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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大江文學”給中國當代文學的幾點啟示

——在中國“大江文學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一個作家被人們敬重及至敬仰,并不因為他的作品有多大的影響、銷量和給讀者帶來多少愉悅,而在于他和他的作品給人們帶來多少這樣那樣的啟示。他的作品給讀者的啟示愈多、愈深刻,他所受到的敬重就會更大、更久遠。在中國,《紅樓夢》的故事沒有《三國演義》《水滸傳》那樣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但《紅樓夢》為曹雪芹所贏得的后人的尊敬卻遠遠超過《三國演義》之于羅貫中,《水滸傳》之于施耐庵。魯迅今天被人們?nèi)绱说木囱,他的作品并沒有挨家串戶地擺上讀者的書架,但魯迅所贏得的尊敬,是因為他的人格、作品給后人的啟示,無人能夠比擬。在國外,卡夫卡、馬爾克斯以及胡安、魯爾福等,同樣也是如此,他們在書架上所享受的地位,并不是因為廣泛的閱讀,而是因為他們的作品,給我們、給后人帶來的前無古人的啟示和不可重復的寫作意義。

一部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偉大,更重要的是因為它所包含的啟示意義的偉大,而不是別的。

今天,我們討論異國前輩作家大江健三郎先生和他的作品,也是因為他作品中蘊含的不可替代的啟示意義,而不是別的什么。就日本作家而言,無論何樣的原因,同樣是獲得諾貝爾獎的川端康成,在中國被讀者接受的程度要高過他人。但對中國當代文學來說,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作品,卻更有啟示性的意義。對今天的中國文學乃至今后長時間的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都將會成為文學銀行的一座金庫,不斷地被我們和后人的寫作在貧窮時進行支取和開支。

首先,大江健三郎先生給我們的文學啟示之一是,他如何地把個人的記憶和經(jīng)驗發(fā)酵、轉化為文學最獨特、最廣泛的意義。在大江先生的文學中,他個人的記憶、經(jīng)驗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他作品中屢屢出現(xiàn)的“峽谷村莊”和那一片濕漉漉的“森林”。這“村莊”和“森林”中的人物、命運、氣息,哪怕一滴水,一棵草,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的“魯鎮(zhèn)”,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鎮(zhèn)”,?思{的“郵票之鄉(xiāng)”。無論是大江先生的早期作品《飼育》,還是后來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同時代的游戲》《核時代的森林隱遁者》及再晚近的《燃燒的綠樹》《空翻》《愁容童子》等等,其中所出現(xiàn)的“森林”與“村莊”,都不僅是文學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存在,而是一個思索者的“靈魂的舊居”。如何把這“靈魂的舊居”在文學中讓它構建成為一個“世界”,大江先生用他超常的想象,完成了從“村莊”到“國家”及國家之外的“世界”——“小宇宙”這樣一個奇異的通道,使他的個人記憶和經(jīng)驗,最廣泛、最大化地獲得了文學的意義。這一點,恰恰在當代中國文學中是一片大的匱乏。在現(xiàn)代文學中,魯迅打通了他的童年記憶與整個中國現(xiàn)實相聯(lián)系的那條幽深的通道。沈從文把他湘西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在文學中廣種廣收,使湘西的鄉(xiāng)村有了普遍的文學意義。今天,莫言的寫作,也同樣使個人記憶、經(jīng)驗,有了最大化的文學價值。但這種個性的、個人的“村落記憶”與“村落經(jīng)驗”,能否成為一個民族的、乃至是人類的“村落”,能否包含一些“宇宙意義”,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作品,已經(jīng)為我們進行了成功的嘗試,給我們中國文學的寫作提供了藍本。對于中國和世界上其他國家每個有志于偉大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來說,都將是沙漠與泉水、行者與旅店、拮據(jù)的窮人與不須存折即可取款的銀行的關系。

就中國文學現(xiàn)狀來說,每個作家都不缺少個人記憶與經(jīng)驗,而缺少的是把這種記憶、經(jīng)驗發(fā)酵、轉化到最大化的能力。個人記憶、個人經(jīng)驗文學意義的最大化,對于個人寫作是有限的。一個人不可能把他的記憶、經(jīng)驗轉化、覆蓋為文學的全部意義,但對于文學來說,這種意義的探究和實踐卻是無邊的、無限的。一切的實踐都有可能的存在。大江先生的文學,正是在這無邊的可能中,實現(xiàn)了“村落→國家→國家外”或說“小宇宙”的溝通,為我們的寫作,提供了照耀在幽暗隧道中的陽光。

其次,大江先生的文學,給中國文學的又一啟示是,如何把“國家經(jīng)歷”個人化。這里說的國家經(jīng)歷,和中國文學中常說的“社會經(jīng)驗”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中國文學中的社會經(jīng)驗,有太多的世俗意義。而這里說的國家經(jīng)驗,卻是純粹的、過濾過的民族的經(jīng)歷。中國文學總是太多地在社會經(jīng)驗的泥沼中滾來滾去,拔不出來。而這一點,當我們?nèi)ラ喿x和研究大江先生的作品時,我們會不無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不僅從最初的《飼育》開始,就從社會經(jīng)驗上升到了“國家經(jīng)歷”,而且,從一開始,就努力把國家經(jīng)歷有機地納入到了個人情感中,納入到了個人化的小說敘述中。我們作為大江先生的讀者,沒有能力全面了解日本的歷史,更無法、也沒有必要判斷“國家經(jīng)歷”在大江文學中的呈現(xiàn)狀況,但從閱讀《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伊始,看到鷹四因為在《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斗爭中受挫而回到故鄉(xiāng)——森林中躲避個人的精神危機時,就使人感到“國家經(jīng)歷個人化”在大江先生作品中那種不凡的描述。及至他其他的作品中,如《廣島札記》《個人的體驗》《空翻》等,“國家經(jīng)歷”在大江的作品中幾乎隨處可見。但所有的“國家經(jīng)歷”,卻都是大江先生獨特的個人敘述,都是“化”在他小說人物命運中的個人經(jīng)歷。如果說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是俄羅斯的國家經(jīng)歷被托爾斯泰的小說人物化的話,那么,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作品,則不僅是日本這個國家與民族的經(jīng)歷的小說人物化,而且是這種國家經(jīng)歷的作者個人化。這一點,對于歷史學家也許無關緊要,但對于文學家卻是至關重要的。甚至可以說,世界上所有立足于本民族寫作的大作家,無不需要國家經(jīng)歷作者個人化的寫作實踐。而愈是能把國家經(jīng)歷、民族經(jīng)歷寫作個人化的作家,他的作品就愈能透出大氣象的光輝。如《日瓦戈醫(yī)生》《百年孤獨》這樣的作品,正是俄羅斯文學和拉美文學提供給我們的兩個國家經(jīng)歷、民族經(jīng)歷個人化寫作的成功范例。而大江先生的作品,乃至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在這方面又為我們提供了更為復雜、更為個人化的寫作啟示。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與其說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是他個人靈魂的文學顫抖,不如說是一個國家靈魂在他筆下的文學顫抖。他的這種國家經(jīng)歷個人化、靈魂化的文學實踐,比起其他作家來,為當代中國文學的寫作,提供了更為令人親切、親近、可靠的參照坐標。

第三,大江文學給中國文學的再一啟示,是他更為個性化的文體意識。或說更為個人化的結構與敘述。中國文學一向缺少文體意識,注重大眾敘述。只有大眾敘述,才能獲得廣泛的共鳴。與之相反的最突出的例子,是莫言的《酒國》!毒茋返慕Y構和敘述的復雜、精妙,在莫言的作品中最具文體的意義?稍谧x者和論者那里遭到的冷遇,也最具相反的代表意義。但是,在大江先生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他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有著極強的文體意識,都有他極其個性化的敘述和結構。中國的研究者,多稱大江先生的這種個性化的敘述為大江文學的“迷宮”。但是,如果大江文學中沒有這種迷宮式的敘述,毫無疑問,也沒有今天的大江文學,沒有今天大江文學的意義。無論是大江先生作品中慣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與虛構、時間與空間的巧妙融合,還是那些無處不在的象征、隱喻、傳說、神話的有機運用,哪怕它們在他的小說中,魔方樣千變?nèi)f化,但我們都能感受到“大江文體”的鮮明存在,都能感到這是大江先生“文體迷宮”的構造,都有其絕妙的鑰匙與通道。這,就是大江文學的文體意義,是大江的藝術個性。個性,說來易如反掌,但做來卻如要一手撐天樣艱難。這不僅需要一種意識的堅持,更需要一種創(chuàng)造的才情。好在,中國文學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了這一點,已經(jīng)開始有了許多這樣的作品,但能否像大江先生那樣,用一生的寫作在來證明文體的意義,卻還需要時間的印證。

我們今天討論大江文學和大江文學給我們的啟示,還有許多問題值得我們?nèi)ヌ接懞脱芯,比如許多專家談到的大江文學中的“騎士精神”“邊緣人”以及“共同體/根據(jù)地/烏托邦”和“村莊/國家/小宇宙”這樣的命題等等,對于中國作家和中國文學來說,都有極強的、多重的啟示意義。但我作為大江先生的一個晚輩作家,需要從世界文學中、亞洲文學一環(huán)的大江文學中汲取營養(yǎng)的一個作家,僅僅根據(jù)自己的寫作和自己所掌握的中國文學的一些現(xiàn)狀,談這么幾點大江文學所給予的啟示,顯得簡單、淺薄,甚至幼稚,但卻因為大江文學所帶給我的這些寫作的啟示,代表了我一個異國晚輩的同行,對他國前輩作家由衷的尊重,其中如有失敬之處,請大江先生和在座的專家、老師和朋友們原諒。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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