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文人野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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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有高下之別,館有文野之分。文者華堂密室也,列珠璣之市,盈羅綺之室。明清朝廷茶宴設(shè)于乾清宮、重華殿上,琉璃碧瓦,紅毯綠帳,自然是“文”茶館!秹袅轰洝份d南宋杭州茶館:“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頓奇松異檜等物于其上,裝飾店面,敲打響盞歌賣!辈贾萌绱撕郎,這也當(dāng)然是“文”茶館。而“會(huì)于泉石之間,或處于松竹之下,或?qū)︷ㄔ虑屣L(fēng),或坐明窗靜牖”,這就是野茶館了。
物以類聚,茶人當(dāng)以館分。什么茶館進(jìn)什么茶人,這大體是不錯(cuò)的。棋人進(jìn)“棋茶館”,牌友進(jìn)“牌茶館”,“大街上有三五家開茶肆,樓上專安著妓女,名曰‘花茶坊’!边@自然是非君子進(jìn)的,而“為奴打聚,諸行伎工會(huì)聚”的便是“水茶館”了,在南宋之際的杭州,茶館便已細(xì)致分類,三教九流都有其所。人事總是相悖的。文人有文,而心多向野,野茶館始
終是文人的一簾幽夢。晚明文人文震亨家底不薄,居于鐘
鳴鼎食之家,屋宇相連,勾心斗角,曲徑通幽,房舍宛然
大觀園,然其夢想中的茶館是:“構(gòu)一斗室,相傍山齋,內(nèi)
設(shè)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狈
仲淹亦官僚亦文人,兜里幾個(gè)茶錢應(yīng)當(dāng)有的,招呼一下司
機(jī)或者打個(gè)的,到得紅樓碧瓦的茶館面前“踩一腳”,著高
衩旗袍的老板娘興許親自笑吟吟地迎迓來了。宋代茶風(fēng)盛于
宮廷,“茶館”日趨富麗精巧,看前朝之韓熙載夜宴,多么
雍容華美,雕梁畫棟,高髻仕女,富貴氣息逼人,到這里喝
茶,醉煞人的,可以想見宋時(shí)茶風(fēng)。但范老夫子愛野得很,
不往鬧里深處走,他鎮(zhèn)守青州,卻不在繁華地段買地皮,徑
于林木幽處清泉當(dāng)口辟了茶館,四周古木蒙密,隔絕塵世,
烹茶其上,日光玲瓏,獨(dú)飲為仙,對飲得神。白居易野性尤
足,王讜《唐語林》載:白居易每邀人品茗,必出“水泥鋼
筋之都會(huì)”,直奔城外河渚,租舟泛于伊水之上,船上設(shè)小
灶,灶上安銅甑,徑勺江水,自煎自烹,談興盡而撫琴,琴
興盡而賦詩,詩興盡而酣睡焉,無人搖槳櫓,任意江水漂舟,
一去幾十里,F(xiàn)代作家朱自清不減唐人高致,他曾從都市“出走”,以“七巧板”當(dāng)茶館,月夜邀人,去荒郊野外的玄武湖里,迎著小風(fēng),躺于藤椅之上泛舟啜茗,茶并非好茶,缺少清甘與清馥之味,但水是白的,風(fēng)是細(xì)的,興是高的,意是佳的。朱自清的散文清靈絕異,恐怕就是這樣得來的。
文人是個(gè)異類。商人尋茶館是尋高檔,越高檔越合其身份,戀人尋茶館是尋幽暗,越是幽暗越便于“動(dòng)作”,打牌的呢,他們是尋桌子,這“三教”自然都想到鬧市尋茶館,所尋者不在于茶,而在于館。文人尋茶不尋館,文人尋茶是尋茶性,茶出身山野,返歸山野中自然最能發(fā)揮其性情。知堂老人深知茶性,“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飲!蔽娜水嫾叶夹枰饩常饩骋,景生境,境生意,意生詩歌散文小說小品文。松濤竹影,明月清風(fēng),文人的茶館便合當(dāng)在蕭竹間,在林泉邊,合當(dāng)在天人合一的江渚溪流之上,茶與人相契合,意與景相感應(yīng),誠所謂:“吾嘗舉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水,自謂與天語而擴(kuò)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內(nèi)煉之功。”
而今,野無遺賢,山林間已無文人,只有村夫,文人都集合到街上來住了,文人的野茶館又何處可尋?鼻祖由來仿惠山,清烹到處可消閑,聽松庵里明年況,逸興遄飛想象間。商家也是尊重文人的,商家開茶館,為達(dá)官貴人開,為巨賈大款開,為情種癡人開,為牌友麻客開,終究
也是想著文人的。商家十分懂得:與酒館、飯館、賭館、賓館由大人大款主宰不同,茶館是要文人來領(lǐng)風(fēng)騷的,所以,即或是“黃金價(jià)”的市中心,所開茶館也大都有點(diǎn)林泉逸趣、山林氣息。葉文玲《茶之境》描繪的臺北鬧市間的“五更鼓”的茶館足供我們“逸興遄飛想象間”的:那些街什么路什么名全忘了,只記得燈火閃閃爍爍明明滅滅中,照出了一塊劈下來的木牌上的三個(gè)字:五更鼓。為什么要說“劈下來”?緣自那招牌不是通常那種鋸刨得溜光水滑的牌子,而確確鑿鑿是從一段原木中馬馬虎虎鋸下了一截,又直劈下一片,還故意保留著粗粗拉拉的樹皮,那牌子上的字,也是不油不漆……如果不是熟人帶領(lǐng)的熟門熟地,你得仔細(xì)辨認(rèn),才能認(rèn)出一間極古樸,古樸得像是很幽深的原始森林中的茶館。
這海岸那邊的茶館在我們這邊的都市里何處不見?茶文化無南北,茶文化無古今,茶之傳承是從中華的骨髓里傳承的,時(shí)間割不斷,地域也隔不斷的。當(dāng)然,這是與范仲淹相同的“原始森林”中的茶館嗎?不可能了,這是乾隆皇帝在皇宮中所謂的“仿惠山”茶館了,此惠山不是彼惠山,但可供我們“想象間”。想象正對文人之心思,這當(dāng)然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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