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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紅，母親告訴大姐，當(dāng)她是孩子時，外婆恨她時叫這名兒。

可沒外婆這么叫，她哪是她呢？母親悲痛地拉著大姐跪在外婆的墳前，捧了一把小桃紅，花的汁液染紅手指，手指晶瑩鮮艷奪目。母親看著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個后山的大片小桃紅，突然明白過來：“就我這傻兮兮到家門子的閨女，媽媽早就原諒了我，不然她不會種小桃紅，以此祝福。她當(dāng)然心疼我，當(dāng)然擔(dān)心我，掛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媽媽，啷個會變呢？”母親變成一個淚人兒。

外婆的心眼兒誠，她種小桃紅，朝夕祝福。母女之間長年存有的芥蒂之壩沖垮，母親的心徹底向外婆投降。母親淚水流個不斷，悔呀恨呀，可是也沒用，外婆不能死里復(fù)生。老輩子人的話，在一個上下一起說謊成性的國家，便無法應(yīng)驗。

幾年后全國開始鬧大饑荒，四川這個一向豐足富饒之天府之地，也不可幸免。忠縣天天有人餓死，先把牲口殺了吃，吃蟲，有的村子嚴(yán)重到人吃人的地步。還有力氣的人，得浮腫病，就往外跑討飯，可是跑到哪里，都沒得吃，有錢買不到，沒錢更無法活，那就搶吃的。沒力氣跑的人，就吃樹皮樹根，餓急了，吃自己的屎和死尸。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蘿卜和野芹菜兩種味兒甜，比其他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這兩種野菜根和有劇毒的草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過任何一種，在十五分鐘和半個小時內(nèi)得立即搶救，否則必死無疑。那年月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只有一個醫(yī)生，別說十五分鐘，就是一個小時也趕不來，趕來了，也沒藥。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誤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滿臉青紫，痛得面目猙獰。兩個大人把五個孩子抱成一團(tuán)，他們死成一堆。開始時村子里死了人，還用幾塊薄木板做個棺材，后來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張破席一卷，或一塊沒用的布一裹，在一塊荒地里，挖個坑埋了。再后來，死人更多，就啥也沒卷沒裹，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一個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黃泥巴，大舅媽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脹死了。村子里所有的小桃紅都被連根摘下吃掉了�？墒怯幸惶煲估�，外婆的墳前生出好多地木耳。母親說是在冥界的外婆設(shè)此法為大舅二舅們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長江三峽工程混凝土縱向圍堰的基坑開挖。母親聽說了，日夜不安，說是大水遲早會淹外婆的墳，要去忠縣移墳。2000年鄉(xiāng)下親戚來信說，他們得搬移，那方圓二十里不到的石寶寨也會大半在水下。整整一年，母親都在催二姐寫回信，問那些親戚的去處。有一天，母親說外婆投夢來，講紅色水位線處處可見，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幺舅聲稱要陪母親去，大姐也要陪著去，三哥也要去，不過卻要母親出路費(fèi)。母親問二姐拿主意，二姐說應(yīng)該是六妹出錢。討論了好幾年，到 2004年秋天，最后決定國慶時幺舅、幺舅媽和母親一起去。

可是母親突然昏過去，流尿，送到醫(yī)院搶救，說是嚴(yán)重缺營養(yǎng)。母親去不了，讓幺舅去，幺舅非要等母親好后才去。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峽工程蓄水至 156米為止，因為長江水淹沒了整個村子。幺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來，開了會，封鎖消息，不讓母親知道。母親至死也不知祖墳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親再也沒有提回忠縣老家移墳之事，一到春節(jié)，不管是自家孩子外孫，甚至親戚的小輩來，母親都是一人兩百紅包壓歲錢，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膽戰(zhàn)心驚。也許冥冥之中，母親有所感覺，或者外婆又給她投過夢。

母親不會不顧不管外婆的，她的魂會潛入浩渺的三峽大湖尋找外婆，想來這回外婆會原諒母親。

第三章

往事一遍遍涌來，今夜注定要失眠，打麻將輸贏的叫聲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樓來拿東西，進(jìn)進(jìn)出出房間，開門關(guān)門都是重重一聲。想著樓下空壩母親停在那兒，入睡就難上加難。

突然一陣鞭炮炸響，看來又有親友到了。按習(xí)俗，親友到，得放鞭炮，親友得燒香跪拜。

好不容易樓下安靜下來。

我想，這下，可以勒令自己閉下眼，起碼為了明天能打起精神。

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門先到客廳：

“忠縣鄉(xiāng)下親戚帶來花生。來來，起來剝花生。媽媽死得劃算，所有的兒女都回來給她吊孝，能到的晚輩，孫子外孫曾孫都到了，包括親戚朋友該到的都到了，嗬，這方圓百里哪個老人能有這福氣？”

二姐生氣地接過話：“啷個不像大姐，吃一個甲子的飯，還不會講話？”

二姐這一搭腔，大姐馬上過來，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來來，睡啥子嘛，過來剝花生。”

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鏡，跟大姐到了客廳。

床上空多了，我翻了一個身。小姐姐也從母親的臥室出來，不快地說：“唉，大姐，你吵著我了。”

“你要睡著還能醒？”大姐笑了一下。

窗子上端有縫的地方，冷風(fēng)颼颼。我爬起來，踮起腳尖去關(guān)窗子，又把房門關(guān)嚴(yán)，外邊姐姐們的說話聲小多了。

這個房間，以前屬于父親，還是同樣的架子藤繃子床，不過他喜歡睡對著房門的一邊。我進(jìn)門出門，總能看見父親閉著眼靜思默想的樣子。1999年 6月 15日，父親去世，前一周，他突然把掛在窗前竹籠里的一對相思鳥放走。他只是有點(diǎn)咳嗽而已，拒絕吃藥，最后一夜，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呼吸不暢通，咳嗽了幾聲，一口氣不上來，就閉了眼睛。當(dāng)時母親覺得不對勁，到父親房間來，一邊叫父親。

可是父親沒有回答。母親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的鼻孔，沒有氣了。母親一把抱著他，哇的一聲哭起來。

母親就是剛和父親好上時，也沒有這么緊地抱他，直到哥姐來，都不肯松手，她被自己的行為震醒了，原來生命里也是不能沒有他的呀。

這種后悔和傷心一直持續(xù)了母親整個晚年。災(zāi)荒年父親走船沒有消息，母親與一個幫助全家人渡過難關(guān)的青年相愛了，有了我。這件事被弄得很大，鬧上法院，最后母親選擇了父親和六個孩子，生父只得離開。在我十八歲那年見了一面，之后生父去世。又過了好些年，我以此寫了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