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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jié) 瀛臺鐵勒(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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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空烏云滾動,一排排地滾向西邊。赤蠻用胳膊肘頂了頂呼嚕聲大作的蔑老:“看到了嗎,好個不安生的家伙,”他在黑暗中露出一口鋼一樣堅(jiān)硬的白牙,“我就喜歡殺這樣的人。”
  
  那些天里,我騎著我的白狼漫山遍野地亂跑。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匹小紅馬,不過這匹白狼可比紅馬神氣多了。厚厚的絨毛,細(xì)小的眼珠子,又聽話又機(jī)靈,當(dāng)它跑過,輕輕地嗅那些戰(zhàn)馬的腿時,身經(jīng)過百戰(zhàn)的戰(zhàn)馬也會情不自禁地打著哆嗦。我給它取名叫作雪妖。
  
  我忍不住想,如果云罄在這兒,不知道她敢不敢騎我的雪妖。她雖然是女孩子,卻做事不肯輸給別人,我猜她哪怕是嚇得哭了,也一定會爬上狼背來和我坐在一起的。
  
  瀛棘的大營地里如今也到處都是小孩。他們都是開春后出生的第一撥孩子。我比他們大了將近一歲。一萬多活下來的小孩中,有五千名是男孩,按二丁抽一的方式,就有二千五百人常備軍?粗麄兪嬲怪(xì)弱的胳膊在黑泥地上翻滾,瘦瘦的尚未脫離孩童體形的大肚子,我便下令此刻就發(fā)給他們刀槍弓箭,讓他們現(xiàn)在就開始學(xué)習(xí)怎么去殺人。
  
  大人們倒是同意我的提議。他們也都已經(jīng)看到了壓迫到陰羽原邊緣燃燒的烽火。只是誰也想不到,它會來得這么快。
  
  大合薩說:“蠻族人六歲就可以騎馬,十二歲就可以上戰(zhàn)場了,現(xiàn)在讓大君帶著練練也好。”
  
  舞裳妃看著那些我選編出來的孩子稚嫩的臉,嘆了口氣說:“這班孩子,都還沒有時間長大呀,他們就像白梨城一樣,還沒有時間長大就被拆毀了。”
  
  “習(xí)武殺人怎么叫被拆毀,這是好事啊,”鐵勒延陀大聲說,“明兒就在營地東邊起個新營盤,定個名頭吧,我看叫……叫……”
  
  “叫白狼。”我揪著雪妖的耳朵大聲喊,雪妖也喜歡這個名字,它神氣地用兩條后腿站了起來,歐歐歐地叫個不停。
  
  鐵狼王響亮地大笑:“就叫白狼。”
  
  各營的貢賦銀錢都在緊急籌備中,拉送貢賦的大車朝著大營而來,一輛接著一輛絡(luò)繹不絕。離收備齊全總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呂廣利便整日里在瀛棘大營里跑來跑去,招惹是非。如今的瀛棘大營可和前幾年不同,里頭混雜滿了鐵勒的手下,那些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兒,只怕沒人招惹他們。呂廣利卻不管這一套,帶著他手下十多名兵丁每日在營地里竄走,見到好馬,便強(qiáng)行從馬廄里牽走,說是折算到瀛棘每年應(yīng)交的歲幣里。此外這位呂大人還對女人特別感興趣,只要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落到他眼里,也不管她是什么人,就要上前猥褻一番。他感嘆著說:“這里有這么多漂亮女人,比男人多多了。蘇暢在任上的時候可是填飽了肚子啊。”他手下那三百名押運(yùn)兵丁上行下效,也跟著敲詐勒索,強(qiáng)買強(qiáng)拿,鬧得整座陰羽原是雞犬不寧。


  
  呂廣利這么來去折騰,幾天工夫就在馳狼營里記下了十來筆帳。我們都看到左驂黑著臉在大營里走來走去。瀛棘的人都偷偷地說這小子命犯煞星,早晚要落到左驂手里。
  
  千料萬料,卻沒料到那一日天剛正午,一騎突然自龍牙河畔的牧場飛奔而來,一路踢起滾滾塵土,就如同拖了一條黃煙尾巴。那馬奔到我的斡耳朵面前,猛地人立而住,馬上的人如一根彎曲的馬鞭彈下馬背,將一個血糊糊的人頭扔在臺階前面。
  
  跳下馬來的人卻是赤蠻,他臉色平靜如往常,對著聞訊而出的我叔父鐵勒延陀和我母親舞裳妃說:“大王,王妃,我將呂廣利那小子殺了,前來聽候發(fā)落。”
  
  鐵狼王和王妃吃了一驚,看那頭時,只見右邊眇了一目,果然是呂廣利的人頭。舞裳妃定了定神,對赤蠻說:“你別急,細(xì)細(xì)講來。”
  
  原來那日上午,赤蠻的豹韜衛(wèi)在河邊放馬。我們瀛棘的圣物四匹踏火馬也在其中,雖然氣候涼爽,幾匹馬悠閑自在,還是從鼻子里往外噴著火焰和熱氣。
  
  他們家族世代為瀛棘養(yǎng)馬,愛馬如命,也確然都是馴馬的好手。赤蠻按著刀站在斜坡上,秋日的大風(fēng)浩蕩而來,灌了他滿袍子。
  
  赤蠻在逗弄好不容易搞到的那匹馬。那皮花白馬有著天鵝一樣長的頭頸,優(yōu)雅地彎著。赤蠻只輕輕吹了聲口哨,那馬從坡上直沖下來,耳朵豎起輕輕地抖動著,沖到赤蠻身邊時倏地停下,腿腳繃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
  
  還不等馬到,赤蠻就平著身子飛起,正好落到了馬背上,像貍貓一樣靈活。不等他催促,那匹馬四腿猛然發(fā)力沖刺,鬃毛和尾巴飛舞如旗幟,一陣風(fēng)似的卷上平岡。他們繞著河邊疾駛了一圈,邁著能顛散普通騎馬者骨頭的大步。赤蠻跳下汗津津的馬,卻迎頭撞到了呂廣利的懷里。
  
  赤蠻沒好氣地拉起馬韁,扔給身邊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小兵:“去,把它溜一溜,等汗沒了再讓它吃東西。”
  
  呂廣利捻著小胡子,歪著嘴角看著赤蠻的馬。“是匹好馬呀。”他說。赤蠻沒理他。
  
  他在那兒轉(zhuǎn)著圈看了看,一眼就盯上了那幾匹神駿的踏火馬。
  
  “我在北都就聽過踏火馬的神奇,還以為是見者夸大其詞,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馬,我國太子新任王位,你們應(yīng)該好好表示表示,就將這幾匹踏火馬送上去吧。”
  
  “什么……送上北都?”赤蠻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說叨,踏火馬乃瀛棘圣物,不可能送給外族。你死了這條心吧。”


  
  “呸,”呂廣利變了臉色,喝道,“你這奴隸也敢亂說話,青陽是老子,瀛棘是兒子。老子要兒子的東西,你們敢不雙手奉上嗎?我這次是非要不可。”
  
  “你!”赤蠻瞪圓了眼睛看他,緩了緩,忍了口氣說,“馬是草原人的性命,怎么能說牽走就牽走。你要牽走,總得大君發(fā)話了才行。”
  
  呂廣利瞪起眼道:“好,不要踏火馬也行,那我就要你的馬。”不等赤蠻回話,他已經(jīng)指令手下七八名伴當(dāng)去拉馬了,他大聲呼喝道:“除了踏火馬,把這里的幾匹馬都拉走。”
  
  赤蠻又忍了一口氣:“看在鐵狼王和大君面子上,我先不和你計(jì)較,這里的馬,除了踏火馬,你看上哪一匹就拉走吧,可別碰我那一匹。”
  
  呂廣利掃了赤蠻一眼,顯露出一副潑皮相來:“別的馬都不要了,小的們,就拉那一匹花馬。”
  
  赤蠻大怒,一手便從腰里拔出刀來,心想,即便將馬殺了,也不能讓這龜孫子帶走。
  
  呂廣利更加跳起腳來,剝開衣服,將胸膛湊到赤蠻面前大聲喝道:“怎么,你敢殺我嗎?就你們瀛棘這些娘娘腔還敢殺老子不成。”

  
  赤蠻抽了抽嘴角,揀起刀來,一連砍了十幾刀,刀刀都劈在他臉上。
  
  赤蠻懶得說詳細(xì),只是對鐵狼王和我母親說:“我見他啰嗦,一刀將他劈了,帶他首級過來報(bào)信。任憑主君發(fā)落,赤蠻不敢有半句怨言。”
  
  “其他人呢?”
  
  “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給我全殺了。”
  
  舞裳妃連連頓足:“怎么能這樣?赤蠻,你好大的膽子。你要為了一匹馬,害了瀛棘嗎?”
  
  “不必說了。今天給了,明天又來,總有一天會要你給不起的東西。既然早晚要到那一天,又何必等呢?”赤蠻翹起頭,嘴角邊掛著不在乎的神情,“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了。”
  
  舞裳妃看了赤蠻良久,長嘆了一口氣,隨后回頭對鐵勒說:“當(dāng)今之計(jì),只有立刻將赤蠻的人頭送到北都,還有一線生機(jī)。大王必須立刻下決斷了。”
  
  “不行!”我先叫了起來,“赤蠻是我的人,誰也不許動他!”
  
  “你倒挺護(hù)著崽子的。”鐵勒延陀嘿嘿一笑,一手摸上刀柄,突然大喝一聲:“赤蠻!”
  
  “在。”赤蠻毫不退縮地大聲答道。
  
  鐵勒延陀看了他半晌,眼光如針一樣刺得赤蠻渾身難受。他慢慢地說:“我三哥的眼光不錯,你是個人才,這次你殺得好!”
  
  “大王……”舞裳妃焦急地叫了出來。
  
  “別說了,”鐵勒延陀猛地?cái)[了擺手,“我不會為了一個狗屁家伙殺我自己人,那不是變得和我三哥一樣了嗎?”
  
  他轉(zhuǎn)身朝帳下傳令兵喝道:“傳令左驂、黃龍進(jìn)來,立刻點(diǎn)起兵來。一不作,二不休,將青陽人全圍起來,就地殺了,一個人也不能放過了。
  
  他沉聲喝道:“給瀛棘的各位大人傳令,今天,就反了吧。”
  
  赤蠻大喜,從地上跳起來說:“我也去!”
  
  舞裳妃唉了一聲,不再多勸,扶著額頭退到后面去了。
  
  反了!
  
  這道命令像洪水一樣翻騰起來,淹沒了八百里的陰羽原。三萬名瀛棘騎兵上了馬,各營還出了一萬名弓箭手。四萬瀛棘大軍頃刻間整裝完畢。
  
  六年來壓抑在瀛棘每一個人心口的惡氣逐漸積壓成了一座沉默的火山,每一個人都知道它終歸要爆發(fā),卻沒一個人知道將何時而來。
  
  為了等到這一天,有多少現(xiàn)在活著的人的丈夫、兄弟、父親還有兒女死在了前頭啊。那些死去的人都堅(jiān)信,會有這么一天,可以正正規(guī)規(guī)地拿起武器,為他們所遭受的一切討還公道。正是這樣的信念,讓瀛棘從如此可怕的困苦中活了下來啊。這一座用鮮血封閉的沉默火山,終于爆發(fā)了。
  
  左驂和赤蠻匆忙領(lǐng)命去了,緊急集合完畢,各帶所部,一聲吶喊沖了進(jìn)去,青陽的兵丁都還在酒館里快活,多數(shù)人尚未拿起刀子,腦袋已經(jīng)被剁了下來。赤蠻頭臉上染滿鮮血,如同鬼魅一樣在營地里往來馳騁,雷一般喝道:“搜仔細(xì)了,青陽人一個不留!”
  
  “這瘋子算如了愿。”賀拔蔑老說,“鐵勒延陀可不是瀛棘王,他想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君,如果是你,會如何處置呢?”
  
  “如果蔑老你聽我的話,不把那匹馬給他,會有今天的事嗎?”我扔下這話,就由他愣愣地站在走廊上發(fā)呆,自己回屋里睡覺去了。其實(shí)那會兒我也睡不著。賀拔問的問題拔開了我心里的一個塞子,我還真不知道我會如何處理呢。那時候我在門外叫喊不讓鐵狼王殺赤蠻,只是本能反應(yīng)——但如果是我在掌控瀛棘,那便會是如何決定呢?
  
  我迷茫起來,我多半還是會殺赤蠻的吧。多拖得一時,我便多了一成勝算。我殺赤蠻,是因?yàn)槲页怂,還愛著楚葉、蔑老、大合薩、書記官,我還愛著長孫宏、國氏兄妹、賀拔那顏,我還愛著舞裳和鐵狼王啊。
  
  “一個也不教跑了。”豹韜衛(wèi)和馳狼騎的騎兵在來回奔跑著,這一次鐵甲和刀槍的轟鳴讓瀛棘所有的人激動。他們不少人手里的兵刃上都帶上了血跡,敵人的血。
  
  “封鎖路口!”帶隊(duì)的軍官大聲呼喝,“分一個百人隊(duì)到望山口去。”
  
  “有兩個商隊(duì)在此,一個是蠻舞來的,一個是瀾馬的。”
  
  “全都扣下了。”鐵狼王大聲喝道,“三個月內(nèi),陰羽原只許進(jìn)不許出,連一只鳥也不可以放出去了。”
  
  三個月的時間,是瀛棘所能爭取到的最后喘息了。殺了青陽使節(jié)的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最晚最晚,三個月后,初雪落下的天氣里,青陽大軍的鐵蹄一定就會踏上瀛棘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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