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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農(nóng)民癥:貧和愚

一九九五年八月,中央電視臺播放了一九九五國際大專生辯論的實況,其中一場所圍繞的辯論主題是農(nóng)村要發(fā)展,首先應(yīng)該先治愚還是先脫貧。這問題作為電視節(jié)目,為了吸引觀眾而提出來,是一個不錯的“節(jié)目眼”,既贏得人們的思考,又獲得政府部門的贊同,但作為一個問題而提出,就顯得組織者和電視臺的過分清閑。西方的哲學問人們,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是因為有了蛋才有雞,還是因為有了雞才有了蛋?具體得很,現(xiàn)實得很。但幾百年來,人們無法回答,鬧得每一位哲學家都無端多落許多頭發(fā)。應(yīng)該先治愚還是先治貧?是治了愚就能治貧?還是治了貧就能治愚?

有一位主婦,她的孩子病了,急性,高燒。她從中藥鋪里拿了一瓶人家熬好的瓶裝中藥,又從西藥鋪里拿了紙包的西藥,回到家她孩子正在發(fā)燒得渾身抽搐,可她不知是該先吃中藥為好,還是先吃西藥為好。她拿起西藥時候,想起中醫(yī)說西醫(yī)不能除根,治表而不治里;拿起中藥時候,又想起西醫(yī)對她說,西藥效快,吃罷燒就退了。主婦眼看著孩子的發(fā)燒一度一度上升,燒得嘴唇干裂,面頰通紅,有氣無力,而她為先吃中藥還是西藥主意不定萬分著急,于是返身跑到醫(yī)院,請教是先吃中藥為好,還是先吃西藥為好。待至她弄明白先吃中藥和先吃西藥一樣都好,而孩子病危,一同吃了更好時候,急切切跑回家里,孩子已經(jīng)不再燒了,身子都已冷了。

貧與愚,無疑是農(nóng)村當今的兩大癥結(jié)。農(nóng)民因愚而貧,因貧而愚。貧之作用,加深了愚;愚之作用,加劇了貧。能治了愚,自然也就治得了貧;能治了貧,自然也就治得了愚。好在農(nóng)村的癥結(jié),是千古之事,慢性的病,雖然天長日久地不見減輕,甚或愈發(fā)重了--至少城市經(jīng)濟文化的高速發(fā)展和農(nóng)村文化、經(jīng)濟的緩慢、停滯,也是貧愚之癥,相對地不斷加重,但重至何如,都不會如高燒的小孩一樣,突然身子冷了。農(nóng)村癥還有時間讓主婦跑往醫(yī)院問清是先中藥醫(yī)之為好,還是西藥醫(yī)之為好。

農(nóng)民的貧是有標準的,看得見的。一九九一年我去河南孟津縣,才知道這個洛陽近郊的縣份,在河南是較為富的。一個縣甚至一個鄉(xiāng)(鎮(zhèn))能生產(chǎn)小車的,全國大約僅有此縣了吧。鞏俐好像就是該縣某小車制造廠的名譽什么。然該縣卻還有許多農(nóng)民住窯洞,吃救濟。一家七口人睡在土臺上(不是炕),四季不變地鋪一張草席,蓋一條被子。寒冬臘月,風呼呼,雪刺刺,埋葬了無數(shù)帝王將相的寶地邙山嶺上,白皚皚了無邊際。到了夜晚,這一家七口擠在土床上,誰也睡不著,你拉拉被子,我拉拉被子,最后只好做父母的起來蹲在屋里,讓五個孩子縮在一個被里。一九九五年春節(jié),我家鄉(xiāng)的黃莊鄉(xiāng)某村,數(shù)百口人,沒有食油過年,一年四季不見油星兒的歲月熬至大年,總得讓菜鍋里有些油香黃亮,怎么辦?按照數(shù)千年他們過年的慣例,家家都吃有相當含毒量的黃楝樹上的楝子擠出的生油。省委書記、市委領(lǐng)導(dǎo)和縣委書記、縣長來給他們拜年,望著村落中的草舍,望著村街上少有新衣的孩子,望著貧瘠的山梁和土,望著那些農(nóng)民布滿紋灰的黃臉和臉上同樣為人卻不同樣的日子中的光景。從省委書記到鄉(xiāng)里的干部,沒有不掉淚的。

可這些農(nóng)民卻是笑的。他們跪下來,含著淚笑著說:“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年的。他們誰過年有這么大的干部來拜年?我們還有啥兒不滿足哇,你們都來給我們拜年了,我們這年比哪個大年都過得好。”

就在這里的農(nóng)民中間,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這事情發(fā)生在幾年之前,而非幾十年之前:

有個姑娘經(jīng)媒人牽線,和鄰村的小伙兒訂了婚,小伙兒白天來看姑娘,幫岳丈干了農(nóng)活,吃過夜飯,到姑娘屋里和姑娘說話,門虛掩了,點了油燈。外面山坡上月光如水,這家農(nóng)院也清清白白。夏天,有風,蚊蟲住風中飛不穩(wěn)兒,不能停下咬人,于是,全村人都到村口的風頭上納涼。夜半,納涼的人群散了,新做了岳丈的中年農(nóng)民回到家,一看女兒的屋門仍還關(guān)著,窗光上的燈光仍還晃著,一問,知女兒和對象都還在屋里待著,不由分說,抓起地上的一個小木凳朝那黃光砸去。

凳子破窗而入。

小伙子從屋里出來,灰溜溜走了。

月光溶溶,一院清白。

女兒隨后從屋里出來,未及說什么,父親拉起便打,罵說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大熱的天,屋門關(guān)著,第一次和人家見面,就在屋里鉆到三更半夜不出來,沒想到我們家會出你這個不要臉的妞。

想想看,一男一女,都正當年少,情花初綻,鉆到屋里還能干什么。說話?第一次見面能有那么多的話?悶坐?大熱的天,為什么還要把屋門關(guān)了呢?不說話,不閑坐,一男一女還能干什么?父親打了女兒,全村人都圍來勸看,不到一夜之間,鄉(xiāng)村老少就知道這女兒第一次和人家見面就在床上那個了。如何了結(jié)?方法是現(xiàn)成的,前人留下了一條上路的方法和經(jīng)驗。

姑娘當夜投井去了。

來日,消息不脛而至鄰村,小伙兒的父母聽說兒子頭次和人家女兒見面就有了那事,把大門閂了,把兒子叫到上房。

父親說:“說吧!

兒子說:“說啥?”

父親說:“你昨夜里干的好事!

兒子說:“我啥兒也沒干。”

父親說,你還嘴硬,人家人都死了。如此說著,他讓兒子跪在祖先的牌位前,脫掉鞋子用鞋底噼里啪啦打著,千層鞋底落在兒子二十歲的臉上,如同把熟了的豆莢裝進麻袋,用木板去抽打麻袋脫粒,頓木的灰色響聲,繞過祖先的牌位,翻越這農(nóng)家的院落,在鄉(xiāng)村明凈的天空之下的田園上,起起伏伏流動不止。當然,小伙子不會像姑娘那樣去尋了短見。小伙子等父親打夠了、打累了,覺得這打也可向?qū)Ψ焦媚镏澜淮┦裁戳,父親說,滾吧,你個孽種。之后,小伙子進了自己的房里。

這當兒是少有的奇靜,父親歇息的氣息在寧靜中如夏風樣絲絲有聲。然就在這時,兒子在他的屋里有了一聲撕心裂肺如寒冬一塊巨冰從懸崖上朝崖下跌落一樣半青半白的慘叫。

做父親和母親的從上房沖進廂房兒子的屋里,看見兒子的床沿上有血,而床前的地上,卻已是一片血海。屋子里彌漫著猩紅的血氣。在這血氣里,在這血海里,躺了他的兒子,兒子的身旁,一邊扔了一把菜刀,一邊落下了被他兒子自己砍掉的生殖器具。

賈平凹總是稱那叫塵根。

貧和愚原是不可分的一個鄉(xiāng)癥。

一個人行之竹林,雙腿遭了蛇咬,均已毒深,我們?yōu)橄蠕徦淖笸冗是右腿犯愁,而醫(yī)人想得深些,說先鋸左腿或是右腿他都得終身殘廢,都是一個包袱。怎么辦呢?愁呵。這時候站出來一個白癡,說讓我爬在他腿上的傷口吸吧。我們說先吸哪條腿呢?醫(yī)生說,哪條也不能,這毒蔓延到第二個人身上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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