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賴有佳茗似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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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添香、美人磨墨是文人士子千年未醒的夢。半部《論語》治天下,宰相須用讀書人,由此,千古以降,書與紅袖,墨與玉手綰結(jié)在一起是魚與熊掌兼得的常態(tài)。李清照與趙明誠,共唱共詠,同嗔同笑,以詞相嬉戲,攜手著華章,讓人羨慕難眠;清之錢謙益人品不怎樣,文品卻佳,尤有艷妓柳如是才美兼具,書房情趣讓人油然垂涎,據(jù)云,錢氏每詩成,必舉以示夫人,其得意處,柳夫人凝睇脈脈,秋水汪汪,以琴瑟琵琶唱和之,以錦心繡口歌詠之,文人士子做到此處,那是什么都可丟下的了。
才子佳人連理比翼,這是多么醉人的情景噢,卻實在是文人士子的一簾幽夢,雖也曾有過現(xiàn)實兌現(xiàn),但大半歸于虛境了。英國作家吉辛為之搔首踟躕,嗟嘆不已,他曾打開幽寂的書窗,看到滿街滿巷的姹紫嫣紅,不禁感喟:
“讀書人在男女上勞燕分飛乃是天數(shù)與天理!蔽娜伺c士子天生寂寞,而美人如蛾,多是炙熱心腸,唯往光華燦爛與火勢焰盛的地方飛赴。有幾人愿意與人黃燈枯坐對古卷?之所以溯古而上,紅袖常添香,乃是因為“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古時科舉入仕,學(xué)而優(yōu)則仕,“學(xué)”是冷的,“仕”是熱的,美人以溫香呵護(hù)冷寂,實是盼望有熱在后頭。時移今日,通羅馬之路多且廣,學(xué)而優(yōu)則仕只是一條有點荒寂的羊腸小道,商而優(yōu),歌而優(yōu),當(dāng)影星而優(yōu),即或不仕,也是極優(yōu)之績優(yōu)股,干嗎與書生于燭光燈影里形容相吊呢?美人與文人漸行漸遠(yuǎn)也便是天數(shù)天理了。然則,窮酸文人心有不甘,香夢不醒,蒲松齡之時已見端倪,其《聊齋志異》中,書生居處,常有艷麗女娥侍候一旁,或磨墨,或遞紙,或添衣,或煮粥,專迷書生,惜乎大都是女鬼,幾無有人間如蘭氣息的溫玉女人。蒲翁一生潦倒,落魄蹭蹬,美人不與親,他便只好托諸妖狐精怪了。佳人難得,佳茗易有,文人終窮,難購美人一粲,但買一聽烏龍茶,還是可以的。蘇東坡詩云:“仙山靈草濕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勻;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fēng)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蔽娜烁F酸,但易滿足,有個相似物,即可當(dāng)真。獨坐書房,四周空壁,無人相問,但有清茶置幾,也有迷人的情味了!百e客清閑塵土遠(yuǎn),曉窗親沃案頭茶”,細(xì)斟緩飲,含英咀華,潤喉解渴,益神添思,所謂茶益文人思,茶香逸處即是靈感逸處。文思枯竭之際,或許一盞香茗,又將文思滋潤,奇文異句又汩汩而下了。巴爾扎克曾說:“身體干了,筆也就枯了”,他說的是在美人身上用情過多,致使身枯,因此筆干,美人枯身骨,佳茗潤心田,而若此刻,巴翁有一杯龍井或碧螺春冒著氤氳熱氣,說不定其筆下又如泉涌。陸放翁深夜讀書,感到精疲神倦,于是半夜三更去汲水煮茗,“病起罷觀書……汲水自煎茗。 ”或許在陸放翁心目中,夜深人寂,喚美人相伴,莫如喚茶陪侍;喚美人,美人雖來,或許怪怨死了,將讀書興味弄得全無;而一甌清茶,潤澤心田,醒腦醒神,可助人生羽,遨游書間,神思飛越。郭沫若作詩,要有美人侍側(cè),方可詩句奔瀉;然其神遇有幾人能遇?倒是紅茶綠茶,勝卻紅女綠女,盧仝詩云: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三碗佳茗入腸,使文字激揚,把腦中昏然假寐的妙語絕句全激活起來,綿綿不絕跳蕩紙上。這就是佳茗有勝佳人之處,難怪文人士子愛茶戀茶尚茶頌茶,詩詞曲賦中總有千年茶香繚繞,乃至名利美人都不要了。風(fēng)流文人唐伯虎,嘗盡人間風(fēng)流之后,歸命于茶了,其心愿是散盡余錢,去買青山,“買得青山只種茶,峰前峰后摘春芽”。
佳茗果似佳人。佳人之佳,在色,在姿,在香,在味,而佳茗也是“四美具”。綠茶有嫩綠翠綠,紅茶有緋紅深紅,艷麗入目有如美人著綽約之衣;茶投熱水,細(xì)葉舒展,于杯中裊娜,或舒袖展裙,或舞腰擺臂,在縷縷氣息中或浮或沉,有美人寫意姿態(tài);有人將龍井之葉舒展喻之為美人舌,那么君山銀針,纖纖細(xì)細(xì),無異于美人之腰;而人參烏龍茶呢,粒粒顆顆如三月泡,有乳香滋味了。軟玉溫香,極惹文人相思,而茶呢,茶亦有溫香,清新肺腑,與水相得,熱氣騰騰之中,或發(fā)清香,或發(fā)濃香,或發(fā)花香,或發(fā)果香,扶鼻于微霧之中,素瓷雪色飄沫香,真?zhèn)也可茶醉人人醉茶了。茶味悠長,口感如手感,口味似體味。明人有妙喻,謂茶“初巡為婷婷裊裊十三余,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蔭矣”;蛟S,初茶之生澀有如少女之羞澀,再茶之余韻有如成熟嫂婦之風(fēng)韻,三茶之恒常則如體己老妻之家常滋味了。
若今佳人如云,街頭巷尾酒肆歌廳一見一群,獨在書房渺然難尋。如花的佳人大都去了 T型臺,去了攝影棚,去了麻將桌,去了步行街,去了鳳凰池,去了歌舞榭,去了海濱場,去了香車旁,去了結(jié)婚宴,去了時裝屋,去了豪華別墅,去了燈火闌珊處……有幾人走進(jìn)這清寂的書房呢?書房是寂寞深深深幾許,書房里的人影確是孤了,孤是孤,但未曾絕,也有那么一些相吊只影,伏于桌旁,只是紅袖添香的,怕只有蒲松齡筆下的多情古典女鬼了。女鬼多在荒居古剎出沒,在這熱鬧的水泥叢中,在這白亮的電光之處,女鬼也怕不敢入書生之夢了。也許只有佳茗來伴書生,才有實在的意味,佳茗不是佳人,但佳茗似佳人,佳茗有佳人的形影,聊慰書生,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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