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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有段時間說來奇怪,荒唐的夢和瘋子的狂想在實際生活中竟會成真。就是在這段時間，有兩人在約定的地點與時刻碰面了。一個是妙齡女郎，身段苗條,相貌清秀,然而面色蒼白，顯出病態(tài),有些未老先衰;另一位是老婆子,穿著樸素，相貌丑陋，憔悴枯槁無以復(fù)加。在她們會面的地點,再沒有旁人。這兒被三座小山環(huán)抱,中間是一塊凹下去的盆地,幾乎像圓規(guī)畫出來的,兩三百米方圓,很深,一棵杉樹擺下去大概只能見到個樹梢。山上長了無數(shù)小松樹，有些地方一直延伸到盆地邊。盆地里除了十月發(fā)黃的草什么也沒有長，樹多年前就倒下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樹墩,在慢慢腐爛，根上沒有發(fā)出新枝。有一個腐爛的樹墩,原來是株參天大橡樹，生在盆底一潭綠色的死水邊。這種地方在古老的傳說中是鬼怪出沒的地方，到半夜或黃昏，他們圍在水潭邊,攪動一潭死水，算是洗禮，實際上是褻瀆神明。秋日的余暉冷清清照著三座山的山巔,順山坡落到盆地里的就只有慘淡的光了。

“我按照你的希望到這么個好地方與你見面。”干癟的老婆子說。“你對我有什么要求趕緊說吧，我們在這兒只能停留短短一個小時”。

瘦老婆子邊說邊露出笑容，活像墳?zāi)股铣霈F(xiàn)了一道燈光。女郎顫抖著,兩眼望著盆地的邊,似乎想不達(dá)到目的就回去。然而，這樣做是不行的。

她終于說話了�！拔沂沁@地方的新客。無論我從何處來，反正是離開了親人,與他們永遠(yuǎn)不能見面。我的心頭壓著一個擺不脫的重負(fù)，來這兒想問問親人的消息。”

“這潭綠水邊有誰能帶給你世上親人的消息呢?”老婆子緊盯著女郎的臉說道�！澳銖奈易炖锫牪坏�,但是如果你有膽量，在太陽下山前你的愿望可以得到滿足�！�

“一切聽從你的吩咐�！迸�郎無可奈何地答道。

老婆子在樹墩上坐下,掀去頭巾，露出一頭白發(fā)，招手叫女郎過來。

“跪下來,把額頭靠在我的膝上�！�

她有些猶豫，但畢竟想見親人的心切，就跪了下來,裙邊拖到了水里，額頭靠在老婆子的膝上。老婆子把外衣蒙住女郎的臉，蒙得不透一絲光。接著女郎聽到了低聲祈禱,吃了一驚,想站起身。

“放開我,放開我,讓我躲起來別讓他們看到!”她大叫起來。可是她一轉(zhuǎn)念又靜下來,一聲不響了。

她仿佛聽到祈禱聲中混有別的聲音，是從小熟悉的，雖然以后到處飄流，心緒和命運都變化無常，還是沒有忘記。開始,這些聲音很微弱，聽不清楚，倒不是因為距離隔得太遠(yuǎn),而是像在光線暗淡時我們無法看清書上的字,后來光線漸漸強(qiáng)了才看清。祈禱使這些聲音漸漸變得大了。最后祈禱停止，聽清了有兩人在說話,一個是老頭，另一個是女人，也老態(tài)龍鐘了。女郎仍舊跪著。這兩個人似乎不站在三座山之間的盆地里,聽聲音是在房間里說話，房間的窗戶被風(fēng)吹得格格響,一架時鐘在很有規(guī)律地嘀嘀嗒嗒，火爐在噼噼啪啪，炭肩掉進(jìn)灰里又咕咚咕咚,女郎雖是耳聞，卻也無異于目見。這兩位老人在一個孤零零的火爐邊坐著，老頭垂頭喪氣,老太婆聲淚倶下，兩人說的都是傷心話。他們談的是自己的女兒,下落不明，聲名狼藉，也使老兩口丟臉、痛苦,會至死難以瞑目。他們還談到近來遇到的其他傷心事，女郎聽著聽著，只覺得他們的聲音變成了蕭蕭瑟瑟的秋風(fēng),抬眼一看，原來還是跪在三座山之間的盆地里。

“這對老夫老妻遇上了這種事真落得凄凄慘慘!”老婆子看著女郎邊笑邊說。

“他們的話你也聽見了?”女郎大聲問道，又痛苦又害怕，更羞愧難當(dāng)。

“聽到了！還有呢,快把臉蒙上�！崩掀抛踊卮�。

瘦老婆子又用單調(diào)的聲音祈禱起來，但這種祈禱不是說給上天聽的。她停下?lián)Q氣時，另外的聲音越來越響了，終于蓋過了召來它們的咒語。起先聽得清清楚楚的是尖叫聲，接著是女人悅耳的歌聲，往后是一陣狂笑。突然，笑聲中夾進(jìn)了呻吟、哭泣,有怕的,有愁的，也有樂的,亂七八糟。鏈條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響，有人厲聲吆喝，隨著吆喝聲響起的是鞭笞聲。所有這些聲音女郎聽起來都清晰可辨,甚至連柔和的情歌的每個音符都能識別,只可惜情歌無緣無故變成了挽歌。她又聽到有人突然生起氣來，像是哪里突然燒出一片火來,打了個哆嗦;還有人在她四周獰笑，她怕得差點昏了過去。在這一片混亂中，各種感情盡情發(fā)泄,像醉漢,獨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是莊重的,也許他原來說話是很有男子氣、很動聽的。他不停地走來走去,腳踩得地板格格響。這群發(fā)了狂的人心中各打各的算盤,然而他還是在對人講自己的不幸,不時打斷他們的笑聲、哭聲，就這樣來表示他的鄙視或同情。他講到女人的不貞,講到妻子違背海誓山盟,棄家而走，傷透了他的心。他不停地說,別人不停地嚷、笑、叫、哭，最后所有的聲音都化成時有時無、時急時慢的嗚嗚風(fēng)聲，在三座孤寂的山中的松樹間吹。女郎抬起頭，仍只看到瘦老婆子在對著她笑。

“瘋?cè)嗽豪镞�有這么些快活人，沒想到吧?”老婆子問。

“的確沒有。瘋?cè)嗽豪锏娜丝旎?院外的人痛苦�！迸�郎自言自語道。

“還想聽嗎?”老婆子問。

“有一個人的話我還想聽�！迸�郎輕聲答道。

金色的夕陽還在山頂留連，但山谷和水潭變暗了，似乎夜是從這兒開始，很快主宰了整個世界的。巫婆又施展了魔法。很久沒見反應(yīng)，后來才聽到鐘響，是在她的嘴歇下時，很弱，像已經(jīng)越過山谷，飛向遠(yuǎn)方,即將消逝的聲音。女郎聽到不祥之聲，靠在老婆子膝上直發(fā)抖。鐘聲越來越響，越凄慘,變成了某個覆蓋著常春藤的塔上傳來的喪鐘聲,把死訊和悲哀送到貧苦人家、富貴人家和路上的獨身行人,使誰都要傷心落淚,哀嘆自己終有這么一天。接著聽到的是一隊送葬的人在慢慢地、慢慢地走,長衫拖在地上，女郎憑著聲音能判斷出隊伍的長短。走在最前的是牧師，念著送葬文,風(fēng)把他手中的書吹得沙沙響。大聲講話的只有他,但低聲說的還有別人,清清楚楚聽得出來是在咒罵，有男有女,罵做女兒的把老父老母折磨得肝斷腸裂，罵做妻子的不貞，辜負(fù)了丈夫的恩愛,罵做母親的傷天害理,害死了孩子。送葬隊伍漸漸遠(yuǎn)去,聲音像薄霧一樣消失了,原來好像在掀動柩衣的風(fēng)變成了在三座山之間的盆地上哀號的風(fēng)。但是當(dāng)老婆子推推伏在膝上的女郎時，她卻再沒能抬起頭來。

“這一個鐘點倒玩得夠意思!”瘦老婆子格格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