,都隨著李煜的“昨夜之夢”煙消云散了。還談什么車如流水馬如龍,還談什么“雕欄玉砌應猶在”,便都化作那一江春水吧。然而,我想,李煜臨終之時應該是快樂的,至少死亡是一種逃避快樂與痛苦的最簡單方式。

和李煜不同的是,倉央嘉措并沒有那奢華的生活。而所謂至高無上,在他們的面前都抵不過那一句“任君恣意憐”。愛江山更愛美人,這句話著實顯得豪邁,但是在那些人身上便顯得太過悲哀。歷史仿佛總是那么相似,悲劇注定般一次次發(fā)生,我們無奈地管這樣的場景和無奈叫作輪回。就像那美麗的河,循環(huán)、循環(huán)、循環(huán),循環(huán)得那么傷感。傷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專屬于弱者的。然而這樣的弱者,卻成就了千古的溫婉流轉(zhuǎn)。

有人說,李煜的靈魂后來化作了柳永,柳永的靈魂化作了納蘭性德,納蘭性德的靈魂化作了倉央嘉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不管生命轉(zhuǎn)世一說是否屬實,即便是生卒年的考證來說,納蘭性德和倉央嘉措也應該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才是。因為1683年倉央嘉措出生的時候,納蘭性德仍在人世?墒牵疫是愿意相信這樣的說法。不是為了學術(shù),而是為了一種心靈的吶喊。這個世界總是如此,即便是在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年代,仍有那么相似的靈魂在人世的喧囂中吶喊,即便聲音是如此微弱,但我總相信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這是一種浪漫主義的任性。

秉此殊業(yè)者,將于向巴雪山西南隅,降生成為眾生主,執(zhí)掌圣教護蒼生。

這首詩出自日增戴達嶺巴所著的《霹靂巖無上甚深精義》一書。傳說,這便是倉央嘉措作為六世達賴轉(zhuǎn)世的預言。詩中非常清楚地指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出生地:向巴雪山門隅。不知道,我們是該因此慶幸還是哀嘆,抑或是稱贊藏傳佛教的神奇。這其中蘊藏了復雜的感情,我大約相信,百年來有很多人跟我有過同樣的感觸。

門隅,這里是個神圣的地方,是金剛女神多吉帕姆的化身。她孕育了數(shù)之不盡的生靈,那里有鳥語花香,那里有河流潺潺,那里有清風細雨。當然,最值得驕傲的便是那個同樣純凈的男人:倉央嘉措。

驕傲所生戰(zhàn)亂日,心生厭離皈教法。蓮花生大師化身,有緣生于水界癸亥年,尊者烏金嶺巴降臨世。

這首詩出自伏藏文獻《五部遺教》中的《鬼神遺教》,它預示的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出生的年份:癸亥年。人們愿意相信這些,作為一個旁觀者,漸漸地我竟然也有些愿意相信了。這沒有什么不好,這是一種對于信仰的執(zhí)著,是一種值得讓人尊重的固執(zhí)。我見慣了那些打著學術(shù)的口號搖旗吶喊、自以為是的笑容,讓人感覺到某種“太過聰明”的厭倦。我猜,與其模棱兩可還不如單純而又固執(zhí)地相信一些事情。于我,這樣來得幸福一些。還記得某部熱播電影中一句頗有意思的話,活著是種修行。人們總是在調(diào)整著自己的聰明程度,希望自己在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該愚蠢的時候愚蠢;蛟S有些累,但也不得不說,這是躲避災難的最佳選擇。雖然失去了稚嫩之時,那胸口沖向刀尖的最真切的痛。我猜,這大約就是修行的意義所在吧;蛟S,這是一種悲觀的認定,因為有人相信,人生便是苦難。而更不幸的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這種悲觀,當然,這些人中也包括我。

倉央嘉措誕生之后,并沒有像其他的活佛一樣,被立刻接到拉薩進行加持和修行。因為此時的西藏正在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蛟S,這僅僅是一場變化的開端,然而。它正在進行。

五世達賴利用蒙古固始汗的軍隊以及自己在藏傳佛教地區(qū)的威望統(tǒng)一了整個西藏地區(qū)的政治,然而,這也讓固始汗的權(quán)力變得過大。就在這個時候,五世達賴也感覺自己的大限之期將至了。他的著作、他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他的桑結(jié)嘉措、他的西藏都是他無法放得下的。躺在床上的五世達賴開始感覺到一陣來自頭部的昏沉,漸漸地睡去了。桑結(jié)嘉措看著這個深沉而又睿智的男子,心中不能免俗地有些難過。是他給了自己一切,是他帶著自己走遍了整個世界,也是他讓自己能夠擁有眾人的擁戴。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位神的使者如此相信自己。想著想著,他看到五世達賴漸漸睜開了雙眼,和往常不同的是,這次眼皮仿佛那么難以開啟。

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看著眼前悲傷的男子,左手輕輕拂著他的頭頂,默默地念著祈禱的經(jīng)文。而桑結(jié)嘉措也被活佛對自己的關(guān)愛所感動了,他不能忍住眼淚,于是身體漸漸顫抖起來。五世達賴感覺到桑結(jié)嘉措在抽泣,于是輕輕拍了拍他的頭,說道:“世間萬物皆要終結(jié)。”停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道,“開始便是結(jié)束,結(jié)束亦是開始,孩子,不要悲傷。等等我,我就要起身飛翔了。”說完便微笑著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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